第四十一章 察異費解敬德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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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郡。
上萬唐軍兵臨昌寧城外。
昌寧城的漢軍主將,原本是黃君漢,前陣子被調到龍門,總督龍門、柏壁、正平一線防線後,城中留守的主將換作是了張夜義。張夜義是黃君漢的老部下了,早在瓦崗時,他就在黃君漢部中為軍頭,——李善道與他亦舊相識。這麽幾年下來,張夜義如今已然是身經百戰,沙場老將,然登臨城頭,望到城北鋪天蓋地的唐軍兵士、如林的旗幟,他亦登時為之心驚。
“速報黃公,唐軍來犯!請黃公趕緊遣援。”一邊部署守城事宜,張夜義一邊趁唐軍初到,尚未圍城的時機,急令親信吏員出城,趕往南邊百餘裏外的龍門向黃君漢告急求援。
戰鼓聲聲,鎧甲耀眼。
在那掀起蔽日煙塵、如似汪洋大海,布滿遠近野上,驚飛起不知多少鳥雀的唐軍部中,一杆杆唐軍大將的軍旗迎著風颯颯招展。張夜義按著城樓的扶欄,眯著眼,細細辨認,——看見了李世民的大纛,看見了“左領大都督”、“右領大都督”的將旗,柴紹、長孫順德、史大奈、侯君集、梁實等等各部唐軍的旗幟盡在其間。唐軍,竟然是主力畢至,傾巢來攻?
此是欲以雷霆之勢,攻拔昌寧!
張夜義汗水涔涔,第二道軍令下達:“係乃李世民親率主力來攻,乞黃公、大王速援!”
……
卻張夜義的求援軍吏,不惜馬力,奔向龍門的同時。
另一支唐軍,偃旗息鼓,正沿著黃河西岸,向著北方行進。
這支唐軍前騎後步,騎兵數千,步卒兩萬上下,不算隨軍民夫,總計兵馬將近三萬。行在隊伍中,向左遠望,是望之無盡的黃土高原,向右瞻顧,越過滔滔大河,是連綿的呂梁山脈。
仲夏的日頭,盡管傍晚,仍然頗是炎熱。
馳在長達十餘裏的行軍隊伍最前的,是一隊百餘數的騎兵。他們簇擁著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未有著甲,胯下良馬,馬邊攜掛著弓矢,——弓是大弓,按後世計長單位,長約兩米;箭是大箭,每支箭長約一米五,箭尾配著四支遠超標準大小的白色雕翎,這弓、這箭,卻俱特製,非等閑人可以用之。這個年輕,不是別人,神貌俊武,意氣昂揚,可不就是李世民!
“阿哥,我‘主力’攻打昌寧的消息,估計再有個兩三日,劉武周應就能獲知了吧?”李道玄緊緊跟從在李世民的馬側,手搭涼棚,不時地向前方、右方張望,說道。
李世民既是世代將門,又正年輕好武時,素好良馬、良弓,他這會兒騎的這匹馬便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幾匹上等龍馬之一,深通人性,而且平時他隻要有空,就親自照養,與這馬感情深厚,故當驅策之際,壓根不需操控,稍微腳跟一碰,或者韁繩輕挽,這馬就能明白指令。
他輕鬆地騎在這匹馬上,身子隨著馬的馳行而起伏,顯得異常從容。
聽得李道玄此話,他轉過臉,親昵地看了看李道玄,撫摸了下短髭,微微一笑,說道:“劉武周現在一定密切關注我軍的動向,用不了兩三日,快點的話,再有個一兩日,估計他就能得到消息了。……那個時候,咱們應該是正好抵達定胡渡!”
李道玄對李世民的智謀一向欽佩,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說道:“阿哥的這條‘聲東擊西’之計,真是大妙!劉武周才以為我軍主力在昌寧,實則我軍悄無聲息的,卻已至定胡渡,渡河過後,至多三四日就能殺到晉陽!哈哈,哈哈,劉武周這廝,到那時必然瞠目結舌!”
定胡渡,就是孟門津,如前所述,是離石郡內的一處重要黃河渡口。
“殿下,我軍聲東擊西、奔襲而至,劉武周中計的可能性很大,但仆之愚見,在計劃成功前,我軍卻也不能掉以輕心。宜當多遣斥候,探知敵情變化,並嚴令各部隱匿行蹤,不可暴露。”
接住李道玄的話,向李世民進言之此人,年三十餘,麵容端正,白麵長須,身材魁梧,策馬而行,既有文臣的書卷氣,又不失武將的威嚴,乃李世民行軍大元帥府的司馬殷開山。
殷開山名“嶠”,開山是他的字。
隻看他的字,“開山”,十分威猛,但他的家族卻是清貴文臣世家,他的祖父殷不害任過南陳的司農卿,他的父親殷僧首仕隋為秘書丞。他年輕時,傳襲家學,以學問品行知名,尤其善長寫作和書法。李淵起兵的時候,他時為太原郡石艾縣的縣長,毅然投奔李淵,因其文武雙全,得被委為李淵大將軍府的曹掾,參預謀略,授心腹之寄。
李淵兵入關中後,他隨從李世民安撫渭北,彼時就已是李世民渭北道元帥府的長史,這一次,又被李世民用為太原道行軍元帥府的司馬。——司馬比長史低了一點,之所以這次不得為長史,乃因他的資曆、名望、出身不及此次隨從李世民出戰,而被辟為長史的竇軌。
但論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言之,殷開山實則更為重要,其謀略與忠誠深得李世民信賴。
“司馬言之甚是。傳我軍令,斥候多遣,察劉武周部動向;各部緣河穀潛行,不得暴露行蹤。”
……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夕陽餘暉灑在黃河上,波光粼粼,仿佛為大軍鋪就一條金光大道。
從沿著河穀隱秘行進的這支唐軍上頭,轉向東北方向,掠過黃河、掠過定胡渡口、掠過呂梁山脈,在夕陽的餘暉下,從定胡縣、離石縣,一直向東北,約三二百裏外,便是晉陽城所在。
城內實在被燒殺擄掠地不成樣子,嫌兵士擄掠和城中士民日夜不息的哀嚎與哭泣聲音擾耳,劉武周斷斷續續的,統共隻在晉陽宮城住了三四晚,大多時候,他寧願都住在城外大營。
就在李世民、李道玄、殷開山等那番話後的第二天下午,一道軍報呈到了劉武周案頭。
軍報上書:“李世民統唐軍主力,圍攻昌寧,攻勢甚猛,李善道分兵五千往援。”
楊伏念聽軍吏念過這道軍報,大喜,高興地祝賀劉武周:“恭喜陛下,唐軍果是先攻漢軍!陛下坐山觀虎鬥之欲,已得成矣!且等時日,待唐、漢兩軍俱傷,河東將盡為陛下有之!”
劉武周亦是滿麵喜色,摸著胡須,哈哈大笑,說道:“河東諸城,數晉陽最堅,晉陽城且鄰著雁門等郡,唐軍如先來攻我,一則,難以勝我,二則,漢軍一旦北上,它就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敵之境,李世民先攻漢軍,實在朕料中!”瞥見帳中一人,這人頭發編成數條長辮,垂至腰部,辮尾係著金銀珠飾,耳上帶著金耳墜,穿窄袖胡袍,腰圍蹀躞帶,下穿長褲,足著尖頭長筒靴,腰懸鑲著寶石的彎刀,笑聲略收,轉與此人說道,“設大人,你以為如何?”
卻此人除了衣飾一副突厥人打扮,其餘言行舉止皆顯漢人風度,正是突厥始畢可汗派到劉武周軍中的督護鬱射設。仍如前文所述,“設”是突厥人的官職,僅限可汗的血親能夠擔任,鬱射設的父親是始畢可汗的弟弟,在突厥貴族中,他的地位很高,其人在突厥的一眾貴族子弟中,亦有才幹,頗有軍略之能,也所以,被始畢可汗派在了劉武周處。
聞得劉武周詢問,鬱射設微微頷首,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說道:“可汗高見,唐軍此舉,確在預料之中。不過以俺之見,既然唐軍已先攻漢軍,可汗似宜不應隻是坐視。介休、靈石,至今尚未攻克,何不趁此良機,可汗增兵派援,一舉奪下介休、靈石?如此一來,既可鞏固晉陽,又可候唐、漢兩敗俱傷之後,即刻便能得從靈石南下,乘勢進取臨汾、絳郡諸地。”
劉武周瞧了幾瞧鬱射設,盡管他還是想等漢軍、唐軍兩敗俱傷後,再大舉南下,——那個時候,無論打介休、靈石,抑或卷取河東中部、南部,豈不都會更加輕易?隻是到底鬱射設的地位不同,他的建議不可不表示尊重,沉吟片刻,點頭說道:“大人所言極是!這麽好的良機,是不可隻唯坐視。”令楊伏念等,“便按設大人之議,增兵介休,令尋相、尉遲敬德,晝夜兼攻,務必盡快拿下介休。介休克後,即取靈石!爭取旬日內,將此兩城攻陷。”
……
因為劉武周部在晉陽的主力各部,近來擄掠不止,軍紀渙散,集合、調派人馬頗為不易,增派給尋相、尉遲敬德的萬人援軍,用了三天,才到至介休城下。
援兵到日,尉遲敬德正因剛剛出現的一個敵情變化,感到奇怪。
卻這萬人步騎援兵的主將是張萬歲。
尉遲敬德出迎,與他道上相見,寒暄過後,張萬歲瞧出了尉遲敬德像有心思,就問道:“將軍眉頭不展,如有所慮。敢問將軍,可是擔心完不成聖上令將軍攻取介休、靈石的令旨?”
“介休所以到現在未下,兵力不足之故。今得將軍援至,最多五日,就能將介休攻下。聖上令旨,俺並無完不成的擔憂。不過,俺確實有一疑慮。”尉遲敬德說著,回顧望向汾水對岸。
對岸百裏外,是西河郡的郡治隰城縣的縣城。
張萬歲順著他的目光,問道:“隰城?”
“適得軍報,隰城似有異動,一部打著張綸旗號的兵馬,出城而東,向汾水西岸而行,觀其舉動,好像是來增援介休。”尉遲敬德皺著眉頭,撫摸虯髯,說道。
張萬歲不明白尉遲敬德的疑慮何在,笑道:“將軍,這有何可疑?敵軍增援,本是常事,況張綸不是已經援過介休一次了?將軍圍攻介休多日,城已搖搖欲墜,張倫再援,何足為奇?”
“不然。”尉遲敬德搖頭說道,“正如將軍所言,我部圍攻介休已有多日,張倫在此期間,總計隻派過一次援兵,並且上次他所派的援兵規模不大,很明顯,他是打算以主力固守隰城。卻這時,突然增援東進,還是他親自統領,這般一改舊態,以俺看之,恐怕他是別有圖謀。”
張萬歲嗬嗬笑道:“敢問將軍,以為他有何圖謀?”
“俺思之再三,咂摸不出,亦正因此,愈覺可疑。”
張萬歲不以為然,說道:“將軍多慮了,或許張綸隻是見介休危急,不得不增援罷了。今俺率援兵步騎萬人已至,介休攻破,指日可待,又何必再疑慮張綸援兵?俺有一計,足可解將軍之疑,且使你我為聖上立下大功。”
“將軍何計,願聞其詳。”
張萬歲說道:“張倫若來援介休,先得渡過汾水。何不分兵一部,埋伏汾水東岸,待其渡水至半,掩而攻之?這樣,既不影響將軍與俺攻下介休,並可大敗張綸,豈不大功一樁?”
“……,將軍此策,確為良計。但是?”
張萬歲笑道:“但是將軍仍心存疑慮,是也不是?也罷,將軍如仍疑慮難解,不如這樣,你我雙管齊下。一方麵,俺親率精兵,往汾水東岸埋伏,將軍在此繼續圍攻介休;另一方麵,將軍同時上書聖上,稟明將軍之疑,請聖上決斷,何如?”
這確是個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尉遲敬德思忖稍頃,應道:“好,就依將軍之策!”
便一麵由張萬歲從援兵中,選出精銳步騎五千,趕往汾水東岸設伏,一麵尉遲敬德親書奏章,飛馬送往晉陽,詳細講說自己對“張倫忽然率部來援”之疑,請劉武周聖裁獨斷。
……
上書一日後,送到了晉陽城外大營。
劉武周正設宴,與楊伏念、苑君璋、鬱射設等歡飲,半醉中,推開懷中的晉陽宮中宮女,接過奏章,略一瀏覽,不以為意,將內容與諸臣說過,顧視諸臣笑道:“敬德上陣打仗時,驍勇無前,一杆大槊,無有對手,然卻非一味勇夫,亦把細之人。隻不過,未免多慮!”
楊伏念笑道:“陛下聖明。介休若失,隰城孤懸汾水西岸,就成孤城。張倫此親率兵往援介休,明麵上看是救援介休,實際上也是在救他的隰城,有何可疑之處?尉遲將軍誠是多慮。”
苑君璋停杯止著,低下頭,忖思了多時,倒覺得尉遲敬德之疑慮,不無道理,隻卻雖覺得不無道理,但要具體來說,“道理”在何處,他也想不出來,——簡單來說,他與尉遲敬德一樣,也隻是犯疑罷了,遲疑了下,開口說道:“陛下,臣愚見尉遲敬德所疑,似非是無端而生。尉遲敬德部圍攻介休已然多日,張倫此前隻派過一次援兵,當下卻親率兵馬,東來馳援,是有些反常。微臣以為,實不可輕忽。張綸此舉,或許別有用心,不是單純地援助介休而已。”
“哦?君璋,則你以為,張倫有何用心?”
苑君璋說不出來,說道:“陛下,不如擇選精幹斥候,前往打探,或可知其所為?”
“君璋,沒想到你也是把細之人啊!”劉武周醉醺醺的,調笑了苑君璋一句,說道,“好吧,待酒宴散了,明天,朕就遣派斥候,打探張倫虛實。”將宮女攬回懷抱,舉起金杯,“今日歡宴,軍務之事,不需多說,敗人興致。設大人、卿等舉杯,我等痛飲此杯!”
鬱射設和諸臣舉杯,陪劉武周將酒飲下。
“歌舞呢?怎麽停了?接著奏樂,接著唱,接著跳!”
一夜大醉,次日快到中午,劉武周猶酣睡未起,打探張倫部虛實的斥候自是尚未派出,帳外腳步匆匆,苑君璋撥開帳外侍衛,急促地衝入,叫醒了他,語帶驚慌:“陛下,唐軍!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