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險化危輕騎進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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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應召而到。
    宇文歆免其行禮,請他落座,不好直接就問,先假裝再問軍事,權且當做開場白,略敘幾句,轉入正題,借著說到了今日漢軍攻營甚猛,乃詢問說道:“今日漢軍陣中,有一督戰之將,引百騎往返督促漢軍諸部,旗號‘李安’。藥師,聞你同產弟亦名此。此李安,可即公弟乎?”
    李靖答道:“回稟將軍,靖弟確名李安。靖弟前在羅藝軍中為兵曹,羅藝降了李善道,今從寇河東,靖弟或現也確在漢軍中,但今日漢軍陣中此將,未見其人,靖實不知是否便是靖弟。”
    宇文歆見他並不掩飾他弟弟李客師現在漢軍中的情況,遂又從容問道:“藥師,昨夜轅門將進稟,說有一你家家仆,為你送家書到此。這封家書,不知公家何人所寫?”
    李靖答道:“回稟將軍,昨晚靖是收到了一封家書,係靖兄所書。”
    宇文歆撫摸胡須,佯笑說道:“藥師,若我記得不錯,你家在三原。三原距此,數百裏遠,且河東地麵,方今我軍與李善道、劉武周兩部交戰正酣,卻你家書忽至,想來當有要緊之事?”
    李靖好像遲疑了下,然後答道:“敢稟將軍,靖兄來書,所言確也算一件緊要之事。靖兄從友人處,聽來得知了靖從舅表兄韓世諤的消息,聞他遁在陝、虢山中,因來書將此事告知與了靖,希望靖從王師,擊破了李、劉兩部以後,能夠遣人南往陝、虢,找一找他。”
    ——韓世諤,是李靖舅舅韓擒虎的繼子。韓擒虎沒有兒子,韓世諤過繼給了他。楊玄感叛亂時,韓世諤也參與了。後來兵敗,他被擒獲,但在送往去見楊廣的途中,他尋機逃走了。之後隻傳聞他奔投山賊,再也沒有了音訊。楊玄感兵敗的地方是在閿鄉,如前所述,正是陝、虢西邊,而當時楊廣是在河北高陽。這麽說的話,韓世諤的確是有可能脫逃進了陝、虢山中。
    卻李靖的這個回答,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但也正是如此,大概才會讓人更加相信。
    宇文歆端起茶碗,抿了兩口水,有心叫他把家書取出,自來一觀,可因既見李靖神態安然,不像虧心,複亦是因知李靖頗得李世民重視,無憑無據的,也不好苦苦相逼,便正思量間,——鄭仁泰沒走,已在座中開口,直言說道:“李公,你這封家書,可否與我等一看?”
    李靖微愣,旋即坦然說道:“這有什麽不可?將軍與鄭將軍若是想看,靖自當取出以供覽閱。”頓了下,說道,“不過家書,靖未隨身攜帶。敢請將軍與鄭將軍稍等,靖去將取來。”
    鄭仁泰嗬嗬一笑,說道:“一封家書,何必勞動李公大駕,隻需差遣一從吏去取即可。”
    李靖點了點頭,便喚來一名帳外等候的親隨,低聲吩咐了幾句。那親隨領命而去,李靖則繼續與宇文歆、鄭仁泰閑談,氣氛雖甚微妙,卻也不失禮數。宇文歆目光閃爍,鄭仁泰不時往帳外去望。等不多時,這親隨還回,果是取了家書一封。李靖接住,親手呈與宇文歆。
    宇文歆打開來,急不可耐地瀏覽信中字句,隻見信中字跡粗枝大葉,非李靖手筆,察其言辭,頗顯急切,如李靖所言,確實主要說的就是聽聞韓世諤藏身陝、虢山中之事。
    看罷了,宇文歆略露釋然,將家書還給李靖,笑道:“李公,公兄之此家書所言,關乎韓公下落,確是緊要。然我之愚見,戰事當前,公當以國事為重,私情暫且擱置。待凱旋之日,再圖尋覓,亦未為晚。到時候,我會派人相助於公,為公一同尋找韓公下落,可好?”
    李靖收好家書,說道:“多謝將軍!”
    “李安,還有你昨晚的家書,我隻是想起來了,隨口一問。請公還來帳中,為的還是接下來的守營部署。藥師,你適才言道,我營地堅固,兵多械精,漢軍難以攻破,唯一需防的,是需防其夜襲,故需加強夜間巡邏,增設崗哨,並備足火把燈籠,此議甚是!我這就傳令下去,就按公之此議,左、中、右三營,務必盡皆嚴格執行。”宇文歆不再說李安、李靖家書等事。
    李靖應道:“是,將軍。李善道用兵多謀,我營堅,他正麵攻不下,必會另尋它法。靖之愚見,夜襲確是他有可能會選擇的辦法之一。但隻要我軍有備,他亦難有機可乘,無須大慮。”
    帳中三人,卻這時都能感覺得到,剛才緊張的氣氛似已緩和,但一股莫名的尷尬,接著隱約縈繞起來。於是勉強又都裝模作樣地,談了幾句宇文歆所謂的“為的還是接下來的守營部署”,終是三人難以再議論下去。便宇文歆說道:“藥師,夜已深了,各自歇息,明日再議吧。”
    李靖起身告辭。
    目送他出到帳外,聽他和他親隨們的腳步去遠,宇文歆轉顧鄭仁泰,說道:“鄭將軍,今日漢軍陣中的李安盡管極可能就是李靖的弟弟,但好在昨夜的家書,非是李安所寫。”
    鄭仁泰冷笑了聲,說道:“將軍,隻怕不是這樣!”
    “哦?鄭將軍,你還有所疑?”
    “將軍,李靖說這封家書係他兄長所寫,但他兄長的字跡,你我誰見過?未曾見過,就難辨李靖這番說辭的真偽。李靖素來謹慎,有沒有這種可能?昨夜家書實為李安所寫,而李靖得書之後,為掩人耳目,又偽造了這一封剛才給將軍看的家書?將軍宜多加留意,以防有變。”
    宇文歆聞言,眉頭微皺,沉思片刻,點頭道:“鄭將軍所言極是,我當細察,不可輕忽。”
    言罷,二人對視,心照不宣。
    ……
    回到了帳中,李靖坐將下來,隻感覺後背都濕透了。
    自然不是因天氣炎熱,而是適在宇文歆帳中的對話,尤其是鄭仁泰居然連取信都不讓他親自去取讓他心驚。——鄭仁泰這話說時,李靖記得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以至他依稀都好像聽到,同時有甲片聲在帥帳的外邊響動!
    他打發了親隨出去,連著喝了兩碗水,這才盡力將心緒平複,席下取出一封密信,細細審視。
    信中字跡熟悉,這封信,可不才正是昨晚他收到的李安所寫的勸降書信?
    落目在“今兄雖幸得救,奸讒毀積,實非長久之計”這一句,他的視線在“實非長久之計”上停留良久,心中暗歎:“阿奴所言不虛,‘奸讒毀積’,我處境危矣!”
    家書這件事,是糊弄過去了。
    但不代表危險已經渡過。
    第一,家書之外,還有個致命處,就是送家書來的這個李客師的家仆!萬一宇文歆突然想到,將這家仆偷偷抓走,拷掠之下,這家仆恐怕就會吐露實情。第二,亦是最致命的,宇文歆對自己的懷疑,明顯的已是越來越深,隻要他的懷疑尚存,自己便如懸於一線,隨時可能喪命。
    “當下之計,如何是好?”李靖口幹舌燥,又喝了兩碗水,順著李客師的這封勸降信往下看,看到了“賢兄深通韜略,豈不聞‘君子不立危牆’乎?且夫識時務者為俊傑,良鳥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韓信背楚歸漢,成不世之功;管仲射鉤相齊,開桓公之業”!
    出將入相,固大丈夫之誌也。
    而且李淵與自己新仇舊怨,差一點就把自己殺了,自己在李淵這個軍事政治集團中,不但不是李淵的元從功勳,反存在著巨大的政治汙點,說起來,李淵斷非自己可投的良主。
    然而,李世民與其父不同,待己不薄,且胸懷大誌,年輕英武,知兵善戰,或有可為!
    究竟接受不接受李客師的勸降?
    李靖心中掙紮,權衡利弊,繼續順著勸降信向下看,又看到了“故特令弟致誠:願以上將軍之印、萬戶侯之封,虛位以待,並許裂土分疆,何惜名爵,得專征伐,以酬兄誌”這一句。
    即便在李世民帳下,他現今也沒有這地位,——或者說,他離這個地位尚天壤之別!要知,李世民救下他後,起先僅以親衛任他,充為衛士而已,今從來河東,盡管得了升遷,可也無非隻是個車騎將軍,——對比隋之軍製,等若一個軍府的副將,也就是個中級將領。
    李善道若果能這般重用於己,自己或許真該考慮另謀出路?
    可是話再說回來,自己與李善道並無舊交情,李客師信中所言的這些,又到底是真的李善道的心意,抑或僅僅是為誘自己叛降?——設身處地,細細來想,應該不是隻為誘自己叛降。畢竟自己在唐軍中,而下既無實權,也無高名,李善道他沒有必要對自己如此費心。
    然而,話又再說回來。對呀,自己而下既無實權,也無高名,李善道為何如此看重?莫非,他居然真的能夠在與自己素不相識,此前從無交往的情況下,洞察到自己潛藏的才華?
    若真是這樣,李善道若真能識人於微末,見人所未見,他的識人之明,可真是就堪稱非凡。
    不禁目光往回倒看,重看回到“此誠蕭王之故事也,非惟人力,實乃天命所歸”這句。
    李靖流連再三,沉吟不語。
    李善道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重用自己,實際上也不是很重要,於今之最關鍵重要者,是究竟而今群起逐鹿,誰能最終問鼎中原?是李淵、李建成、李世民父子,還是李善道?
    以李靖之才略,他反複分析唐、漢這兩邊的優劣勢,一時間,卻也分辨不出!
    李淵已占長安,得了隋室的一分王統,其人是關隴頂尖貴族出身,有名海內。這是李淵父子的優勢。李善道雖崛起於草莽,可能征善戰,且深諳民心,現今得了河北全境,河北之地,民豐物阜,兵源充足,實為爭霸之基,其勢亦不可小覷。李善道以“漢”為號,漢高亦是起自草莽,最終成就霸業。李善道若能效仿漢高,善用河北之利,或許還真能與李淵父子一較。
    帳外傳來更鼓,聲聲入耳,不知不覺,燈花已殘,天已快亮。
    千頭萬緒,難以決斷。罷了,且暫觀其變,並暗中部署,以防不測!李靖暗忖心道,遂將信件妥帖收好。帳窗外晨曦微露,晨風吹進,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他籠罩其心頭的陰雲。
    帳外傳來召集兵士早飯的鼓聲。
    遙遙的,從北邊,也傳來了漢軍的號角聲,悠揚而堅定。
    今天,將又是艱巨的守營一日。
    ……
    由臨汾到霍邑,二百餘裏路途。
    一夜行軍,當李靖聽到敵我兩營早上的鼓角聲時,劉黑闥等部距離霍邑還有多半的路程。
    由霍邑再到晉陽,四五百裏,李善道遣去給宋金剛傳達檄令的信使,此刻離晉陽更還較遠。
    晉陽城外,卻有同樣的鼓角聲,響徹原野,刺破了黎明的寂靜。
    鼓角聲一邊來自駐營晉陽西邊的唐營,一邊來自駐營晉陽城下的劉武周部的連綿大營。半空中往下望之,可以看到,兩軍營帳如棋盤般錯落有致,而值於此際,分別有川流不息的步騎兵馬,各從兩邊營中開出,在晨曦中列隊集結,旌旗招展,人聲馬嘶,矛槊如林,鐵甲寒光。
    卻是劉武周應了李世民的挑戰,雙方約定,今日會戰於野!
    李世民立於高坡,察看敵陣。
    見得對麵,出戰的定楊兵少說三四萬之眾,其中騎兵萬餘,步卒兩三萬數。
    隻以步卒大體來說,列了大小四個步卒陣。中為主陣,兩邊為兩翼輔陣,後為預備陣。各陣悉弓弩手居前密布,刀盾兵、矛兵居後以待,層次分明。萬餘騎兵分成了數部,主力約四五千騎,列在整個的步卒陣之右,後有千餘騎的精銳為預備,其餘的騎兵插列在各步卒陣間隙。
    步卒陣,加上騎兵隊列,足足占地方圓十餘裏,遠望之,以東邊滔滔如帶的汾水、巍然屹立的晉陽城,以及沿水連綿的劉武周部的汾水西岸諸營為背景,端得可謂氣勢磅礴。
    隻見得甲械耀眼,旗幟如潮,突厥始畢可汗賜給劉武周的狼頭大纛在中陣高矗,格外醒目!
    “殿下,劉武周府兵軍將出身,熟悉戰陣,其帳下一幹大將,尉遲敬德、尋相、黃子英等,也都是軍府宿將,昔常與突厥交戰,其所列此陣稱得上嚴謹周密,攻守兼備。”豆盧寬說道。
    長孫無忌遙指布列在步卒陣右邊的劉武周部騎兵主力,說道:“二郎,劉武周帳下騎兵由兩個部分組成,一為馬邑等郡的漢騎,一為突厥突騎。觀其列於步陣右的這數千騎,豎狼旗,騎士辮發胡服,多輕騎,少甲士,應是以突厥突騎為主。”又指點被列在這部分騎兵主力後的那千餘騎兵,“而列其後的這千餘騎兵,頗有甲騎,則當為漢騎精銳。”
    殷開山亦從在李世民身邊,他沒有過多注意劉武周部的騎兵狀況,他仔細察看劉武周部步卒陣的列陣情況,說道:“殿下,劉武周雖傾巢而出,但察其步陣,卻縱深很大,組成其主陣的各個小陣,每縱列皆達數十兵!他這般布局,明顯為的不是進攻,而是意在增強防禦。”
    ——劉武周的四個步卒陣,中陣的兵力最多,約莫萬餘,兩翼輔陣各五六千,預備陣三四千,各陣的兵力都不少,這麽多的兵馬,當然不可能隻組成一個“單獨的陣”,而俱是層層疊疊,由眾多較小的陣相互依托組成。別的陣的不說,隻中陣,就最起碼是由十來個小陣組成的。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劉武周今日應戰,看起來聲勢不小,然其陣厚重,顯是忌憚我軍精銳。他打的必是‘先守而後反擊’之策。”摸著短髭,笑道,“可我豈會如他所願!”
    顧望本軍陣地,陣型也已組成。
    與劉武周部組成的陣型不同,唐軍隻組成了三個大步卒陣,且這三個步卒大陣的排列位置也與劉武周部不同。最前邊的隻有一陣,兵力最雄厚,占了此戰唐軍全部步卒的半數,約近萬人;其餘兩陣未有與此陣並列,而是稍落後於此陣,分列在了此陣的左後、右後,每陣兵力約三四千,陣型緊湊,互為犄角。至若騎兵,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個部分,大的部分約兩千騎,包括甲騎,列於步陣左側;小的部分約千餘騎,列於四個步卒陣的右側,這千餘騎皆輕騎。
    卻劉武周應戰之兵約四萬,唐軍的兵力不如之,隻有步騎兩萬餘。
    ——言及到此,須當多說一句。“輕騎”,並不是人馬皆無甲,而是指坐騎不披重甲,至多以簡單的皮甲護身,但騎士可以披甲。此一“輕騎”,是相對“甲騎”的人馬皆甲言之。
    李世民便令道:“傳令長史、梁實,劉武周兵被我調動,前來攻時,須當堅守!無我軍令,敢退者,斬!傳令劉弘基、段誌玄、柴紹,劉武周兵來攻時,無我軍令,敢擅動者,斬!”
    唐軍最前主陣的主將是竇軌,副將是梁實。
    劉弘基係左後陣唐軍的主將,段誌玄係右後陣唐軍的主將,柴超是陣左騎兵的主將。
    兩道軍令,立即被傳令兵傳向唐軍的步卒三陣和騎兵左陣。
    李世民下達完命令,舉頭望了望天色,日頭東升,天光早已大亮。這個時候的陽光不冷不熱,正是最舒服的時候,涼爽的風帶著遠處的汾水水氣,撲麵吹來,越加令人身心愜意。李世民揚起馬鞭,指向一二十裏外的晉陽城,大戰在即,好一副奮發睥睨之態,那片金色的日光灑下,映得他年輕英武的臉頰,如泛著奪目的光芒!他說道:“日落之前,縱歌進城!”
    以兩萬餘步騎,對陣四萬定楊兵,才二十歲的李世民,竟是視敵如無物,真有氣吞山河之慨。
    豆盧寬、長孫無忌、殷開山諸人聞之,無不精神大振,齊聲應諾!
    李世民下了高地,翻身上馬,今日所乘,是他最喜歡的“颯露紫”,毛為紫色,骨騰神駿,奔跑起來就像一隻輕健飛奔的紫色燕子,最是深通人性。此前在打薛舉時,這匹馬從他上陣,幫助他數建奇功!馬蹄聲起,李世民一騎當先,在長孫無忌等的陪從下,還回到了陣中。
    戰鼓擂動,聲震長空。
    隨著李世民的軍令,馬軍副總管羅君副親率精騎數百,從陣左奔出,殺向劉武周部主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