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李君懷恩不顧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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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道止下軍議,打開軍報來看,看罷,心中大喜,轉念想起謝安聞淝水捷報後的故作晏然之典,遂亦按捺喜色,——唯“小兒輩破賊”這話,不適合說,乃歎與帳中諸將說道:“我賢兄真上將之才!臨機決斷,事不遲疑,勇於擔任,古之名將,不過如此。”
略將劉黑闥昨夜一戰取下霍邑,再接再厲,已率部北上急襲靈石等事,告知了諸將,說完,他顧視諸將,喜色未露,反露出羞慚之色,說道,“霍邑者,公等皆知,堅城是也,而我賢兄一舉克之,今宇文歆營,我親督公等,卻仍尚未攻下!比之我賢兄,我甚慚愧!”
前日在聽說晉陽被李世民奪回後,李善道是拍案振眉,這時則自稱慚愧。兩者的用語不同,但都是激勵士氣。帳中諸將聽之,即有一人起身,揚聲說道:“大王,宇文歆營盡管還沒攻下,此皆臣等進戰不力之故,然經過昨日、今天兩日的再攻,宇文歆營不僅外圍障礙都已被清理、營塹已被填平,並且這兩日我軍攻營時,他多次遣精銳出襲,俱被我軍擊退,而薑寶誼部援兵,被阻於姑射山南麓,半步難以東進,是其久戰疲兵,外無援也,臣敢料之,早則明日,遲不出兩日,宇文歆營必就能為我軍攻破!敢請大王勿慮,臣願明日引精卒先攻。”
說話此人,二十餘歲,形貌健壯,可不就正是李君羨。
李君羨之從附李善道,要說起來,是無奈之舉。當初李善道與李密反目之後,他被劉黑闥擒下,送到了貴鄉,他原本以為,他的性命可能難保,也許會被李善道殺了祭旗,然不意李善道卻並未因他是李密之舊將就殺之,而仍以“同宗”視他,待他甚是親厚,允許他依然領率本部,常不稱其名,呼其小字,這般的恩情之下,——自然,還要加上李善道接連擊敗竇建德等河北的割據勢力,現已盡據河北,聲威大振的原因,李君羨而下對李善道已頗具忠誠。
“好!有五娘子你這句話,我憂略解。”李善道摸著短髭,笑道,“明日就勞你先攻!”
再次環看諸將,他收起笑容,說道,“今次西取河東,戰之到今,雖得數郡,然劉武周晉陽一敗,唐軍已有了轉敗為勝的機會,若不趁李世民暫尚無力南下之際,盡快消滅宇文歆、薑寶誼等部唐軍,及奪占霍邑、靈石,然後穩固已得之數郡,一旦待到李世民全軍南下,外則無險可阻,內則宇文歆、薑寶誼等為之響應,我軍將內外受敵,形勢危矣!公等且需盡力!”
屈突通深以為然,應道:“大王所言極是,臣等當竭盡全力,不容有失。”
如前文所述,當前河東的局麵,的確已到一個轉折點的關頭。劉武周如果再被李世民敗上一陣,定楊兵就會被淘汰出局,則接下來河東的決戰,很有可能就會發生在漢賊與唐軍間。而要想在這場決戰中占據主動,漢軍就必須首先解決掉腹心之患的宇文歆等部,其次占據霍邑、靈石等連通河東北部與河東南部的要地,從而進可戰、退可守,才能確保先立於不敗之地。
王須達、高曦、蕭裕、薛萬徹、王伏寶等將齊齊起身,與李君羨躬身領命:“願為大王效死!”
“明日攻營的具體部署,剛才已經商議完畢,公等各還本營,秣馬厲兵,犒賞將士,明日再戰,若能拔營,公等悉功加一等!後日若仍不能破營,我軍法將悉治公等罪也!”
王須達等將凜然應諾。
一夜無話,次日五更飽腹,天未大亮,諸部兵馬絡繹出營,進至到了宇文歆營外。
……
宇文歆營中,望樓上。
連著守營多日,漢軍雖還沒有攻下營壘,可宇文歆等的日子也不好過,兵士疲憊,糧草漸盡,苦等薑寶誼的援兵,到現下仍未見蹤影。——且還有一條,晉陽被李世民攻拔的消息,因為漢軍圍營甚嚴,消息不通,宇文歆等且尚未知,如能得知,對他們的士氣會有幫助,但而下他們未有得知,也就造成了其軍各部的將士們,因疲憊、無援等這些緣故,士氣亦日漸低落。
天氣暑熱,複連著熬夜,焦火攻心,宇文歆眼裏布滿血絲,嘴上出了好幾個火泡。
他強打精神,眺望接連開到營外各麵的漢賊,見今日出戰的漢軍,比昨日、前日都要多,旗幟如林,兵甲鮮明,陣列嚴整,鼓角聲劃破黎明,殺伐氣直衝雲霄,顯然是傾巢而出。他咽了口唾沫,潤潤幹涸的喉嚨,勉強保持鎮定,沙啞的嗓音說道:“傳令下去,依按昨日部署,各部分作三個梯次,依次輪替守營。務必堅守,不得懈怠!告訴兵士們,援兵將至!”
杜君綽、鄭仁泰等將接令,分別遣吏將宇文歆的軍吏下達給本部將士。
——杜君綽、鄭仁泰兩部,先前各有一營,與宇文歆的主營相隔不遠。前天,杜君綽的營被攻破了,鄭仁泰的營也岌岌可危,宇文歆遣兵救援,將他兩部的兵馬撤入了主營。
李靖也在望樓上,他望著營外的漢賊聲勢,神色凝重,說道:“將軍,漢賊今日所出之兵,勝過前幾日,也許漢賊要展開對我營的總攻了。而杜、鄭兩將軍的營壘已失,現與主營合兵一處,雖然表麵看是增加了主營的兵力,實則卻也使我主營陷入孤木難支之境。
“今天這場仗,怕不會好打,將是一場惡戰。末將愚見,兵法雲之,守戰不可僅守,宜尋機反擊,擾敵陣腳,方能延緩其攻勢,為守軍爭取喘息之機。察漢賊此刻陣型,尚未完全展開,此正我軍可乘之機。末將以為,宜即遣精兵一部,出營擊之,勝則可挫其銳氣,振我軍威。”
宇文歆還沒說話,鄭仁泰皺眉不滿,說道:“將軍才令各部‘務必堅守,不得懈怠’,怎麽李將軍你就提出現在出營反擊?你這不是在與將軍唱反調麽?再則說了,前幾天守營,我軍反擊的少了麽?每次都是損兵折將,未見成效。今日漢賊更盛,若再貿然出擊,徒添傷亡,愈動軍心!將軍方才所下之令,才是正理,敵強應避其鋒,我軍今戰,宜當謹守,方為上策。”
李靖說道:“鄭將軍,堅守固然重要,但被動挨打非長久之計。漢賊陣腳現尚未穩,而且其今日出軍更盛,想之其軍將士現必自恃兵眾,驕躁急戰。我軍若抓住時機,此刻出擊,正是出其不意,方能打破僵局。若一味死守,待漢賊全麵圍攻,恐更難支撐。”
杜君綽也反對李靖的意見,說道:“李將軍,這幾天出營反擊,你沒有上陣,俺與鄭將軍親身經曆。你瞧瞧俺的胳膊,箭創未愈,血痕猶在。這都是血的教訓!漢賊精銳,非我軍精卒可以撼動!這幾天出兵反擊,傷亡了多少銳士?此刻堅守,待援兵至,再圖良策,才是穩妥。”
李靖知道他或已為宇文歆所疑,可他感念李世民對他的恩情,所以該說話的時候,他不會為了避免嫌疑而就不說,他不再與鄭仁泰、杜君綽辯論,繼續說與宇文歆道:“將軍,末將非是不愛惜士卒生命,實因漢賊今日出戰的情勢,與前些日不同,若不把握此際良機,待其陣型穩固,我軍將更難應對。末將願領精兵一試,若敗,甘願領罪。懇請將軍三思。”
杜君綽說這幾日出襲,李靖未有出戰,他便自請領兵。
宇文歆沉吟多時,看的出來,他在斟酌,終於開口,說道:“李將軍,你言之不錯,守戰不能隻守,但出擊須慎。今日賊情,與前幾天有兩個不同。
“一則,即漢賊今日特別勢盛,前幾天漢賊沒出這麽多兵馬時,我出襲之兵猶討不到便宜,況乎今日?二則,前幾天我營外的阻障還有些,仗著阻障,我出襲之兵可得些依托,於今已蕩然無存,無阻障可依,則若再出兵襲之,無異於羊入虎口,也會因此打擊我營中守卒士氣。
“因是,李將軍,你之此議,不可用也。”
李靖也不知到底是他的“此議”不可用,還是宇文歆出於猜疑他而不願用,——也許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他已是盡心盡力,不計猜疑,為唐軍謀策,宇文歆不用,他亦無法,隻好說道:“將軍高見,是末將思慮不周。既然如此,便依將軍軍令,堅守營寨。”
口中說著,他心中暗歎。
守營至今,眼看守卒不論體力、抑或士氣,均已不能支,他獻給宇文歆的這條計策算是“勉力再守”之策,如能得成,最起碼今天漢軍的圍攻,應可應付過去,卻宇文歆不肯聽從,一邊是守軍已不堪戰,一邊是漢軍全軍出動,他擔心,恐怕營地今日就會被攻破了!
即便今日不破,明日也必然不能再作支撐。
漢軍四麵圍營,營破之後,也不知自己能否得逃?如果能夠得脫則好,他相信李世民不會像宇文歆這樣猜疑他,他當可接著為唐軍效力,可若不能得脫?下意識的,李靖的目光投向營外的漢軍陣伍,在潮水般的漢軍將士中、一麵麵各色的將旗中,尋找李客師的旗幟。
辰時初,漢軍戰鼓擂動,展開了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