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得君如魚之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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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王大名,仆久仰之。”李靖抽了抽手,手沒能抽出來,隻好任李善道握著,說道。
    李善道握住他的手不放,——天氣熱,又是剛從戰場下來,李靖的手心黏唧唧的,還髒,但李善道半點也不在乎,笑吟吟地說道:“藥師,我對你才是仰慕已久。天教邂逅於此,我心情之喜悅,難以言表。願以兩句詩,表我心情,‘吾愛李藥師,風流天下聞’。不過藥師兄啊,仰慕歸仰慕,我這人說話直爽,你說錯的地方,我還是要指出來。你剛剛就說錯話了。”
    卻這“吾愛李藥師,風流天下聞”,自是化自“吾愛孟夫子”句,放到此處,聽來頗是突兀,不過內裏表達的仰慕、稱讚之情,可稱真摯。李靖呆了一呆,似沒想到李善道會吟出這麽句詩來,隨即回過神來,說道:“敢問大王,仆說錯什麽話了?”
    “藥師兄,你剛說你是‘唐將’,這句話你就說錯了。”
    李靖說道:“大王,仆今雖兵敗,為大王所擒,但仆本是唐將,此話有何之錯?”
    “‘唐’者,李淵也。李淵何人,是為隋臣。藥師,你自稱‘唐將’,豈不是錯?”
    李靖啞口無言,一時失言,忘了盡管隋室已等於亡國,卻李淵尚未稱帝,自己確是隋臣,而非唐將。他沉默片刻,拱手說道:“大王指教極是,靖一時疏忽,確是說錯了話。”
    “但話說回來,藥師,你也不算說錯話。隋暴虐無道,失天下民心,今其長安朝廷雖存,名存實亡,且我聞之,李淵已生篡逆之心。你自稱‘唐將’,從這兩方麵講,亦不為錯。”李善道嗬嗬笑著,晃著他的手,不再說這個話題,細細打量於他,連聲讚歎,顧與旁側的屈突通等說道,“器宇軒昂,著實人傑之姿。想來古之賢將,不過如此了吧?”
    李靖姿貌瑰偉,長須垂胸,狀若恂恂,但目光如岩下電,露其其本非凡,屈突通等附和稱是。
    “藥師兄!”李善道親熱地晃著他的手,接著說道,“方今隋失其鹿,群雄競起,兄乃當世英豪,何不與我共圖大業?善道不才,願以誠心相邀,效漢高拜將韓信之故事,以盡兄才之施。”
    李靖聽了,默然無聲。
    李客師在邊上,說道:“阿哥,弟信中與你已說,大王真仁義之主也,縱漢高、蕭王,亦難及大王之愛才。正如大王所言,此時正英雄用武之際,兄固高才,然擇主不可不慎,當以明主而從,方能立不世之功。大王禮賢下士,虛懷若穀,實為明主之範。兄若能輔佐,必能大展宏圖,成就一番偉業,不負平生所學。阿哥,弟之所言皆出肺腑,大王之誠,天地可鑒。”
    李靖聞言,目光微動,撫須稍頃,緩緩開口:“大王盛情,靖感銘肺腑。然忠臣不事二主,靖雖敗將,不敢輕忘舊恩。大王的厚意與高誼,靖唯銘記在心。”
    一人不覺而笑,說道:“李君此言,又錯謬矣。”
    李靖視之,見此人二十出頭年歲,身材高大,六尺上下,麵容英毅,眉宇間透出一股豪氣,紫袍懸筆,另側佩劍,立如鬆柏,端得非是凡品,便問道:“敢問足下何人?”
    六尺上下,按後世計長單位,便是一米八了,此人正是薛收。
    薛收雖以文采見長,畢竟是河東薛氏子弟,出身將門,身高、體態這塊兒,有其家族遺傳,故而身量魁偉,不遜武將,他朗聲答道:“在下汾陰薛收。”
    卻薛收父親薛道衡,是當代名人,薛收本人雖然年輕,亦早有聲名,李靖知其人,改顏為禮,說道:“原來是薛君,失敬失敬。河東三鳳之名,仆聞之已久。敢聞薛君,靖又何處錯了?”
    薛收笑道:“李君,仆且先問君,君之‘忠臣’,所忠何君?”說是問李靖,不等李靖回答,自往下言,說道,“若忠者隋主,隋室悖道,殘暴不仁,民心已離,況昏主業已喪命江都,則君當今,譬如無枝之雀,卻實是已無主可忠;若忠者唐主,李淵是否信任於君,君自當知,主既猜疑,甚至思欲殺之,敢問李君,你又如何忠之?是乃為隋、唐兩主,君皆難以盡忠。
    “且又,忠臣固當不二,然時勢易變,天下為公。大王仁德昭著,誌在安民,非為一己之私,較與群豪,為天下大公之主也!君若能順應時勢,輔佐大王,既可得遇明主,亦能施展抱負,成就千古美名。大王虛懷若穀,必能信君用君,豈不美哉?望君思之。”
    不愧才學之士,一通話說的有理有據,而且深為李靖著想。
    李靖撫須不語。
    薛收接著又說道:“李君,這裏有一封信,敢請君觀之。”取出一封書信,遞給了李靖。
    李靖打開來看,認得筆跡,是長孫無忌的字,信中內容言何?不必贅述,自就是長孫無忌提醒宇文歆,要小心李靖暗通李善道之語。這封信,倒不是從宇文歆處得來,攻入宇文歆營後,李善道專遣王宣德到宇文歆帥帳,搜揀有關唐軍情報的文書,捎帶搜到了此信。
    李靖閱畢,心中波瀾起伏,——長孫無忌是李世民的妻兄,關鍵的是,對自己的猜疑,究竟隻是長孫無忌的意思,還是包括李世民也這樣想?他合上信紙,還回薛收,更是默然無語了。
    李善道察其神情,握著他的手,笑問道:“藥師,我是比不上李淵麽?”
    “大王英姿勃發,威震河北,雄才大略,世人盡知,仆豈敢以為大王不如唐王?”
    李善道說道:“既非我不如李淵,藥師兄,身為人臣,卻被人主猜忌至此,豈不令忠臣寒心、義士齒冷?而我誠心相待,兄何故尚作猶豫?莫非兄猶存什麽疑慮?盡請言之!”
    李靖感受著李善道殷切的目光,邊上李客師也急切地看著他,他終答道:“非疑大王之能,實慮自身之節。然薛君之言,亦令靖深思。若大王真心用仆,靖願以微薄之力,盡效大王。”
    李善道大喜,上下晃動李靖的手,說道:“藥師此言,足見忠義之心!藥師兄,智如子房,才如管仲,今得兄相助,好有一比,有道是,如魚得水。明日我便設壇,拜兄為將!”
    “如魚得水”雲雲,是劉備形容得了諸葛亮後的喜悅之情。
    這話用在此處,比“吾愛孟夫子”確乎是貼切得多了。
    卻是實話來講,實際上,李靖在放下兵器,跟著李客師來謁見李善道的時候,已有幾分歸意。之所以見到李善道後,仍表對李淵的忠誠,無非出於對舊主的尊重與道義,——或者直白點說,如他自己所言,是出於對他自己名節、名聲的考慮。畢竟,名節之於士人,是立身之本。他出自名門,亦有名於海內,總不能一見到李善道,立刻就放棄舊主,改投李善道。
    這是情理中事。
    就像宇文歆被高曦俘虜之後,所言之“隻求速死”一樣,宇文歆真的就這麽想為李淵捐軀盡忠麽?未必盡然。有些話,是不得不說。換而言之,即場麵話罷了。
    則話到此處,卻又說了,李靖投李淵時,不是大呼“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以求投李淵,而怎今日麵對李善道,反是推三阻四?原因也很簡單,場景不同。他大呼“而以私怨斬壯士乎”時,他已經被押到了刑場,生死一線,轉眼就要被砍頭了,迫於無奈,隻得高呼壯語以求生機。現在李善道這裏,明顯李善道是不會殺他的,所以他自然不必急與表態,該說的忠義之話、該有的忠義姿態,還是要做足才好。
    不知不覺,時已入夜。
    帳中點起燭火,是夜,李善道帳中設酒,召集群將,一為李靖洗塵,一為李靖之投慶賀。
    燭光搖曳,酒香四溢,苦戰多日,攻破了宇文歆營,諸將本就高興,李善道因得李靖,喜上加喜,氣氛十分熱烈。唯因在軍中,尚有軍事明日要議,飲酒已破例,酒宴當然不會太晚。不到兩更,就結束了飲酒。諸將辭去,李善道獨留李靖,這天晚上,與他同塌而眠。——李客師也叫到了宿帳,從天下大勢到兵法軍略,相談極投機,敘到天快亮,三人方才睡了會兒。
    李善道習慣早起,睡沒多大時,就醒了。
    他的衣袖被李靖壓在了身下,李善道取出拍髀,截斷了衣袖,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榻,自出帳外。李靖很警醒,李善道剛一出去,他就亦醒了。看見李善道截斷的衣袖,他心中一動,暗自感慨李善道的細心與體貼。身邊鼾聲停下,乃是他的弟弟李客師也醒來了。
    “阿哥,你醒了?”李客師揉了揉眼,找不見李善道,問道,“大王呢?”
    李靖坐起,答道:“大王剛出帳。”
    李客師披衣而起,到帳門口,打開帳門,向外望之,晨曦微露,軍營已開始忙碌。帳外的張士貴等宿衛赳然而立,然未尋到李善道的身影,便返身還帳,說道:“阿哥,大王可能巡營去了。自弟被大王用為幕僚,每天早上,隻要在軍中,不分寒暑,大王第一件事,就是巡營。”
    李靖點了點頭,下床來,穿好外袍,看了眼李客師,問道:“阿奴,你一直看我作甚?”
    “有句話,弟昨晚就想問阿哥了,不得機會。帳中無人,弟鬥膽敢問。”
    李靖說道:“何話?”
    “阿哥覺得漢王何如主也?今從漢王,阿哥是真心從附,抑權宜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