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失公起折肱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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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奴,你阿哥豈是反複小人?我既已允從附漢王,自是真心所意,非虛言以欺也。至若漢王其人……”李靖頓了下,回想與李世民初見時的場景。
    首先,接人待物這塊兒,李善道與李世民相比,兩人盡管年齡相當,然不如李世民有年輕人的衝勁,也不像李世民豪情滿懷,言談時常常英氣畢露,眼神中透著不容置疑的自信,總能令人熱血澎湃,但李善道亦有他的長處,便是沉穩從容,與人交談,使人如坐春風,——李客師寫給他的信中,將李善道比作劉秀,卻這與人相接方麵,李善道還真是與劉秀有些相似。
    李靖這是與李善道才第一次見,但昨晚的徹夜暢談,使他對李善道多了些了解,其次,就是通過昨晚了解到的,李善道對兵法軍略、天下大勢的分析和看法,仍與李世民比較,很多地方上,他的見解和李世民一般無二,不過也有不同的地方,細品咂之,這些不同的地方,卻也不能說是與李世民孰優孰劣,隻能說是春花秋月,各擅專場,出發點不同,是以見解有異。
    尤其對一些古代帝王的評價,比如紂王、秦始皇、漢武帝等等,李善道偶有提及,說的不多,而所作之評論,往往與公論存在差別,卻令人耳目一新,可謂別開蹊徑,由此足能看出李善道的獨到眼光,往大裏說,乃至能夠由此看出他所懷著的雄心壯誌,以及他為何起兵的原因,——如他自述,是真的為解民倒懸,為了給遭受隋朝暴政的百姓們,再開一個盛世。
    忽然記起了李善道昨晚說過的一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我之平生誌也。”這句話說時,直如黃呂大鍾,震得李靖心神激蕩。
    即使現在回憶起來,李靖依然是心神不能自已。
    這何止是帝王的氣概,簡直是聖賢之誌!
    他接著回答李客師,說道:“漢王胸懷天下,如潛龍之在淵,雖尚未升騰,但風雷已動於天際,其誌向之高遠,格局之宏大,非尋常人所能測度。孔子雲,老子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漢王,其人也哉?前我初見秦公,以為秦公已是海內之傑,然較與誌願,漢王猶有過之!”
    沒有想到李靖對李善道的評價這麽高,李客師驚訝之餘,擔著的心放下了,笑道:“漢王起兵以今,未及兩載,已雄踞河北,入河東方才旬月,並已得河東半壁,其勢如破竹,用兵誠如神也。竇建德、屈突通,降將之屬,漢王用之不疑,其之寬容,……阿哥,別的不比,就與李淵比之,弟之愚見,真天壤之別。得河北後,漢王數開倉賑民,減免賦稅,分田與貧戶,重用賢才,不僅名族子弟,就是寒門俊秀,亦不吝擢用,種種舉為,弟之所見,真明主也!”
    李客師對李善道的評價,與李靖對李善道的評價,其實說的是兩回事。
    一個是誌願,一個是現實的軍政舉措。
    但誌願不能是無根之木,不能隻空話、大話,故他補充的這番評價,正與李靖所評相得益彰。
    李靖點了點頭,望向帳外,歎了口氣,說道:“我被秦公救下後,原先已無複它誌,隻求能保全性命,為秦公效命,便就罷了。然而天意弄人,今我上被唐王猜疑,下為長孫無忌所不容,兵敗在此,身為漢王擒獲,秦公待我之厚情,我卻是報之不得矣!”
    “此非阿哥之過,阿哥不必自責。”
    李靖說道:“秦公之情,我雖不能再報之,然改從漢王之緣故,我卻須得報與秦公。”
    李客師呆了呆,說道:“阿哥,什麽意思?”
    “我要給秦公寫封信,將我被漢王擒獲、不得已從附漢王的來由,細述一遍,並將我對秦公厚情的感激,亦向秦公表露盡顯。如此,算是對秦公有個交代,稍能減我心中愧疚。”
    李客師嚇了一跳,說道:“阿哥!你才從附漢王,就給秦公寫信,這事要被漢王知曉?”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封信,我是一定要寫,即使漢王會因此猜忌於我!我也不能不寫!”李靖主意已定,深知此舉風險,卻亦無悔,擲地有聲,堅決地說道。
    李客師知道勸不住他,隻好說道:“阿哥此舉,固然義舉。隻是此信務必謹慎,莫讓他人知!”
    “阿奴,這封信,我不但要寫,我還要奏稟漢王。”
    李客師聞言大驚,再次被嚇了一跳,說道:“阿哥!你這不是自尋猜忌?”
    “男兒處事,光明磊落,無有不可對人言,況乎我今既已為漢王臣,更不該隱瞞。”
    正說話間,張士貴從帳外進來。
    兄弟兩人便止下了話聲。
    張士貴笑道:“李公、參軍,大王已傳下令去,搭建拜將台,令俺請李公前往一觀。”
    卻原來李善道一大早出帳,不是像李客師猜的,巡營去了,而是親自落實搭建拜將台此事了。
    李靖聽得,神色微動,心中泛起漣漪。
    兩方麵的緣故。
    一則,李善道待他的用心程度,真是使他感動。
    二則,也是更重要的,李客師信中的“拜將”雲雲,李靖收到信的當時,還隻當是一句空泛之詞,昨晚李善道又當麵說要搭拜將台,他還是以為可能是客套話,未曾料到,李善道言出必踐,居然不是虛話!要知,即使李世民救下了他,厚待他,可也沒從沒有說搭拜將台,仿韓信故事,拜他為上將!起先李世民隻用他為衛士,前不久才任他為領兵的驃騎將軍。
    “我與漢王素不相識,他對我竟真這等器重?”李靖感慨萬千,莫看他四十來歲的人了,經過的事情很多,這個時候,不自禁的亦又是感動,又是激動,感動漢王之誠厚,激動他得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他抑住起伏的心緒,暗自心道:“士為知己者死,唯竭全力,輔佐漢王!”
    直到此際,對李世民雖然尚有愧疚,卻效忠李善道之意,則已明確。
    ……
    李世民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將軍報又看了遍。
    霍邑失陷、宇文歆兵敗被擒、劉黑闥進攻靈石?
    李善道設拜將台,大張旗鼓,拜李靖為上柱國、京兆公、左翊衛大將軍、行軍元帥府副元帥?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李世民饒以英傑,亦感措手不及,既驚且疑。
    霍邑陷落等是軍事,李靖投降李善道、被李善道拜將是人事。如果說軍事上的這兩個失利消息、一個緊急消息,令李世民隻是客觀上的震驚的話,人事上的李靖投降、被拜將,則是主觀上的打擊與震動,直擊心扉。——李世民知道李靖的才略,他已有意,等尋到合適的機會後,向李淵請求,給李靖以重用,可他尚未來得及行動,李靖就投降了李善道,且被重用了!
    李靖呀李靖!我此等厚待於你,你怎卻降從了李善道?
    可再看看李善道任給李靖的官爵、職位,李世民亦不得不承認,太大方了!換作自己是李靖,一邊是在李世民幕府,於今僅是個得能領一府府兵的驃騎將軍,一邊是李善道給予的幾乎已是最頂格的重用,並且視李善道往昔之舉為,亦雄主,隻怕自己也會選擇降從李善道了吧?
    上柱國,是勳爵的第一級;京兆公,——李靖的家鄉三原,隸屬京兆郡,此係郡公,是爵位上僅次國公、王的高位;左翊衛大將軍,掌禁軍,權重位尊,乃隋名將、權臣楊素任過的職務;行軍元帥府副元帥,李善道是元帥,李靖被任為副元帥,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李世民吃驚、惋惜,而又無奈。
    卻旁邊轉出一人,怒顏說道:“二郎,我就知道李靖心懷異誌!果不其然!隻其何德何能,李善道如此看重於他?二郎,李善道此怕是千金市馬骨,欲以李靖,動搖我軍軍心!”
    說話之人,可不即是長孫無忌。
    “阿兄,李靖有大才,李善道這般重用他,不足為奇。我隻疑惑,李善道與李靖並不相識,宇文歆兵敗,被李善道擒獲到的我軍將領不少,宇文歆、杜君綽,軍報中言,都被李善道擒到了,可怎麽李善道獨獨看重李靖?竟設拜將台,授以此等高位?”李世民心中作痛,說道。
    長孫無忌和李靖有接觸,但李靖此前僅是李世民的一個衛士,地位低,他與李靖沒甚交往,故對李靖的才幹並不甚知,頗不以為然李世民之語,不好反駁,遂簡單說道:“二郎,李靖就算有才,不忠之徒,今他能叛二郎,日後他就也能叛李善道,是李善道無識人之明,終將自食其果。我之愚見,李靖此事,無須多說了。”將李靖這茬帶過,“當下關鍵是須急援靈石!”
    這話沒錯。
    霍邑已經失陷,靈石如果再失陷,漢軍北進晉陽的通道就暢通無阻。
    李世民忍住李靖之失的心痛,穩住心神,步到沙盤前,細細察看了會兒,說道:“阿兄言之極是。劉黑闥有用兵之能,張綸不見得能抵擋其鋒芒。我軍是宜當立即遣派援兵,趕去靈石。”
    話到此處,李世民轉作遲疑。
    長孫無忌說道:“二郎,可是在考慮誰為援軍主將?”
    “非隻為此,還需考慮接下來追擊劉武周部的戰事,不能影響了我等既定的決策。”
    長孫無忌頷首,說道:“二郎,我有一人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