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第 156 章
字數:9915 加入書籤
156
小風波過後,又是平靜幾日。
眾人各自忙著打坐回元,都無暇顧及他人。
謝長安入定冥想,留一縷神魂在外警戒,其餘神識則深入自己的識海最深處。
那裏有一道符陣,是她封住李承影神魂的地方。
符陣既是滋養魂魄,也能屏蔽外界,畢竟祝玄光在上界生死未卜,若對方得知祝玄光尚有一魂流落在外,說不得連李承影都無法幸免。
金光爍爍的符陣之內,一人閉目盤膝,白發委地。
她步步走近。
李承影麵色冷白,不似常人,像隨時都會魂飛魄散。
謝長安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臉。
不比外麵的冰石溫暖多少。
對方睫毛輕顫,緩緩睜眼。
看見她,李承影就笑了。
“你怎知我想你了?”
他握住她的手,神魂輕若無物,卻有冰塊一般的刺骨寒冷。
謝長安:“因為我會他心通。”
李承影輕笑:“我還當你要罵我輕狂。”
謝長安:“你感覺如何?”
李承影:“腦子亂紛紛的,但想起的事更多了。你在重明峰修行時,其實他原本還有許多東西要傳授給你,隻是沒來得及。”
若是這樣,那是否意味著祝玄光在上麵猶有一線生機?
謝長安想道,長久緊繃的心頭不知不覺輕鬆些許。
“那我現在是多了一位師尊?”
李承影偏要嘴賤一下:“你想多位夫君也可以。”
他原以為對方會羞惱,誰知謝長安似笑非笑:“你如今一縷神魂,將散未散,還能惦記此事,殘魂散魄要如何結為道侶?”
李承影輕咳:“其實倒也不是不能……”
他自與祝玄光神魂共通,記憶一股腦塞進來,有用的沒用的知道了一大堆,連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學問也都無師自通,這一想,也不知想到哪去了,久久出神,臉色更是微妙。
謝長安哪裏真能察知他那千回百轉的天馬行空,還以為他忽然不適,正欲伸手探脈。
李承影按住她:“方才千頭萬緒,我略翻了翻,發現還有一套劍訣你未學會,應該也用得上。”
說罷也不等她反應,便娓娓將劍訣心得道出。
話題轉得很生硬,但謝長安很快被劍訣的內容吸引,也就顧不上問了。
外麵,雲極打坐片刻,若有所覺,不由睜開眼。
謝長安正好望過來:“我方才悟了一套劍訣,不知雲道友可願切磋幾招,助我更進一層。”
雲極知道,會讓她開口的,自然不是尋常劍訣,說不定切磋之後,雙方都能得益。
“固所願也,謝道友請。”
隻是切磋而已,自然不需要出劍。
謝長安並指為劍,以靈氣模擬劍氣,很快就與雲極打得有來有回。
雲極刀劍雙修,於劍道上領悟不如謝長安深,但他修為境界略高一籌,兩者中和下來,竟也一時不相上下。
兩人切磋並未避開旁人,其他人也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俱都全神貫注觀戰。
宋陵原還躍躍欲試,想著等他們打完,自己也加入切磋一場,這看下來卻漸漸變了臉色,漸生頹喪。
謝長安出手,初時平平無奇,若天朗氣清,風平浪靜,但漸漸的,水麵漣漪,其下波瀾漸生,仿佛龐然巨物蘇醒欲出,引而不發,風雨欲來,令人不得不時時提神警醒,久而久之,精疲力竭,無以為繼。
雲極卻相反,他的氣始終靈動狡猾,如無痕之風,無影之魅,看似纏綿,實則淩厲,一而化十,十而化百,於細微處化萬千,最終落在對方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金光漫目,雲霞遮天!
雲極麵露驚異,兩人原是盤坐不動,相隔一丈左右,如今他卻被這撲麵而來的巨大威壓迫得身形不得不往後挪開。
這一退,壓頂的金烏轟然消散,碎金四落,幻象頓失,但雲極知道,這場切磋,他落了下風。
如果是兩人正兒八經交手,此刻他必是要猝不及防吃虧受傷的。
他臉上沒有凝重之色,反而微微一笑:“原來如此,用法相入劍,劍氣聚靈,靈凝法相,借法相之威,增加劍威,多謝,受教了。”
在她之前,法相作為大能修士的象征,多為世人津津樂道,卻少有人以法相入法器,結合在實戰裏,即使有,也寥寥無幾,不成體係。
但方才謝長安卻把法相融入劍訣,向雲極展示了一種可以循跡的方法,以雲極的悟性,將這種方法同樣用在刀意或其它法寶上,也能達到相同的效果。
趙定貞忽然開口:“謝道友入定短短一瞬,就有如此領悟,又不吝賜教,我等承情了。”
方才兩人切磋,他冷眼旁觀,竟也有所收獲。
以他性情,能說這樣委婉的話,已是罕見。
謝長安:“這本就不是什麽不傳之秘,隻要到了一定境界,就遲早能悟到,如今彼此同在一條船,諸位更強一些,我們的希望也就越大。更何況,這也不是我憑空得來的,借花獻佛而已。”
雲極目光微閃:“是他?”
謝長安:“是他。”
雲極:“他還好嗎?”
謝長安:“不大好,我若也想開天門,你要攔我嗎?”
雲極思忖片刻,搖搖頭:“我不攔你,我助你。”
謝長安:“好。”
兩人打啞謎一般,一問一答,幾句作罷。
旁人聽得雲裏霧裏,但隻有謝長安明白他在說什麽。
雲極在表明自己不會幫碧陽君站在謝長安對立麵的態度。
對她而言,這樣便足夠了,即使對方同樣想開天門去上界也是正常,謝長安隻要保證最後跟碧陽君他們交手的時候,雲極能在己方陣營出力,就已足夠。
至於開了天門之後誰能上去,那自然就各憑本事了。
轉眼十日又至。
這次來的是兩個人。
朱雀台循象,與一名女修。
後者風姿綽約,青衣翩然,看不出實際年齡,但應該修行有年,不似初出茅廬。
二人身上都有傷,女修傷勢更重一些,手臂汩汩流血,血色帶黑。
他們似也沒想到這邊竟有這麽多人在,還疑心是幻覺,一時未敢舉步。
“循象道友!”宋陵忙打招呼,讓他們過來,又詢問女修。“這位是?”
循象與他交談幾句,確認眼前宋陵是真非假,總算鬆一口氣。
“這位鄧道友來自海外十三洲,是方諸城客卿。”
“在下鄧銜青,見過諸位道友前輩。”
女修咳嗽幾聲,抹去嘴角血沫。
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在座都是有來頭的,自己區區武心境穩固在方諸城還能混個客卿,在這裏卻不算什麽了,是以雖然受了傷,態度卻不敢怠慢。
但除了宋陵朝她頷首致意,其他人要麽閉目打坐,要麽聽而不聞。
鄧銜青也不以為意,趕緊在謝長安他們附近坐下,摸出丹藥吞服運氣,一邊仔細傾聽循象與宋陵的對話,一邊不動聲色打量四周,結果不看還好,越看越是驚詫意外。
她是在方清瀾等人失蹤後才進入冰墟的,同行還有兩人,也是海外十三洲的修士,但一路走來驚險重重,三人早就失散了,她算謹慎之人,運氣也不錯,方才能活過這麽多輪的小世界輪轉,最後熬到遇上循象,饒是如此,也險些死在上一輪的劫難中。
她與循象雖沒有一個於春山來指點迷津,但之前兩人多次置身錯亂顛倒,漸漸也摸出一些規律,此時聽宋陵說了情況,便也恍然大悟。
循象:“如此說來,我們現在要等百日後的陣法大輪轉,待各個小世界貫通,方能找到陣眼出去?”
宋陵拿出兩根羽毛遞給他們:“不必百日,按照那前輩的說法,到你們出現時,已經過去五個十日,應該是五十日後了。”
循象:“除了謝道友和幽城主,我隻認得聞琴道友,旁邊想必是他的弟子,那另外兩位是?”
宋陵:“是南嶽洞天的信陵君,和扶廣山趙真人。”
鄧銜青微微一震,她自然是聽過這兩位的名頭,心道在場果然各個都是招惹不起的,她這方諸城客卿的身份,在劍仙境強者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循象:“我們有什麽能做的嗎?”
宋陵沉吟道:“如今陣法初成,信陵君獨守陣眼,我與謝道友守開門,趙真人他們三人守死門,還有另外六個方位尚空著,二位若方便,可問信陵君擇一守之。”
他們的對話沒有避人,雲極自然也聽見了。
但他睜開眼睛,卻直直望向鄧銜青。
“你的手一直在流血,為何不止血?”
鄧銜青下意識往背後一藏,卻覺得這個動作很多餘,不禁苦笑:“讓前輩見笑了,我試過許多方法了,就是止不了血。”
她挽起袖子,露出傷口。
小臂前端有一道血口子,深而未及見骨,裂口也不算大,血卻一直冒出來。
“我在遇見循象道友之前,曾與一人交過手,他當時似乎被奪舍了,神誌不清,這傷口就是被他劃傷的,我身上解毒止血的丹藥都不管用,後來急著找出路,便也隻好由著它去。”
循象也道:“我也幫鄧道友試了一些法子,的確不管用。”
宋陵拿出一瓶丹藥:“這是北燭山的傷藥,有止血解毒奇效,一半內服,一半直接外敷,你試試。”
鄧銜青依言照做,但依舊無用。
宋陵也皺起眉頭:“不可能啊,你是不是沒運氣調和加速丹藥起效?”
鄧銜青苦笑:“我靈力已然耗竭。”
宋陵與循象也不多言,兩人一左一右,並指點上她的肩膀,為其灌注靈氣。
這些靈氣不可謂不充沛,鄧銜青的傷口果然有所好轉,雖然還未愈合,但黑血也沒再流了。
這一輪下來,宋陵竟覺有些後繼乏力,不得不先撤了手。
“鄧道友,你這傷究竟是什麽神兵造成的,怎會如此棘手?!”
鄧銜青蹙眉:“我隻記得是被對方的劍劃傷,那劍自然不是凡品,可我也不知是何來頭。”
宋陵心說難道是傳聞中能吸人血的聞過劍?可也不應該啊,聞過劍會吸血不假,卻沒聽過還會放黑血的。
他想不出個頭緒,正要再問,卻見雲極彈指一道靈氣射入鄧銜青傷口。
那傷口便如被一根無形針線一寸寸縫合起來,隻餘下一道淺淺紅痕。
鄧銜青驚喜,忙行禮道:“多謝前輩!多謝循道友與宋道友二位費心!”
雲極:“我沒記錯的話,循象你的兵器應是綠影刀吧?”
循象點頭,並不意外雲極會知道,因為那把刀曾是璿璣禪師的法器,後來才傳給他的。
雲極:“綠影刀屬木,你們守傷門吧。”
他指了個位置,彈指注入一道靈氣,那位置金光乍現,隱隱浮露傷門對應的震位符號。
循象與鄧銜青落入陣中,各自結印固陣。
宋陵原本就有傷在身,方才幫鄧銜青療傷之後,越發疲憊,此時合上眼,心神昏沉,幾欲睡去。
忽然卻有一道極細的聲音傳入耳朵。
“宋道友,我有一事,心中生疑,卻未確定,不得不告知於你。”
宋陵一怔,他自然馬上就認出這是鄧銜青的聲音。
明明大家離得不遠,她為何要單獨傳音給自己?
他抬眼朝鄧銜青望去一眼,不動聲色。
後者盤腿而坐,腦袋微垂,身體一動不動,氣息沒有波動,任誰也看不出她在傳音。
鄧銜青:“我懷疑,循象道友已經被妖邪附體了。”
宋陵心頭微震。
他下意識想要再去看循象,卻克製住了。
如果鄧銜青說的是真的,此舉無異打草驚蛇。
“你有何證據?”他定了定神,也傳音問道。
鄧銜青:“先前我親眼見他衣袖不經意滑落,手肘露出一道傷痕,紅霧黑線從傷口溢出,但驚鴻一瞥,後來也找不到機會再探查,我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又不敢肯定,便旁敲側擊,提起方諸洲城主,說唐城主對十年前未下完的棋局念念不忘,特意將殘局封存,等貴客上門繼續對弈。他道,待離開冰墟便去拜訪,但我們唐城主於十年前就仙逝了,此事朱雀台宗門上下皆知,他又如何會不知?”
宋陵聽得渾身寒毛直豎。
自打來到冰墟,他那一身寒毛屢屢跟自己作對,動不動就炸起,伴隨著一路莫名驚悚凶險,宋陵如今對危險已經生出一種近乎直覺的能力。
這種能力在聽完鄧銜青的話之後又發作了。
寒意像湧泉,源源不斷從心底冒出來。
如果鄧銜青說的是真的,也就是說,此刻的循象,實際上與之前的方清瀾和許危闕一樣,都已經不是原來的本尊了。
這樣危險的敵人,卻一直堂而皇之在他們身邊,甚至身處陣法之中,若他想要發難,所有人猝不及防,必會死傷慘重。
麻煩的是,現在若突然揭穿,必會打草驚蛇,以慶煞的能耐,能將陣法直接摧毀,連帶重傷守陣的眾人。
宋陵一時也想不到兩全其美的法子,隻能讓鄧銜青暫且按兵不動稍安勿躁,他自己則不著痕跡掃視四周,試圖先找個人商量。
最適合的第一人選自然是謝長安。
但……
宋陵的目光落在謝長安身上。
後者正閉目神遊,落在膝上的細長手指掐訣捏出蓮花寶相,靈動微光若隱若現,顯然隻留了一分心神在守陣,還有九分在潛心修煉,根本沒有感應到宋陵期盼的眼神。
宋陵盯著她看了一息,兩息,三息……
對方毫無察覺,不為所動,之前的警惕仿佛遺失殆盡了。
宋陵悻悻收回視線。
就在他打算給雲極傳音時,循象忽然抬眼望來。
“我這次出來,帶了一件法寶,但這法寶須得兩個修為相當的人使用,才能事半功倍,你過來,我將使用法寶的竅門與你說明白,以免之後強敵來犯,倉促之間應付不及。”
宋陵知道他說的那件法寶是什麽,當時幽嶽去信提醒他們帶上鎮派之寶,璿璣禪師的確也給了循象一件法寶,此物威力極大,也容易反噬,二人合力比一人使用更穩妥些。
循象與宋陵最先認識,交情也是這些人裏最深的,他會找宋陵合力使用法寶,再正常不過,其他人也不覺有異。
但宋陵先入為主,有了鄧銜青那番話,總感覺循象似乎察覺了什麽。
“這、我忽然想起有些急事要與雲道友討論,你不如稍等片刻?”
宋陵幹笑,企圖敷衍過去。
論理,雲極的身份暴露之後,宋陵本該稱呼為前輩,不過這一路過來大家不知他身份,道友喊慣了,此時也顧不上改口。
循象點點頭,善解人意道:“那你去吧。”
他的表現再正常不過,與宋陵之前認識的循象幾乎一樣。
這讓宋陵剛起疑的念頭禁不住又有些動搖。
宋陵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然被鄧銜青一席話影響,無法作出正確判斷,忙將方才事情傳音告知雲極。
雲極:“你懷疑循象?”
宋陵皺眉:“我也未能肯定,是否要尋機看看他手臂的傷口是否確如鄧銜青所言?”
雲極沉吟:“你有沒有想過,有問題的,也許不止循象?”
宋陵一驚:“還有誰?鄧銜青?幽城主?難道是謝長安?”
雲極緩緩道:“我。”
宋陵猛地抬頭,正對上雲極似笑非笑的臉!
那張臉在視線內扭曲變形,漸漸化出另外一個模樣。
像極了宋陵的師叔,那個已經被他們親手殺掉的許危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