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第 1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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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暗下來。
即使四周依舊能聞見冰雪氣息,但伸手已是不見五指,狂烈罡風自前方推來,如同巨幕屏障,連劍仙境修士亦身不由己,步步後退。
而在他們原本要去的星盤所指西北處,光團逐漸擴大,在黑色中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刺目得令人無法直視。
狂風正是以這團白色星光為漩渦中心擴散開來,旁邊靈氣波動震蕩,又形成一團較小氣旋,裏麵人影晃動,似乎還有人在鬥法。
就在這樣天地崩塌的震蕩中,一道小小的身影卻自光團處反向奔來!
原本柔軟蓬鬆的皮毛結成一綹綹,亂七八糟如刺蝟般炸起,換作往常她早已無法忍受,非得停下來舔毛理順,直到恢複油光水滑為止,但現在這道身影渾然不顧,隻恨不得奔得再快一些,跑出這漩渦颶風。
宋陵眯起眼仔細端詳,漸漸覺得熟悉。
謝長安比他反應更快,身形一閃,掠過眾人,直接沒入狂風暴雪之中。
“謝道友?!”
風聲從耳畔掠過,人聲被遠遠拋在身後。
謝長安的身影在眾人視線內越來越遠,幾乎化為清風楊柳。
楊柳雖弱,卻極韌,唯有以柔克剛,順勢而行,才能不被這漩渦卷出去。
在她後麵,朱鹮幾乎化作一道劍光。
然後是雲極,他隻稍稍猶豫片刻,也追上去。
王亭看著宋陵咬咬牙,以劍開道,強行跟過去。
“師尊,趙師叔,我們可要也跟過去?”
趙定貞搖頭:“宋陵進去已是勉強,不過數丈就要铩羽而歸,我們先看看,沒必要強行涉險。”
他自己倒是可以進去,但他不能扔下身邊這兩人。
話音剛落,王亭果不其然看見宋陵的身影逐漸變慢,最後落了下來,不進反退,最後被狂風刮走,不知去向。
謝長安不知他人所想,也顧不上別的,她一入漩渦便全力往那道身影疾奔。
後者也看見她了,一躍而起!
謝長安足尖輕點,飄入半空,將撞入懷裏的瘦弱狐狸緊緊抱住。
狐狸非但皮毛結冰,連那條漂亮的大尾巴也隻剩下半截,一邊耳朵掉了半塊,自認識以來,從未有過的狼狽。
但她甚至顧不得向謝長安訴苦,爪子緊緊扒住對方衣裳。
“快,謝長安!於春山說要見你一麵,但她過不來,有兩個人攔住她,那兩人太強了,比你和朱鹮加起來還強!折耳根正拖住他們,但也拖不了多久……要快!”
這段話包含的消息太多了。
於春山自重逢後,一直被那個不知名的修士占據身體,謝長安甚至不知道真正的於春山是死是活,隻因那修士心機深沉,手段詭異,她投鼠忌器,不敢輕易試探動手。
現在狐狸能來傳話,自然不是那個老妖怪想見謝長安,而是真正的於春山經過狐狸的驗證,所要告訴她的話,也必是極其重要!
至於攔住於春山的兩人,十有八九就是謫仙江潭與碧陽君,但折邇根本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之所以還能周旋,必是他們還有需要從於春山身上得到的東西,不方便直接殺人。
毫無疑問,於春山與折邇此刻的處境,已是十萬火急,危在旦夕!
謝長安幾乎是聽狐狸說了一半,便提起一口氣飛掠白光所在的漩渦中心。
隻是越往前,阻力就越大,無數雪粒狂舞飛揚,穿透護體罡氣,打在身上臉上,密密麻麻的疼。
她將狐狸護在懷裏,剛才做星盤的靈力還未恢複,一口氣差了半截,幾乎從半空掉下,胳膊被人橫生截住,對方帶著她繼續往前,卻是後麵追趕上來的朱鹮。
狐狸努力探出頭,聲嘶力竭的嗓門在風雪中也隻剩尋常:“你那師姐要撐不住了,得再快一些!朱鹮,你還行不行了!”
朱鹮不語,身體直接化為朱寰劍,以劍氣護持,瞬間縮地成尺。
白焰星光終於越來越近,謝長安看見折邇從鬥法的漩渦中跌了出去,正好落在另一人身旁。
後者躺著嘔血,麵如金紙,正是於春山。
再看漩渦正中,慶煞不知何時與江潭和碧陽君二人激鬥正酣,以他實力,竟能與謫仙外加一個武仙境修士打個不分上下,可見先前謝長安等眾人聯手也隻能將其暫時敗退,絕不是謝長安他們太弱,而是慶煞力量之恐怖,更已遠遠超出凡間修士的境界。
趁著雙方生死難分,無暇顧及這邊,謝長安和朱鹮分別將兩人抄起,落在一塊半人高的冰石後麵,暫避鋒芒。
雲極也隨後而至,為眾人加上警戒護界。
這塊冰石是在冰川剛才崩塌時滾落下來的,尚能勉強支撐片刻,否則早就徹底粉碎。
於春山眼皮顫動,緩緩睜開。
她目光迷茫,似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謝長安,表情卻是記憶中的熟悉。
謝長安心有所感,一聲“師姐”輕聲喊出來,手隨之被對方緊緊攥住。
“不必再浪費靈氣給我,我已撐不了太久……方才他們重傷了它,我才能趁機出來,待它回來,你一定要馬上殺了它,不必管我……”
於春山其實早就該死了的。
方清瀾被慶煞纏上的最後一刻,用盡餘力將她推開,為她爭取一絲生機,可那也隻是讓於春山晚死一點兒。
因為她剛逃出慶煞的掌控,就遇到更為棘手的敵人。
對方操控她的身軀,躲開慶煞的視線,為了更好模仿於春山,還給她的神識留了一席之地,沒有完全“吃掉”她。
這就給了她一種錯覺,等此人離開她的身體,也許她還能活命,但後來於春山才知道,錯覺隻是錯覺,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死”了。
不止如此,她甚至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神識在自己體內消亡,最終被另一個“人”取代。
從這點來說,她與方清瀾,還真不好說哪個更慘一些。
力量微弱的於春山沒有被對方放在眼裏,她得以在識海一隅苟延殘喘,親眼看著對方蠶食自己身份記憶,變成一個惟妙惟肖的“她”。
但於春山也由此感知對方的過往來曆。
“它根本不是什麽人修,而是妖鳥姑獲。肩膀上那隻鳥,便是它的本體……”
謝長安等人都沒有意外之色,他們收到羽毛時,就隱隱有些猜測。
姑獲者,異鳥也。古籍有載,夜飛晝藏,善食人魂而化人,貪妄之欲熾盛。
其羽五百年一枯,五百年一榮,可入藥,可作陣法符籙的材料,這也是為何先前姑獲給他們的羽毛,可以讓他們免於卷入陣法的輪轉。
“它告訴你們的生門,也是假的……紫極宵天陣一經啟動,萬物皆入其彀,無有生死之分,它想讓你們死……但當時,我沒法提醒你們……啊!!!”
說至此處,於春山突然慘叫,麵露猙獰,眉心裂開縫隙,像有人從皮肉下伸出手,將裂縫生生撕開,一隻眼睛露出,越睜越大,瞳仁裏依稀倒映出姑獲的影子,於春山登時吐了一大口血,神色越發痛苦。
“她要、她要出來了!”
姑獲受了重傷,才能有於春山出來的機會,但也隻有這麽一小會兒,以於春山的修為如何會是上古異鳥的對手,這場肉身爭奪眼看就要落敗——
謝長安飛快咬破手指,用封禪筆沾了血點向於春山眉間那隻眼睛!
於春山發出一聲慘叫,但那並不是她在叫,而是姑獲吃了痛。
雲極隨即用手上金色葉脈流動的樹葉將眼睛封上!
這件被趙定貞稱為“一葉障目”的仙品法寶,如同一道封印,將姑獲的慘叫也封在下麵。
“它已經與於春山融為一體,封住天眼也隻是權宜之計,撐不了多久。”
於春山喘了一大口氣,麵色微微舒展,看上去終於不那麽痛苦了。
但眾人心知肚明,她的神魂如將滅之火,此刻狀況再好,也不過是回光返照。
雲極:“你方才說,它想讓我們死,是為了奪取我們修為,方便它自己離開嗎?”
於春山搖頭,緩緩道:“它自己走不了。上古一戰,死傷者眾,除了少數借此飛升的,還有許多如慶煞一般被封於冰石中。姑獲相當於守陣者,它的部分肉身魂血已經化入大陣,原本被封在冰原下麵,借了我的身體才能出來。你們想開天門,必要毀掉紫極宵天陣,大陣一毀,它也必死。”
謝長安:“這麽說,當四處冰柱被悉數摧毀,是真能打開天門?”
於春山:“是,冰柱坍塌,九州震動,天門必開,姑獲為了守住天門不開,必要你們作為填陣的祭品,全都死在這裏。但三處冰柱,已經被江潭所毀,隻有最後一處,他遍尋不至,因為、因為……”
她語調逐漸艱難,表情微微抽搐,那是皮下妖物橫衝直撞,急於脫皮而出的征兆。
但於春山仍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壓製住識海之中不斷咆哮怒吼的姑獲。
她抓住謝長安的手,胡亂在其掌心劃了幾道,極用力,尖利指甲甚至留下血痕。
但謝長安麵不改色,另一隻手依舊緊緊握住對方手腕。
“你,看懂了嗎?”於春山喘息不已,“我無法說出來,它在限製我……”
“我懂了。”謝長安知道她撐不了多久,飛快道,“還有一件事,慶煞由來特殊,棘手無比,可有什麽辦法?”
於春山:“他體內有戰魂骨,並非他生來之物,傳說是當年盤古與天地同塵時遺留,為他所得,就藏在他的眉心印堂處,你們可以伺機將他的戰魂骨抽出來,這是唯一能的法子。姑獲原本可以出手壓製,但為了引慶煞與你們兩敗俱傷,才故意放縱不管……”
她咳嗽起來,血從嘴角淌下,謝長安灌注的靈氣卻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於春山搖搖頭:“別浪費了。”
那些靈氣都被姑獲吸收,成了它即將衝破封印的助力。
謝長安歎息一聲,隻能罷手。
於春山喘息:“我還想,問你一句,師尊當年,真是你殺的嗎?”
謝長安:“不是。”
於春山笑了:“好,我信你。”
謝長安:“於師姐……”
於春山:“不必解釋,你的因由必然很長,我已經,聽不了了。“
謝長安默然。
於春山又艱難道:“你還記得,你拜師那日穿的衣裳嗎?”
謝長安:“記得。”
於春山:“我覺得很好看,後來便又做了四套,在上麵縫上四季花葉,原想,當作生辰禮,可沒來得及送你,咱們就去扶廣山了,後來接連出事……你下次回去,記得去我洞府拿。”
謝長安:“……好。”
於春山用盡最後的力氣攥緊了她的手指:“別難過,修無上仙道,如赤足行於峭壁,生死乃尋常之事,我非你與大師兄那樣的人傑,能走到這裏,已是僥幸。若能葬回赤霜山,葉落歸根,日日與同門相伴,那是極好的,隻可惜……”
她嘴角的鮮血漸漸不再溢出,麵色反倒紅潤了些,但眾人的臉色都沉下去。
這並不是好轉的跡象。
恰恰相反,於春山已經完全壓製不住體內的妖邪,眉間封住第三隻眼的法寶開始出現裂痕,她死死攥住謝長安的手。
“動手,快!它若出來,必會……”
話語戛然而止,於春山的表情陡然凝固。
眉間封印裂紋浮現,綻出下麵血珠子一般的眼睛,黑氣迅速蔓延,她的手背甚至開始生出幾根枯枝般的鐵羽。
啪地一聲,“一葉障目”終於徹底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