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第 2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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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3
    “你想殺我這件事,早在戒真上仙那裏,我得知她是受你之托為難我時,我便已經猜到你的打算。”
    她安安靜靜撫琴坐著,並未如驚弓之鳥作出戒備。
    “你肯定是想,如果戒真上仙能攔住我,讓我知難而退,就此離開琅嬛仙府,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索性就在這一層殺了我,以免我實力漸長,最終變成一個不可控的隱患。我說得可對?”
    墨城不語,竹笛在他修長的手指間變成靈巧把玩的物件,流光四溢,煞是好看。
    謝長安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繼續道:“你在雙月崖時不殺我,是因為我沒有動靈均留下的遺澤,也沒有利用蜉蝣天的存在去謀什麽私利。你並非對靈均有舊情,而是對靈均的軀殼有舊情,因為靈均神魂雖散,這具身體卻終究與你一樣來自徐盈天,也是你放眼上界,人事全非,蒼茫淒愴之後,唯一的故舊念想。”
    墨城冷冷道:“你看似心思玲瓏,見微知著,實則狡詐多思,城府深沉。”
    她長眉微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笑出聲。
    “許多年前,當我以一介凡女,第一次見到法術神通手段時,也被一個修士這麽說過。他說,我玩弄心計,裝乖賣巧,先天歹毒,偏生根骨尋常,此生絕無可能踏上仙途。”
    聞琴道人的話曆曆在目,時間卻一晃眼悄然拋在身後。
    “如今回過頭去看,從前那些不喜歡的人和事,卻都變成念念不忘的心頭塊壘,想必上仙與我一樣,也忘不了徐盈天的一草一木。你,難道就不想恢複徐盈天嗎?我可以幫你。”
    墨城麵色淡淡:“徐盈天已滅,人死不能複生。”
    謝長安:“凡人無法起死回生,神仙卻能。你曾在夢裏無數次想過重新回到當年徐盈天覆滅之時力挽狂瀾,改寫曆史,再造乾坤。所以你的造意,也與此有關,‘千載一瞬’,光陰倒流,千載莫如一瞬,我說得對嗎?”
    墨城眯起眼,竹笛光芒愈盛,靈力幾乎化為利刃撲麵而來,謝長安下意識微微側首,鋒芒擦過耳畔,一縷秀發落地。
    “你聽過噬神鏡嗎?”
    墨城的動作一頓。
    謝長安:“看來你聽過。”
    墨城:“噬神鏡為遠古至寶,早已不知所蹤。”
    謝長安:“我知道它的下落。但此鏡用過幾次,靈力耗盡,早已四分五裂,化為烏有,唯獨餘下一小片,與我神識徹底融合一體。可以說,我就是噬神鏡留存於世的唯一痕跡。”
    墨城的眼神幾經變化,漸漸由冷漠,生出不知名的意味深長,但麵上仍是喜怒不辨,令人看不清所思所想。
    “我如何信你?”
    謝長安伸手虛空一點,前方出現鏡子輪廓,雕琢古樸,與尋常古鏡無異。
    “你若見過噬神鏡,便知此物外形。上次我在雙月崖,修為遠不及你,之所以能抵抗你的造意,正是因為此物與我融合,成為我神識靈氣的一部分,你當時應該也能感覺到這一點。我猜你領悟‘千載一瞬’,應該與你想要挽回徐盈天有關,但光憑你的造意,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有加上我,我們二人合力,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墨城:“你有何辦法?”
    謝長安:“布陣,以你的造意仙術,和我的靈氣,合力一試,也許能成,也許會失敗,還未有定數,陣法我也沒想好。”
    墨城:“如果真能逆轉時空,挽回徐盈天,時光倒流,現在的你也會消失。”
    謝長安:“不,噬神鏡早就不是昔日完整的法寶,即便你將我挫骨揚灰,它與我交織融合的那一縷殘片也無法提煉出來,能發揮的餘地不足十之一二。”
    說罷,她伸手往麵前虛空一點,靈氣絲絲縷縷從指尖溢出,白霧淺淡,比春夜裏的濕潤流雲更為輕薄。
    墨城也伸出一指,輕輕勾起些許,他仙力早已登峰造極,一入手便能察知這些靈氣之中,的確蘊含一絲捉摸不透的法寶仙力,而且必是上古至寶奪天地造化的仙力,可顯然謝長安沒有騙他,這些仙力早已零碎如散落各處的粉末,若非他感知靈敏,幾乎都無法察覺,更不要說提煉出來,加以複原。
    噬神鏡,的的確確已經毀了。
    “唯一可行的法子,是將歸墟內蜉蝣天的遺民移至下界諸天之一,這也滿足了他們想要出去,重見天日的願望。再用蜉蝣天的空殼子為根基,重造徐盈天。”
    他聽見對方如是道。
    “你的意思是,隻修複徐盈天,不影響其它諸天的因果。”
    謝長安點頭:“不錯,那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屆時除了你與靈均,那些在仙亂中被滅絕的徐盈天眾生,相當於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重新複生,他們會忘記你們,蜉蝣天裏的遺民也與他們切斷關係,如此便可避免因果混淆。”
    墨城:“你有把握?”
    謝長安實話實說:“完全沒有,這隻是我剛剛靈光一閃才想到的,許多紕漏有待完善。”
    墨城:……
    “你為了說服我不殺你,實在煞費苦心。”
    他的語氣不像誇獎,倒有幾分陰陽怪氣。
    謝長安麵不改色:“過獎。我現在的修為境界還太低,無法支撐到陣法大成運轉,眼下還不是時候。但將心比心,換作是我的故鄉再也無法回來,我也會想盡辦法。”
    墨城:“靈均當年將徐盈天幸存生民,挪到歸墟中,另辟蜉蝣天,為此耗盡修為靈力,導致魂飛魄散,實則她自己很清楚,那個蜉蝣天不過寄托了一縷念想,人早已不是那些人,此舉愚蠢而無用。”
    謝長安:“可你對徐盈天分明也有很深的眷戀,想必那是個很好的地方。”
    墨城不語,隻是重新拿起竹笛,將先前那一曲,又重新吹了一遍。
    這次他沒有賣弄曲調刻意為難,也沒有靈力加持,平平無奇的民間小調悠揚綿長,春風楊柳,古城郊外,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聽者無須再仔細去捕捉曲調背後的寓意,眷念追思幾乎躍然其上。
    “徐盈天有中央王庭,也有無數小國,形同諸侯拱衛天子,我父母便是其中一個小國的國君王後,那裏雖有戰爭,但中央王庭以仁治國,有此鎮守,即便零星小國起兵戈,天下也還算安定。”
    許多年前的墨城,也不過是凡間小國的諸侯之子,雖然富貴出身,但國家太小,父母仁厚,時常帶他去田間勞作,與百姓無異,他上麵還有兄弟姊妹,俱都友愛親善。沒有陰謀,沒有傾軋,他順利成年,因天賦異稟被修士收入門下,從此告別父母手足,踏上漫漫修仙之途。
    修仙自然是枯燥乏味且痛苦的,時不時還會有性命危險,但他的宗門對他也極好,一位師叔曾為了救他身負重傷,再也無法修煉,隻能從此當個普通人終老。
    墨城從被師長庇護,到成長為能夠庇護宗門的祖師,他本以為飛升成仙,便能以一己之力庇蔭徐盈天眾生,誰知凡間修士賴以生存的天地,卻不過是上界神仙鬥法的犧牲品。
    偌大一個徐盈天,千萬生靈,說沒就沒了。
    墨城得到消息時晚了一步,隻能看著靈均將餘下寥寥數人救出,可那其中已經沒有他們舊日的親朋同門。
    她安靜傾聽。
    墨城話並不多,三言兩語便講完了,神色淡然仿佛在談他人之事,時光足以抹平一切波瀾,當年的震怒與難以置信,如今早已變成麵如平湖。
    她的確猜對了,墨城心中執念未消,因而造意仙術練成時,也與光陰流轉有關。
    可惜一人之力有限,即便是貴為上仙,也不可能扭轉光陰,重換乾坤。
    墨城:“你以靈均軀殼如此高調行事,寒景已經留意上你,此次從琅嬛仙府出去,你大約是能封位,即便還在上仙之下,也算呼風喚雨,這便是你想要的?還是說,你貪心不足,還想覬覦上仙之位?”
    謝長安仿佛聽不出他的嘲諷之意,點點頭道:“聽說現在上仙之位有三個空缺,若帝君屬意於我,那我也隻能愧受了。”
    對方似沒想到她臉皮堅厚如斯,一時竟沉默了。
    謝長安:“不過,有件事你說錯了,帝君注意到我,並非因為我,而是之前靈均便與帝君有往來。”
    說罷她就將歸墟回來之後被寒景召見一事略提幾句,但沒有提及寒景讓她下凡辦差,畢竟她還未考慮好是否答應。
    墨城微微蹙眉,似在思索寒景用意:“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謝長安不再玩笑,正色道:“兩次仙亂,確立如今上界秩序,帝君誕生,眾仙拱衛,但之前神闕朝暉,我在鈞天宮外,遙遙望見各位上仙來朝,其中有人姍姍來遲,有人刻意展露神通,可見並非所有上仙,都對帝君心服口服,就連你,應該也如此吧。這般情勢之下,未必就沒有第三次仙亂。或者說,第三次仙亂,已經在醞釀中了。”
    墨城沉默片刻,深深看了她一眼:“這些都是你自己琢磨的?”
    謝長安:“我之處境,就像你當年。若無實力,隻能淪為眾仙棄子,想救的人救不了,想殺的人也殺不了,自然要先提升修為境界,安身立命,才能幫你恢複徐盈天,再奢談其它。”
    墨城:“你來自哪下界哪一天?”
    見對方不答,他聲音變冷:“你不信我。”
    謝長安坦然道:“不錯,我與你如今實力懸殊,你若想以此要挾對付我的故鄉,我毫無還手之力,再說上仙難道就對我全然信任了嗎?就算我隨便說一個,你也未必相信吧。”
    墨城:“我可以直接殺了你。”
    謝長安莞爾:“你的殺心已經退去,若真想殺我,不會等到現在。多謝上仙手下留情,我手中仙玉已然碧色,若想脫穎而出,就隻能比旁人更快,還請盡快開門放我走吧。”
    墨城:“在我之後,商羽,燕林,滄溟,寒景,你若以碧玉跳四層,三十層,會是寒景在等你。他素來喜怒不定,不會因為與靈均有些故舊就手下留情,你若第一個去,未必能討得了好。”
    言下之意,第一個去見寒景的,反倒很容易被殺雞儆猴。
    “那我便去會會帝君,當那塊被拋出去的磚,讓後麵的玉走得更容易些。”
    謝長安笑言,想了想。
    “還有一事。”
    墨城:“說。”
    謝長安:“出去之後,若見孤光,我要殺他。他在我入仙府之前出手暗算,欲置我於死地。”
    墨城:“隨你。”
    又見她麵露訝異。
    “你以為我會攔你?”
    謝長安:“我以為,你至少會讓我不看僧麵也看佛麵。”
    墨城:“此人心思太多,視我處為墊腳石,他若真能往上走,我不攔他,他若死於非命,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點點頭:“我明白了,多謝。”
    謝長安長袖一掃,古琴應聲消失,變作輕飄飄的符籙被收入袖中,手中仙玉碧色盎然,將垂落發絲也映出栩栩生機。
    見墨城注視,她雙目流轉:“上仙放心,你既容我以靈均身份行走上界,不加拆穿滅殺,待我境界有成之日,自然也會履行諾言,盡力幫你恢複徐盈天。實不相瞞,我在凡間修煉時,於陣法一道小有鑽研,屆時興許大有用處。”
    說罷,她雙指為劍,點住眉心,凝出一顆米粒大小的金珠。
    “我將此誓結印,封存於你處,他日若有違約,你可憑其中神識重傷我,這下總放心了吧。”
    金珠輕輕落入墨城手中。
    他凝視片刻,忽然道:“墨城乃我道號,我名無憂。”
    謝長安微微一怔,歎息:“你父母一定對你愛護有加,所有厚望皆未寄予你身,隻希冀你一生順遂無憂。”
    “你的名字。”
    轉輪浮現,耀眼光芒落在兩人身上,也完全覆蓋了她轉身離去的身影,但墨城知道她能聽見。
    “我生來父母俱亡,名字是宮人為我所起,用的是尋常二字罷了,長安。”
    聲音漸遠,當光芒完全褪去,她也已經徹底離開。
    墨城靜靜目送對方消失,將金珠收入識海。
    他想,靈均,這個新的你,與你截然不同,能比你走得更遠嗎?
    無憂終未無憂,長安焉能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