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第 242 章

字數:5887   加入書籤

A+A-


    242
    凡人望仙,將仙人看作無所不能,然則即便是仙人,也會心懷畏懼,駐足不前,就像這琅嬛仙府,小慕雖托她辦事,自己卻無能為力,先時與她在二十一層相逢的許多試煉者,也不知有多少人折戟沉沙,無法再往前一步。
    當日她若有這等境界,說不定能救下陳淩波與驚秋師兄弟的性命,而孤光欲雪若早知她能一躍突破玉成境,說不定也會忍一時之氣,不與她起衝突。
    再往前回溯,若是現在的她回到若幹年前,說不定還能救下長安城免於戰火蹂躪,護住李漓和鄭蘆娘安穩一生,說不定能與祝玄光並肩對抗天局,力挽赤霜山狂瀾,涉雲真人或許依舊有自己九死不悔的選擇,方清瀾和於春山卻是可以救的……
    但沒有如果。
    噬神鏡已碎,正如人生永遠無法回頭的決絕,她隻能繼續往前走。
    好在,所有犧牲並非鏡花水月,眷戀與溫軟總有歸處。
    如故劍若有所覺,劍光微涼而柔軟地纏繞著她的手腕,許下生死與共的諾言。
    她握緊了劍,在轉輪上幹支相契,光暈鋪天蓋地灑下來時,踏出屬於自己的一步。
    站定,佇立。
    她不急於作出判斷,待刺目光芒漸漸褪去,方才睜眼。
    謝長安禁不住流露出微微的詫異之色。
    她站在岸邊,看著不遠處的河水流淌,以及背對著她,坐在岸邊的人。
    是墨城。
    即將麵對上界戰力數一數二,尤其是對她抱有敵意的一位上仙,謝長安預想過許多光怪陸離奇詭困難的處境,甚至不排除自己剛落腳就要麵對刀山火海種種困境,唯獨沒有料到是這樣平淡而尋常的開局。
    “你來了。”
    墨城沒有回頭,似乎一直盯著河麵,旁邊還有一杆魚竿,一頭插在石縫中,另外一頭落在水下,魚線時不時微微下沉,蕩起漣漪,很快又鬆開跑遠,仿佛水下獵物在調戲逗弄漁翁。
    “我來了。”
    一瞬間,謝長安調整好心態,走過去。
    “坐。”
    對方隨手一引,邊上憑空多出一張石凳。
    她坦然坐下。
    該來的總是要來,如果石凳是第一關,不會因為她坐或不坐,就能避開。
    墨城:“你遇到戒真了嗎?”
    謝長安:“遇見了。”
    墨城:“你既能從她那裏過來,她肯定會告訴你,這一層是我在。”
    謝長安:“她的確說了。”
    墨城:“你還是來了。”
    謝長安:“我想往上走,而不是止步於二十三層,即便避開上仙這裏,前方風刀霜劍,也不會有絲毫容情。”
    墨城微微側首,目光在她額間停留了一瞬。
    “你是以造意勝過戒真的嗎?”
    謝長安謹慎道:“隻是僥幸,並非勝過,我麵對的戒真上仙,畢竟隻是本尊的化身之一,若真正對上本尊,依舊是沒有勝算的。”
    墨城頷首:“你的造意,比上次在雙月崖,想必已經有了自己的感悟。”
    謝長安暗自警醒,但對方話鋒一轉,問了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
    “你可通樂理?”
    謝長安:“談不上通,以前耳濡目染,學了點皮毛。”
    墨城手中多了一支竹笛。
    “我吹一曲,你若能明其中曲意,便算你通關。”
    她並沒有因此鬆一口氣,以對方修為境界,這一曲必不簡單。
    “仙君請。”
    起調悠然平和,如目光從狹窄步向開闊,長夜落幕,天光乍現,層雲起伏,千山渺渺。
    自此長空一目,承奔禦風,令人大有天地蒼茫,無處不可托懷藏隱之感。
    調子從未聽過,確是極好的曲子無疑,但她不敢放下戒備,依舊留心音符走向,以防對方隨時發難。
    墨城似乎沒有察覺她的心思,即使察覺也不會在意,他自顧低頭吹奏,第一遍既罷,又是第二遍。
    但一模一樣的調子,到了第二遍,卻是全然不同的曲風。
    落霞已歿,烏雲遮蔽,舉目四望,風雨晦暝,無一可落腳,無一可安寧。
    山河破碎,汙血成河,她就在河邊,看著累累屍骨從上遊飄來,沉浮不定的頭顱猶有知覺,張大了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能在扭曲猙獰的痛苦中默默流向遠方。
    謝長安閉了閉眼,手邊也出現一具琴。
    但她沒有彈,隻是將手按在琴弦上,安靜聽完第二遍曲子。
    此時耳邊已被遍野哀嚎所充斥,即使閉上眼,屍山血海也一直在腦海浮現遊蕩,耳膜連著心髒劇烈鼓動,仿佛要跳出胸口。
    謝長安知道,這不是墨城故意在針對她,而是曲子裏蘊含他想要表達的靈念,而仙人的靈念,並非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她有這般修為作底,還能坐在這裏揣摩曲意,已算超凡脫俗。
    換作一個凡人在這裏聽神仙吹曲子,隻怕心神震蕩,魂魄離體,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就如樵夫王質,入爛柯山遇仙人對弈,他看得入迷,一局未終,人間須臾百年,這正是因為他身魂受神仙靈念所懾,入局而未覺,若非典故裏的仙童喚醒他,樵夫別說軀殼不保,連魂魄都要四散碎開。
    第三遍的曲子,自然而然,由流血漂櫓的慘烈轉入千軍萬馬,龍戰於野。
    明明還是同樣的曲,卻又演繹為截然不同的氣象。
    刀劍槍戟衝殺而來,將前一首曲子的積鬱徹底挑動,心跳聲越發劇烈,連耳畔幾乎都能清晰聽見,一下又一下,如擂鼓重擊,天音傳蕩,直入心扉。
    心弦如被一隻無形之手撥弄,她差點克製不住心頭震顫,嘔出一口血來,不能再被動旁聽,手指主動撥出一個音符,將對方前兩次吹奏的曲調回想一遍,默記下曲譜,慢慢彈起來。
    古琴音節舒緩柔和,與竹笛的殺戮氣息形成鮮明對比,像兩首南轅北轍的曲子在彼此拉鋸,竹笛以遮天蔽日之霸道覆壓生機,步步進逼,古琴則娓娓道來,以柔克剛,四兩撥千金。
    謝長安鬢發漸漸沁出汗水。
    兩人並不是在鬥法,她也不是想要壓過墨城,而是要在這天羅地網中尋摸一絲縫隙,一線生機,從而窺見這首曲子對於墨城的意義。
    這無疑很難,就像要對一位上仙用讀心搜魂,幾乎不可能做到。
    琴音一起,基本沒有中途放棄或回頭的可能,她隻能循著音軌繼續追尋下去,於殺機四伏中枕石漱流,浣衣滌塵。
    殊不知墨城麵色不顯,心下也有些意外。
    比起前不久那個在雙月崖,被他逼到差點自毀的謝長安,眼前的她簡直脫胎換骨,突飛猛進,雖說自己如今隻是其中一具分身,但靈念神識依舊與本尊共同,對方竟能在這樣的樂音下扛過這麽久,甚至還試圖用自己的曲調來引導竹笛走向,以攻代守,堅守本性,不能不令墨城有些刮目相看。
    可見先前能通過二十三層,也絕非她自己所說的僥幸,或者戒真手下留情,在墨城看來,甚至是戒真忌憚她造意蘊含深厚,不願多作為難,有意與之交好,主動退了一步。
    能得上仙退讓,此人已是今非昔比,即便靈均本尊還在,也無法做到。
    殺伐之音倏然一變,堂堂皇皇,紫氣東來,宛若朝廷天子祭祀之雅正雍容。
    對方這一急轉直上,宛如緊繃繩索突然失力,謝長安猝不及防,胸口如遭重錘,嘴角溢出血線。
    墨城一動未動,曲調端莊恢弘,全然摒棄先前刀劍相接的血光衝天,琴音若是繼續停留在細水流長的柔和,便會為其反傷,她隻能也轉變曲風。
    但這一次,在完全熟悉了曲調之後,她沒有選擇再跟隨竹笛後麵相和或拉鋸,而是另起一調,磅礴開頭,轉入輕快躍動,如龍潛大海,白龍魚服,市井萬象徐徐展開。
    她離開凡間煙火許久,原本對於凡俗生活早已模糊,但在二十一層時,壽雲的筆畫夢境讓她重溫凡俗一世,又重新勾起對盛世大唐的回憶,此刻火樹銀花,歡聲笑語,恰與朝廷祭樂形成鮮明對比,再居高臨下的莊重,也敵不過凡人對其一生的憧憬溫情。
    墨城的曲調,難以避免停頓一瞬。
    隻有一瞬,甚至連半息都不到。
    但,這意味著他已然被謝長安的琴音所影響。
    他停下動作。
    謝長安也停止撫琴,看著他。
    這場笛琴合奏並非鬥法,也無輸贏 。
    謝長安即使占了上風,但若是無法回答對方最初設下的問題,她依舊無法離開此地。
    “上仙的曲意,是眷戀。”
    墨城聽見她道。
    這首曲子,在墨城的竹笛裏,起調開闊蒼茫,而後急轉直下,山河殘陽,霞光如血,再有千軍萬馬,天下大亂,最後則是一統江山,天子祭禮。
    四種曲風,南轅北轍,若非仔細辨認,興許都聽不出源於同一首曲子。
    但謝長安卻說,他的曲意,是眷戀。
    墨城麵無表情,不置可否,隻是視線微垂,輕輕摸索手中的竹笛。
    “徐盈天,應該是山水居多的地方吧,凡人想要耕種不易,多以山中種樹采集狩獵為生,徐盈天的城郭,也是建在山中峽穀的嗎?聽上仙曲調,那裏的霞光不比五霞天遜色,也講天子臣民,萬邦四方的禮製。”
    她徐徐道,仿佛沒有看見竹笛靈力忽然暴漲。
    “我有一事不解,上仙既然還眷顧舊日,當年靈均挽救徐盈天,將幸存遺民悉數納入歸墟,另造蜉蝣天時,你為何沒有出手相助?”
    “你是看出我想殺你,所以故意提及靈均和蜉蝣天,想讓我手下留情?”
    墨城終於抬眼看她,麵無表情,竹笛已然蓄勢待發,隻需心念一動,即刻化作絞殺靈寶,謝長安便是眼下境界大進,這正麵硬扛之下,也很難不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