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第 2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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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
“在你心中,何為天?”
這個問題,若幹年前,在凡間宸華峰上,祝玄光也曾這樣問過。
當時她是如何回答的?
她說,與生俱來,無形之形,與天地同在,不因凡物而悲喜的法則。
而現在呢?
現在她已在“天上”,她也是“天”的一份子,可她清楚知道,自己也是有愛恨悲喜的,更非無形之形。
昔日答案已不作數。
放眼上界,眾仙雖然強大,但兩次仙亂,仙欲淩亂,各有所求,也無法代表天道法則。
“雲海風川,日月山巒,天歸於萬物,這也許就是天。”
良久的思索,隻能讓她如此回答。
帝君微微挑眉:“你是否萬物之一?”
謝長安:“仙人雖法力神通遠超凡人,又有無窮之壽,但若真論起來,的確也應在五行萬物之中。”
帝君:“既然如此,你自己為何不能是天,你自己的道,為何不能是天道?”
在旁人聽來,這句話似乎理所當然,天人身處天界,其道自然也是天道。
謝長安卻聽出另外一層的意思。
她抬眼望向帝君,對方一雙多情含笑的目光也遙遙注視著她。
原來如此。
她從凡間而來,仙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是她曾可望不可即的。
但也正因如此,她的仙力雖已堪堪躋身上仙之流,心底卻仍未將自己當作真正的仙人,就像她與戒真之間,總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溝壑。
謝長安也微微一笑,她大約隱隱能猜到對方的道了。
既然摸到帝君的道心,那麽離猜出他的造意,似乎也不遠了。
“多謝帝君賜教。”
“不必如此。”
帝君唇角微彎,意味深長。
“你悟性奇高,他日成就必不下於我,眾仙之中,我最看好你。”
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所有目光,包括方才漫不經心側首耳語的,紛紛落在她身上。
灼熱幾乎化為實質。
謝長安:……
她幾乎可以肯定,對方是故意的。
“帝君過獎了。先前我犯錯受貶,修為一落千丈,全賴墨城上仙指點,方能回頭是岸,更上一層樓。”
所有目光,隨著她這句話,又都移向某人。
墨城:……
謝長安絲毫沒有禍水東引的心虛,依舊滿臉誠懇。
“帝君此譽,我愧不敢受,心中實對墨城上仙感激萬分。”
帝君笑吟吟:“本君原是不知,墨城這般好為人師,諄諄善誘。既然如此,你可願多教幾個?”
墨城垂眸斂色:“帝君恕罪,我隻教靈均,對旁人無能為力。”
他不僅公然拒絕帝君的提議,也認領下這份“指點”的功勞,任憑旁人注意力都落在他這邊。
戒真也笑道:“前不久你還托我在琅嬛仙府內阻她更進一步,現在卻就破鏡重圓,早知如此,我才不答應你,當那拆散鴛鴦的惡人。”
謝長安:“仙君誤會了,墨城上仙與我亦師亦友。”
戒真:“哦?那就是還未完全和好。”
謝長安無言以對。
好消息,帝君想讓她出風頭引仇恨的意圖落空,被她化解了。
壞消息,這些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化解成風流韻事了。
幸而眾人之中,還是有人對這種子虛烏有的流言半點不感興趣的。
“帝君登基,普天同慶,我等各自準備了些許賀禮,聽說其中不乏其他仙友的絕世至寶,我為此抓耳撓腮,甚是好奇。如今宴已近半,不知帝君是否允其一一展示?也好讓我等開開眼界。”
說話的是商羽上仙。
眾人聞言,興致大起,紛紛議論,視線很快從些許流言蜚語上轉開。
謝長安得以重新落座,當她那默默無聞的旁觀者。
帝君自然不會拂了大家的興致:“那便從戒真開始吧。”
“靈均仙友……”
燕裂帛的聲音傳來,謝長安還當他也要打聽她與墨城的關係,幸而對方不至於如此沒有眼色。
“上仙們似乎都準備了賀禮,你可也準備了?”
謝長安搖頭:“我不知有賀禮一事,從琅嬛仙府出來到赴宴,短短時日頗為倉促,尋常禮物,怕也拿不出手。”
燕裂帛鬆口氣:“說得是,今日我等既能問道,還能大開眼界,一舉兩得,已屬大幸……”
話音未落,幾道白光自遠方而來,須臾便落在外麵。
“鎮守西界法天的仙將急報!”
場麵霎時安靜下來,眾人紛紛循聲望去。
帝君撤去結界,幾名仙使匆忙飛來。
“帝君,西界法天不知因何出現缺口,法界有隙,下界臨鬼天濁氣難阻,此界生靈躁動不安,惡鬼亦趁機爭先恐後往上界湧來,我等仙力低微,唯恐抵擋不住!”
正如北界法天與謝長安他們所在的碧雲天相連,西界法天也分別與臨鬼天、修羅天、毓粹天相接,據說臨鬼天四時無常,多險惡詭譎之地,其中惡鬼凶煞比比皆是,與修羅天並稱兩大惡地,是仙人們下凡辦差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之一。
但環境險惡,也意味著有許多珍奇之物,生在常人無法企及之處,譬如戒真上仙手中那件坤輿,所需拓印珍奇法寶的煉材之一,就是生於臨鬼天的骨羅曇。
隻是四界法天結界堅固,上次北界法天之所以會出現裂縫缺口,是因為祝玄光與靈均二人在沒有配合的情況下想到一處去了,為此靈均甚至付出神魂俱滅的代價。
那這次,又是人為?
謝長安不禁望向那個留給祝玄光的空位上,隨即又推翻了這個猜測。
祝玄光沒有必要這麽做。
就算想做,也不可能不提前告訴她。
在她思忖出神的片刻間,解決問題的人手已經安排好了。
燕林上仙主動請纓,前往西界法天察看情形,因為上次北界法天的裂縫,就是他修補好的。
帝君欣然應允,並派與壽雲上仙陪同。
壽雲與燕林私交甚篤,兩人聯手,也更有把握一些。
此事不算大,但發生在鈞天瓊宴,未免有些巧,眾人麵上不顯,心思各異。
燕林、壽雲二人離去之後,席間位置就空出三個。
祝玄光依舊還未來。
但帝君視若無睹,其他人自然也不會主動挑破。
此時魏曇起身道:“西界法天所連臨鬼天與修羅天,皆為下界窮凶極惡之地,毓粹天更有上古凶獸被鎮於點仙譜之下,唯恐因此次變故平生波瀾。曇自知仙力不及燕林、壽雲二位,也願從旁協助,略盡綿力,以防萬一。”
虹淵上仙道:“鈞天瓊宴未散,西界法天有兩位上仙鎮守,定檔無礙,徒兒你就不要節外生枝了。”
魏曇卻仍堅持道:“此番琅嬛仙府試煉,我所獲良多,然則仙道無涯,尚需多加磨煉,此次修補法天裂縫,正是絕佳機會,還請帝君與師尊允可。”
虹淵上仙無奈:“我這徒兒素來倔強,還請帝君恕罪。”
帝君笑道:“勇氣可嘉,何罪之有,既然如此,你便去吧。此次也權當考校,若還有想與魏曇同去者,也可自便,待你們凱旋,自當記上一筆,以定仙位之別。”
這話就說得很明確了。
馮臨州等人當下也都陸續起身,表示與魏曇同去。
燕裂帛還算夠意思,他非但自己站起來,還眼神示意謝長安也同去。
這趟差事不算麻煩,大不了多殺幾個妄想通過缺口白日飛升的惡鬼,但若是懶憊怕麻煩,反倒不佳。
簡而言之,去了未必是大功,但不去一定是大過。
謝長安為琅嬛仙府試煉之首,上仙之位興許還有變數,但真仙是一定會有的,事到臨頭,她更沒有這種理由,給帝君和眾仙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但她偏偏沒動。
非但沒動,在眾人目光都望向她時,謝長安還似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在仙府內受了些傷,又自知能力微薄,唯恐給旁人添麻煩,就不去了,還請帝君容我在此偷懶。”
帝君:“自然,你安坐便是。”
燕裂帛覺得謝長安昏頭了,又或許是琅嬛仙府折桂的風頭讓她有些飄飄然,讓她忘記在仙位還未最終確定下來之前,一切都有變數。
但她不肯去,別人也沒法勉強。
說到底,兩人交情還沒那麽深,燕裂帛雖覺惋惜,也不會再勸。
魏曇幾人離去,仙宴照舊。
西界法天的變故自然不可能讓仙宴半途而廢,這場盛事的熱鬧也未因這段小插曲而減弱,戒真上仙送上精心準備的賀禮。
“此劍名為鬱儀,乃當年鑒懸上仙采日輝與雪山晶石所鑄,原還有一把結璘劍,可惜不知所蹤,我隻覓得鬱儀,此番正好借花獻佛,慶賀帝君身登三界之首,成為天下共主。”
鬱儀結璘,前者為日,後者為月。
戒真並指為劍,召出一道光練,橫於身前。
她輕輕揮袖,那金光便飛向帝君,落在對方身前的玉案上空三尺之處。
謝長安凝目望去,發現當真隻是一道光,沒有劍柄,沒有劍鞘,甚至更像劍光,可又與尋常劍光有些不同,耀眼得近乎讓人無法直視。
帝君一手支頤,一手朝鬱儀劍擺了擺。
後者即刻飛起,在眾人的注視下繼續引動四方星光,霎時光芒震顫,光可照天,宛若白晝豔陽。
謝長安頓覺眼睛刺痛,不得不以手遮掩視線。
“此劍為大羅至寶,可劈山,可分海,若與結璘劍,威力更添一層,你有心了。”
隨著帝君話語,鬱儀劍自動飛向九霄雲外。
“歸墟混亂氣息日盛,雙月崖作為結界已經力有不逮,此劍正好去雙月崖鎮守,以阻魔物破界而出。”
戒真含笑,絲毫沒有自己送的禮物被隨便處置而不悅。
“帝君安排甚好。”
在她之後,又有幾名上仙獻上賀禮。
兩杯瓊漿的時間悄然滑過。
魏曇等人一直沒回來,但也沒有更壞的消息繼續報過來,這就說明西界法天的局麵約莫是可以控製的。
能被上仙拿出手的寶物的確稀奇,謝長安自忖眼界已算開闊,依舊目不暇接,歎為觀止,但內心深處,她依舊留出一絲警醒。
祝玄光的缺席,西界法天突如其來的變故,都讓她嗅到一點不同尋常的氣息。
眼前的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片刻寧靜,但帝君如此強大,連眾仙亦不得不俯首稱臣,連滄溟也無力抗衡,暴風雨會以何種方式來臨,又或者已經被掐滅在萌芽。
謝長安也不能肯定。
她坐的位置不顯眼,除非帝君又突發奇想點名,否則不會有人專門回頭看她。
朱鹮也與魏曇燕裂帛等人前往西界法天了,他的位子是空的。
謝長安悄悄掩袖打了個嗬欠。
她與祝玄光共處一夜,為了幫對方壓製心魔,耗去不少靈氣,便是那漫天的椿霖甘露也不能完全補回來,加上先前在琅嬛仙府舊傷未愈,可謂元氣大傷,剛才說傷勢未愈去不了的話,不全是搪塞之詞,此刻難得清閑,懶憊便倏然湧上來,甚至有了那麽一點倦意。
“仙宴前夕,我得到元鳳鑒的消息,特地前往下界,費盡周折,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覓得這件稀世珍寶。”
黃龍上仙的話傳入耳朵時,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望過去。
鑒者,鏡也。
這件元鳳鑒,不似她所見過的鏡子,與噬神鏡這等古樸返真的器物更不相同。
它是一隻鳳凰。
一隻在黃龍掌心上方遊走的鳳凰。
每次身形翻轉,尾羽劃過弧度時,就有一片晶玉從鳳凰身上被甩出,懸浮半空,投射出一小塊鏡像。
鳳凰一共翻轉了三次,半空就多了三片晶石。
鏡像內各有不同,有的岩漿烈火,有的星河閃爍,還有的雲霧之中隱生魔氣。
“無論想要什麽,元鳳鑒都能隨心所願,呈現出來,方才我心中所想的,正是大千世界三處景象。但更為珍貴的,因是其中據說隱藏盤古所遺落的一縷氣息,若能化為己用,便會真正成為三界莫能忤逆的存在。”
黃龍抹去晶石,將元鳳鑒雙手奉上。
“此物遺失數千年未有人發現,我已略加煉化,但倉促之間,仍有未清理幹淨的穢氣汙塵,還請帝君見諒。”
謝長安乍聽見盤古氣息,就意識到這件法寶的不簡單了。
當年慶煞僅憑一小塊盤古遺留的戰魂骨,就能在冰墟中的紫極宵天陣消磨數千年未滅,還保留興風作浪的恐怖實力。
若是盤古氣息,那必然隻會更加厲害。
果不其然,人人目不轉睛,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仙人也都坐直了身體,望向那隻金光燦爛,被拘於手心的鳳凰。
連帝君麵上亦露出訝異之色。
“涵虛瞞得真緊,他隻說你去下界尋覓賀禮,卻從未透露過你找的是這等奇珍。”
黃龍笑道:“若提前說了,帝君就沒有驚喜了。”
他輕輕一送,鳳凰化作一麵真正的古鏡,飛向帝君。
謝長安望向元鳳鑒背麵栩栩如生的鳳鳥雕紋。
與尋常鳳鳴九天的姿態不同,這隻鳳鳥是收斂羽毛立於凸起的石頭上,回身輕啄梳理自己的羽毛,這件法寶顯然是靈氣充沛,因為鳳鳥不時還會抬首四處張望。
它似乎注意到謝長安的目光,忽然便朝她這邊往來,鳳目晶白有光,閃爍不定。
難道對方感應到她體內的戰魂骨了?
她念頭剛起,正思忖是否要遮掩一二,外麵又有仙將急報而至。
“無涯天點仙譜被毀,九嶷仙君帶著人從東界法天殺過來,結界已經沒了,無相天和寒木天的點仙譜也快撐不住了!”
西界法天剛出事,怎麽東界法天也出事了?
她愕然抬首,親眼看見趕過來稟告的仙將下一刻被一箭穿心,從雲層跌落,瞬間生死不知。
嘩然喧鬧,混亂隻在一時之間。
仙人隨即起身怒聲訓斥,也有人二話不說匆匆趕往東界法天,袍袖帶起的罡風甚至掀翻謝長安身前桌案上的東西!
“別擋路!”
嗬斥隨著罡風從背後拍來,她旋身反手將罡風拂了回去,順勢後退數步。
對方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匆匆就離開了。
謝長安忽覺不對,扭頭環視周遭。
身居高位的帝君不見了。
沒有獻寶的黃龍,沒有側首梳羽的鳳鳥,四周仙人行色匆匆,很少還有像她一樣站在原地不動的。
叛軍很快攻過來,昔日仙宮淪為戰場,同在上界的仙人反目成仇,互相攻伐廝殺。
謝長安慢慢退至角落,看著眼前一幕。
哪裏還有什麽無涯天和寒木天,它們早就在仙亂中被毀。
所謂九嶷仙君從東界法天廝殺上來,想必也已經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