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攘外必先安內

字數:6796   加入書籤

A+A-


    馬悅然環視了一下諾大的場地,又看了一眼身邊的學者們:“張潮是一位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作家,他的選擇應當被尊重。
    這原本隻是作家與讀者之間的事——我是讀者,而他是作家,所以我們之間的會麵,主動權在他那裏。
    還記得那個故事嗎?一位法國的《圍城》書迷,寫信給錢鍾書希望能見見這位睿智的作者,而錢鍾書回應:
    ‘假如你吃了個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可有些聲音,或者把它升華成一場宮廷覲見,或者把它扭曲成了一場文化審判!
    所有關於諾貝爾獎的討論令我疲倦。這個獎就像天氣預報,我可以告訴你們斯德哥爾摩今天是什麽天氣,但沒必要讓全世界的作家都按這個天氣穿衣。
    你們應該更關心作家,關心作品,而不是獎項,哪怕它是諾貝爾獎。
    張潮的《逐星者》讓我看到漢語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不需要任何獎項來蓋章認證。
    我知道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作家,有許許多多的‘敵人’——據說就連帕慕克,都在攻擊他。
    文學從來不怕爭議,怕的是把爭議當真理。讓我們把討論的焦點放回作品本身,這才是對作家最基本的尊重。
    而那些無端的指控——民粹、保守主義、文學投機……到底有幾分是就事論事,還是另有所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請不要再借著我的名義去戕害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
    馬悅然一番話說完,現場先是安靜得可怕,然後全場響起了浪潮般的掌聲和歡呼,一波接著一波,整整持續了近2分鍾才在主持人的反複提醒下才安靜下來。
    在今天之前,沒有人想到馬悅然會以這樣堅決的態度維護張潮,更沒有想到他會在這麽重要的場合把這些話說出來。
    張潮是誰?無論外部對他有多少非議,但他始終是燕大的“自己人”。
    作為燕大作家班複辦以後的第一個學生,張潮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哪怕燕大曆史上人物輩出,但說一句他是“燕大的驕傲”也並不為過。
    燕大中文係更有他的“大本營”,不少學生為了維護張潮在論壇上和人打嘴仗。
    眼前這個白發蒼蒼的瑞典老頭,在學生們心目當中也可愛了許多。
    馬悅然看著台下群情激動的燕大學生,內心也是五味雜陳。
    1948年,他作為高本漢的研究生,第一次跟隨導師來到中國,在西南地區進行方言調查工作,一直到1951年項目結束才回到瑞典。
    那時候背著照相機和錄音設備滿大山跑的年輕人,不會料到幾十年後,自己竟然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皇帝”。
    深諳中國文化的馬悅然當然知道這叫“時勢使然”,但“黃袍加身”的滋味對一個活得很通透的80歲老者來說隻是負擔。
    即使他在過往多次訪問中國、接受采訪的時候一再強調中國文學自有其源流與發展,從《詩經》誕生的年代開始,從不遜於任何文明,中國的作家也很有智慧,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
    但是仍然擋不住有人一直問“中國文學的問題在哪裏?”仿佛他是一個施舍符水的天師,或者藥到病除的扁鵲。
    張潮的拒絕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一個從幼稚的比大小遊戲中抽身的機會。
    ……
    “這真的是馬悅然說的?”作協大會議室裏,張潮和幾個負責組織「青年作家訪日代表團」的領導在茶歇間隙,得到了來自燕大的消息。
    眾人的反應都十分錯愕,然後又紛紛把目光投向了張潮。
    張潮尷尬地摸了摸了自己的下巴——但那裏並沒有胡子讓他捋——喃喃自語道:“這下麻煩了啊……”
    劉恒有些不解,問道:“這不是挺好嗎,難得老頭這麽支持你,你們這算是忘年交——雖然沒有見過麵。怎麽就麻煩了呢?”
    張潮沒有回答,而是再次向遞消息的幹事小劉問道:“他真是這麽說的?”
    小劉道:“千真萬確——喏,這是燕大的同學記錄下來的文字稿,一散會就發到網上了。”說罷將手機遞給了張潮。
    張潮接過手機認認真真看了一遍,又把手機還給了小劉,道了一聲謝。
    鄒光明看出張潮有話說,給小劉交代了點事情把他打發走了,然後才問道:“出啥事了?”
    張潮沉思了一會兒,道:“馬悅然院士這麽一說,把事情複雜化了。”
    “哦,怎麽講?”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來。
    張潮簡單把剛剛看到的文字稿複述了一遍,並且補充道:“這個講話的針對性太強了,我剛剛看到燕大的同學們已經開始喊著要揪出‘文壇內奸’了……
    雖然那些超過文學批評邊界的言論我也討厭,但是……”
    王蒙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明白了張潮為什麽欲言又止,索性幫他補充道:“但是用這種方式把他們‘揪出來’,同樣超越了文學批評的邊界,是嗎?”
    張潮點點頭,順著王蒙這句話往下道:“其實我知道這些人是誰,甚至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現場一片沉默,在座的都是人精,都是見識過文學圈、輿論界的許多怪現狀的,張潮和王蒙這一唱一和下,哪裏還不知道這股風從哪裏來。
    劉恒和張潮關係不錯,脾氣也大,用保溫杯一磕桌麵,發出“咚”的一聲響,嚇了大家一跳,隻聽他道:“要越界也是這些人先越界。
    俗話說‘攘外必先安內’,這次你要去日本展現中國文學的形象,就得先把潑在你身上的髒水擦幹淨了。
    這些人真是什麽錢都敢賺,這回讓群眾收拾收拾他們!”
    張潮:“……”心裏忍不住翻了白眼。什麽“攘外必先安內”,有這麽咒人的嗎?
    但也隻能無奈地歎口氣道:“這次潑髒水的這些人都是無名小卒……”
    劉恒納悶了,問道:“無名小卒不好嗎?這優勢在你啊!”
    張潮:“……”劉老師,你不會說話就少說點!還有最近那個經典電影少看點……
    不過他還是隻能耐心地解釋道:“馬悅然這麽一說,同學們這麽一‘揪’,我就沒辦法放長線、釣大魚了啊,可惜,可惜!”
    眾人:“……”大家都在同仇敵愾,你琢磨的是怎麽釣大魚?
    不過沒一會兒,也都琢磨過來了,就連劉恒都猛拍了一下大腿道:“還真是!”
    這件事複雜就複雜在,他們可以扣屎盆子,但是在現在的輿論環境下,同學們“揪出來”的行為,反而會讓張潮在輿論上陷入被動。
    因為時過境遷,張潮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青澀小夥兒了,無論他承不承認,他都是文壇上擁有巨大影響力的“一方諸侯”。
    而這一次批評他的人——無論是某某大學文學院的副教授,還是某某地方作協的老作家,加起來與他都不在一個量級。
    張潮過往在輿論戰中能取得勝利的關鍵,在於他一直都是相對弱勢的那一方,他的反擊往往被認為是無可奈何的正當防衛——隻是有時候防衛太過當了點,不小心就把對手輿論超度了而已。
    就像這一次他拒絕馬悅然,人們在態度上認同他的更多一些,除了他在CCTV訪談中的出色表現以外,內在的情感邏輯仍然是他和馬悅然之間巨大的身份差距。
    一個剛剛崛起幾年的中國青年作家,一個“積威”20多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大家下意識肯定認為前者的話語權大大弱於後者。
    尤其在國內媒體持續幾周的炒作之下,會麵邀請如同馬悅然所說,成為了“宮廷覲見”,輿論就更認可兩者的等級差異。
    張潮的拒絕,就不再是一個沒禮貌的年輕人,拒絕一位慈祥的老人;而是一位勇敢的青年,反抗強權的收服。
    而這一次則完全不同,對張潮的批評遠還沒有形成“牆倒眾人推”之勢,連重要點的報紙都沒有轉載,僅在一些銷量低迷的地方報刊上打轉。
    而站在張潮這邊的大學生和網友們,現在就要衝過去把人老底都掀了,還直接扣上了“文壇內奸”的帽子,實際上並不能讓張潮真正贏得輿論上的優勢。
    反而會讓人覺得張潮站得高了、人也飄了,一點批評都受不了,還動輒就發動粉絲四處出征。
    2007年的輿論環境,就是這麽怪——你越強,就越得忍著;忍不住反擊了,那是你沒修養。
    所以張潮雖然在第一時間就看到那些文章卻一直選擇按兵不動,目的就是為了讓對方更“囂張”一點——等他們“囂張”到當初方老師、蓮嶽他們那個程度了,才好一網打盡。
    省得東拍一隻蒼蠅,西捏一隻跳蚤,沒完沒了。
    結果馬悅然這老頭在燕大演講一激動,他自己倒是脫身了,卻把爛攤子留給了張潮——不過估計這也是馬悅然事先想不到的。
    張潮最後隻能歎口氣道:“這事隻能我自己來平——大家還是說回正題吧。我覺得行程沒什麽問題了,飯塚教授那邊應該也可以接受。
    整個行程15天,不短不長,東京、京都、大阪……”
    高洪波問道:“北海道不去嗎?我看最早日本發過來的行程裏有這一項,後來怎麽劃掉了?莫言他們前年去了一趟,說是很不錯,莫言不是還出了本書叫啥來著?”
    陳建功在一旁道:“《北海道的人》。”
    高洪波道:“對對,《北海道的人》——北海道是日本文學的一個具有重要象征意義的地域,川端康成的《雪國》就是寫北海道的。
    他那個開頭棒極了——‘穿過長長的界限隧道,就是雪國。夜的底色變成銀白。’”
    張潮打了個寒顫,連忙道:“北海道最美的時候是冬天——雪國嘛。10月上旬都還沒有開始下雪,去了也看不到‘夜的底色變成銀白’的景象。
    所以還是算了吧,以後有機會再去。”
    高洪波惋惜地“嘖”了一聲,道:“這樣啊……還真是可惜,好吧。”
    張潮心裏捏了一把冷汗。莫言的《北海道的人》後來在網絡上引起了多大的爭議他可一清二楚,他特意讓飯塚容取消北海道的行程,就是不想兩者之間發生任何聯想。
    張潮心裏最清楚不過,文化人寫的文字裏,就數遊記最敷衍、最不可信,要麽和郭德綱早年相聲裏的主流相聲演員一樣,到哪兒演出都要唱一句:“xx啊xx啊我滴故鄉。”
    要麽和於秋雨老師似的,到哪兒都能說一套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的深刻大道理出來。
    至於莫言屬於哪一種,顯而易見。隻不過他本人估計沒有想到,多年後自己的一個發言和這本散文集聯係起來以後,竟然迸發出了如此獨特的戲劇效果。
    也算是某種由時間凝練而成的行為藝術標本了。
    張潮可不想當標本。
    這時鄒光明道:“還有一件事,你確認韓涵、小四他們兩人會來嗎?他們倆可出了名的不合群,尤其是韓涵……”鄒光明想到那個黑瘦的年輕人的張狂,不禁搖了搖頭。
    要說張潮之前,誰是文壇的“麻煩製造機”,韓涵當仁不讓。不過隨著張潮的崛起,這兩人的星光都黯淡了很多,沒有那麽紮眼了。
    張潮自信地點點頭,對眾人道:“我一個多月前就和他們溝通過了,他們兩個都同意參加這次的訪日代表團,隻是在時間上可能不會和其他人同步。
    韓涵現在正在賽車季當中,中間大概能抽五天時間去一趟東京,剛好參加在澀穀的那場討論會。小四現在開公司,也挺忙的,不過也答應至少參加兩到三個行程。”
    鄒光明道:“我不太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帶上他們兩個?其他人,加上你,就足夠有代表性了吧。”說罷其他人也好奇地看著張潮。
    張潮笑問道:“那如果這個時代沒有我,同樣有這麽一個團,卻少了他們兩個,會有代表性嗎,還是「代表團」嗎?”
    大家聞言都沉默了,張潮這個理由實在……太有說服力了。
    張潮把文件往桌上一放,對眾人道:“好了,我回去了,還要接著滅火啊……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