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勇氣,是智力活動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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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二十郎說到最後,渡邊恒雄不自覺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就要出聲嗬斥。
不僅是因為身為反戰者的立場,更是因為這樣的言論在訪談中出現,可能會引發張潮的過度反彈,讓節目走向失控。
於情於理,他都想跳過這一節。
不過渡邊恒雄目光一瞥,發現正在聽王震旭同步翻譯的張潮,並沒有因為藤井二十郎的話有任何表情上的變化,依然十分淡定,甚至就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這是翻譯沒有把藤井的話轉達完整?還是說得更委婉些了?”渡邊恒雄猶豫了一下,又坐回了沙發裏,準備看張潮的反應行事。
張潮聽完王震旭的翻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順便伸掌向渡邊恒雄示意沒有問題,自己可以回答。
等全場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張潮的身上,他才拿起話筒道:“剛剛這位觀眾介紹自己是中學曆史老師是吧?”
藤井二十郎又起身驕傲地道:“東京最好的中學,開成中學校!”
觀眾席發出一陣驚呼,滿滿的羨慕意味。
王震旭翻譯的時候補充了一下背景道:“開成中學校是東京最好的私立中學,偏差值高達78,被譽為‘東大生的搖籃’。”
張潮聽完點點頭道:“既然是名校的曆史老師,想必專業水準不會差,那麽就應該知道,曆史不是凝固的一個又一個片段,而是一條流動的河。
剛剛那些內容,想必你在課堂上也對學生說過吧?那你有沒有告訴學生,這條河後麵究竟流向了什麽方向呢?”
藤井二十郎再次起身,臉上掛著輕蔑地笑容道:“你是說最後日本又戰敗了嗎?但你不是想說我們大和民族缺乏勇氣嗎。
失敗的結果,不能用來否認挑戰的勇氣!日本雖然是一個小島,但日本人並不懦弱!”
張潮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對勇氣的認識,實在是太膚淺了。在你的腦袋裏,用武力挑戰既有的秩序、規則,就是勇氣的象征?
那為什麽要挑戰——別告訴我,你的答案是‘為大和民族爭取更廣闊的生存空間’這種話。”
藤井二十郎這次沒有站起來,他臉色開始變得尷尬,隻是連連搖頭。
這是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上層精英用來糊弄底層百姓的話術,在戰後被嚴厲地批判過,屬於右翼分子即使心裏認可,也不能宣之於口的禁忌。
他要是承認了,那開成中學校曆史教師這個職位,八成要丟。
而其他的借口也不成,因為他自己舉的統統都是日本跑到別國的領土上打仗的例子,怎麽掩飾,都不能衝淡血腥味,索性沉默好了。
張潮等了一會兒,看對方沒有回答,於是繼續道:“那好,就繞過這個你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不討論‘挑戰’的動機。
日本用武力去‘挑戰舊秩序’以後呢?又帶來了什麽‘新秩序’呢?”
藤井二十郎顯得更加局促不安了,這個問題他同樣無法回答。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一大特點是既缺乏長遠的戰略規劃,也沒有短期的戰略目標,隻有一個又一個的口號。
這些口號最終變成了一個“挑戰”接一個“挑戰”的無限套娃,永無終止的獻祭,最後毀滅了自己。
張潮微笑地看著藤井二十郎,這種典型的挖坑給自己跳的傻子,就很日本——有些話說出來爽,但卻不能放在台麵上講,你一個中學老師又不是石原這樣的政客。
石原講完有人兜著,還能騙到選票,你說錯話隻能失業。
張潮歎了口氣道:“支撐這些所謂‘挑戰’的,並不是勇氣,而是衝動。如果勇氣如此廉價,它也不會成為人類最高貴的美德之一。
就像我前麵說的,運動員參加比賽,是因為曆經了漫長而艱苦的訓練;討論中提出意見,是因為經過了許多年的學習。
這些‘挑戰’是基於對自身的認識、對客觀情況的掌握,以及清晰的目標和實現的路徑,絕不是‘板載’衝鋒。”
王震旭翻譯到最後一個句子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如實翻了出來。
在場的日本人臉色都變了一變。無論立場如何,聽到這個詞的日本人腦子裏都會產生類似的畫麵。
渡邊恒雄突然能感受到張潮聽藤井二十郎說到“占領大半個中國”時的感受了。
張潮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平靜如水:“既然你喜歡軍事,那我也舉一舉軍事的例子——偉大的克勞塞維茨在他的不朽之作《戰爭論》裏,曾經花了整整一個章節論述‘勇敢’在戰爭中的作用。
讓我總結,其實就一句話——「勇敢是智力活動的結果,真正的勇敢隻存在於那些智力較高的人群當中。」”
如果說剛剛那句話隻是讓在場的日本臉上不好看,這句話則直接讓現場嘩然,就渡邊恒雄也變了臉色。
藤井二十郎憋紅了臉,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接過話筒反駁道:“你是在說大和民族智力太低嗎?我們有多少諾貝爾獎得主,有多少偉大的發明創造,有多少驚豔世界的藝術創作……我們是最有智慧的民族!
一個中國人,在日本人麵前談論智力,實在是太可笑了!”
藤井二十郎的話引得不少日本人的同聲附和,甚至有人在現場喊起了:“斯巴拉西(好樣的)!”
畢竟日本在戰後60多年取得的成就還是非常令他們感到驕傲的,在70年代、80年代,歐美社會很是刮了一陣“日吹”風,日本人一度被誇成是“最聰明、最團結、最堅韌”的民族。
“最聰明”可是排在第一位的。
張潮直接上來就否認了他們“智力”,確實讓現場所有日本人產生了一種“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同仇敵愾之感。
要不是已經是21世紀了,估計立刻就有人要提出和張潮決鬥,誰輸了誰切腹那種。
為張潮做翻譯的王震旭已經兩股戰戰了,畢竟張潮可以拍拍屁股回國去,他可還要在日本混。
張潮仍然是一臉無所謂的雲淡風輕,拿著話筒平靜地道:“所以,有智慧到每次對外發動戰爭都铩羽而歸,至今仍然隻有這四座大島;有智慧到自己的國土駐紮著其他國家的軍隊,犯了罪本地法院都不能審判;
有智慧到簽下一紙協議,把四十年發展的成果幾乎拱手相讓……這樣的例子,我還要再舉嗎?”
現場的喧嘩在王震旭翻譯出第一句話後開始安靜下來,等最後一句說完,演播廳裏死一樣的沉寂。
藤井二十郎縮在座位上,仿佛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他;其他人看到張潮的目光掃過,紛紛開始回避。
渡邊恒雄這時候也平靜下來了,他略有所思地道:“這就是張潮桑你說的,個體不缺乏勇氣,但整體缺乏——同樣的,日本有很多聰明的個人,但作為民族這個整體來說……”
渡邊恒雄沒有說下去,畢竟他也是日本人,直接把這個結論說出來有點傷人也傷自己。
張潮倒也沒有想為難這個老人,他說道:“作為民族這個整體來說,太容易被一些缺乏真正的勇氣,隻有衝動的個體給挾持了。
所以顯得……嗯,不太聰明的樣子。”
渡邊恒雄露出苦澀的笑容,認真地對張潮道:“張潮桑,你確實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年輕人。”
張潮微微一笑,道:“我的話其實還沒有說完。你們確實有十分‘聰明’的時候,隻是這種‘聰明’,你們自己沒有察覺,也並不珍惜。
總是想回到那種‘不聰明’當中去。”
渡邊恒雄有些意外,問道:“那是什麽時候呢?”
張潮道:“你們的‘精英’們,曾經告訴所有人,這裏的物產太貧瘠了,隻有去殺、去搶,才讓那些物產屬於自己。結果是什麽,搶來的東西老百姓分到了多少,如果不知道的話,節目結束可以請藤井二十郎先生補課。
戰爭結束以後,你們隻用20年時間,就在廢墟上重建出亞洲第一個發達國家,過去那些你們覺得需要搶的東西——印尼的橡膠、中國的煤炭、中東的石油、澳大利亞的鐵礦石……正通過正當的貿易途徑源源不斷進入到你們的工廠裏。
然後你們用它們生產出了便宜省油的汽車、方便攜帶的隨身聽、結實耐用的冰箱彩電——我母親在1992年買過一台本田的女式輕騎摩托車,一直開到現在,整整十五年了,沒有大修過。
我覺得這是你們最‘聰明’的時候。
你們當中那些真正的‘聰明人’——科學家、工程師、技術員、銷售員、藝術家……他們才富有勇氣,因為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創造出令人喜愛的產品,來挑戰當時美國工業品稱霸世界的‘舊秩序’。
豐田取代通用成為世界最大的汽車製造商,日本的電器、數碼產品在全世界都是品質的象征,鳥山明、宮崎駿兩位先生的動漫作品誰都喜歡……
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挑戰’,這才是對這個世界有價值的‘新秩序’,這才是你們這個民族最‘聰明’,最有‘勇氣’的時刻。”
張潮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才停下,王震旭差點翻譯不過來,幸好戴著的耳機裏傳來導播特意傳輸給他的錄音,才順利向現場的日本人轉達張潮的話。
現場更安靜了。
隻不過這次的安靜不同之前——上一次安靜是因為難堪,是因為張潮刺痛他們內心卻又無法反駁;這一次安靜,則是都陷入了迷惘與沉思當中。
渡邊恒雄是現場年齡最大的人。生於1926年的他,既見證過這個國家最瘋狂嗜血的時刻,也見證過最破碎不堪的處境。
當然,他更見證了日本重新崛起、又在最巔峰處隕落的過程,所以對張潮說的話感觸尤其深。
他意味深長地道:“我已經80歲了,采訪過數不清的名人,政治家、明星、藝術家、作家、科學家……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評價日本。
‘聰明’‘勇氣’……張潮桑,我忽然有些明白你為什麽對石原這麽厭惡了。也許並不止出於你個人的民族情感,也出於對石原所代表的階層,或者用你的話說——‘精英’們——看法。
在你的眼裏,決定作為一個整體的民族是否智慧,不在於‘精英’,而在於‘人民’。”
張潮點點頭,繼續道:“石原這樣腦子裏充滿舊時代思想的‘精英’們,總覺得大眾是愚昧的、無價值的,所以用軍國主義那一套洗洗腦給自己賣命就是最理想的社會。
實際上,這樣批量生產傻子,隻意味著一件事——社會出現任何矛盾,大家理性妥協的可能性在急劇下降。越多的傻子,就意味著越大的社會風險。
我剛剛說的是那些曆史事件,不知道的話,也可以在節目結束以後,找藤井二十郎先生補課。”
藤井把身子縮得更小了,一切身體語言都在說一句話:“已老實,勿cue。”
渡邊恒雄回憶起80年代初,日本經濟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時代,感慨道:“當年不就是一群衝動的‘精英’們,喊著‘買下半個美國’,最後埋下了泡沫破裂的種子麽?
其實奪走日本四十年發展果實的,不是那一紙協議,而是我們的自大、衝動,還有愚蠢。如果當時的日本社會,還是由張潮桑說的那些‘聰明人’來主導,而不是石原這種用嘴巴思考的政治動物,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吧……
我終於明白你說的,日本的年輕人作為一個整體不夠勇敢的原因了,確實是因為我們整個社會不夠有智慧啊!”
說完這句話,渡邊恒雄忽然站起來,向著張潮鞠了一個躬,道:“感謝張潮桑的坦誠!我代表剛剛冒犯你的觀眾,向你致歉。”
八十歲老頭朝自己行禮,張潮當然不能坐著,也忙站了起來欠身還禮。
重新落座以後,氣氛已經不複之前的凝重和劍拔弩張。渡邊恒雄的語調也輕鬆了許多,他有些開玩笑地道:“張潮桑不怕我們‘知恥而後勇’,再次變成一個‘聰明’的民族嗎?”
張潮剛想說話,隻聽一個蒼老但充滿力量的聲音從後麵傳了過來:“你這個人,還是對日本人太有信心了啊!”
王震旭為張潮翻譯完以後,才轉頭看清來人:身量不高,西裝革履、黑框眼鏡、滿頭白發,十分儒雅的一個老人,正邁著穩健的步伐從候場區向幾人走來。
張潮還沒有反應過來,王震旭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用顫抖地聲音道:“真的是……是大江健三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