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開宗立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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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你寫的關於魯迅先生的文章,那篇《為失敗者的魯迅》。”
    “那是我幾年前參加高考時寫的,還不夠成熟……”
    “正因為不成熟,才足夠真誠啊。我以為先生已經被中國文壇遺忘了,想不到一個年輕人讓大家又想起了他。”
    “其實先生從來沒有被遺忘,我們有時隻是羞於再想起吧。”
    “哈哈,你這句話說的,比‘遺忘’更加尖銳啊……但想必先生如果看到今日之中國有張潮桑你,也會十分欣慰吧。”
    ……
    這是「中國青年作家訪日代表團」來日本的第一天,在東京的酒店辦理入住的時候,大堂裏正播放著張潮和大江健三郎談笑風生的電視畫麵。
    幾乎所有人都移步到電視底下,駐足觀看。
    無論是張潮,還是大江健三郎,都足以成為吸引他們的理由。
    張潮說中文,自然聽得懂;大江說的日語,雖然聽不懂,卻也有學過日語的夥伴代為翻譯。
    即使在國內就已經聽說了張潮在日本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可隻有來到了日本,才能具體感知到這個“不小”,到底有“多大”。
    出了機場,坐在接機的大巴上,小電視就在播放張潮如何把石原慎太郎氣到兩次搶救的新聞專題片。
    進入市區,偶爾看向大巴窗外,大樓的電子屏幕上也時不時閃過張潮那張表情永遠似笑非笑的大臉。
    下了大巴,酒店旁邊的書店門口,擺放著《你的名字》《刑警榮耀》的大幅海報,還有張潮的新書預售海報。
    甚至還時不時能看到有日本的校服少女在海報旁邊與張潮立繪合影。
    現在進了酒店,隨機播放的電視裏是「日本電視台」的張潮訪談專題片,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與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新感覺派”文學大師大江健三郎親切對話。
    代表團的年輕作家們,簡直以為來到了特意為張潮打造的遊樂園裏,不然怎麽在哪裏都能見到他。
    聽說這次行程有個環節叫「中國當代文學在日本」,主要由張潮來主持……
    “幹脆改名叫「張潮在日本」好了……”雙學濤憋著笑,小聲和身邊的馬伯慵嘟噥道
    馬伯慵也很無語。張潮多能搞事,他作為「潮汐文化」的資深員工,自然心裏有譜;但是張潮在日本的所作所為,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極限。
    即使看過了張潮近段時間的全部采訪、演講,他還是覺得這事很魔幻。
    過了好一會兒,馬伯慵才道:“我現在知道為啥他非要我們倆扔下手頭的工作,跟著一起來日本一趟。”
    雙學濤一愣,問道:“不是讓我們來日本拓展下業務,看能不能約點稿子嗎?還能為什麽?”
    馬伯慵指了指電視上的張潮道:“他肯定是覺得在日本秀了這麽久,不能在熟人麵前裝逼就很沒意思,特地把我們叫過來看他表演!”
    雙學濤:“……”還真像他會幹的事情。
    這時候張越然伸手拍了一下馬伯慵,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意思是不要打擾大家看張潮與大江健三郎的對話,馬伯慵和雙學濤都知趣地閉了嘴,專心看起電視來。
    “其實我是在渡邊老哥找我以後,才匆匆忙忙地找了一本你的來看,是和《刑警榮耀》一起出版的《少年的巴比倫》,好像是你19歲的時候寫的?”
    大江健三郎一邊說著,一邊從工作人員手裏接過一本書,正是剛剛所說的《少年的巴比倫》。
    “是。那是一篇雜誌約稿,我寫了大概一個月,寫的就是我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張潮也有些感慨,這本是他純文學的第一次嚐試,還有些幼稚,在國內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
    大江摩挲著書的封麵,緩緩道:“好像所有作家都是從身邊寫起呢……從這本書裏,我看到了張潮桑你有一種其他年輕作家極少具備的特質——
    一種年輕的滄桑感。”
    張潮眼神一凝,認真地看著大江。
    大江也注意到了張潮的眼神,“嗬嗬”笑了一聲後道:“看來我說對了啊。這部《少年的巴比倫》雖然有著複雜的寫作手法,但我覺得你始終與裏的人物——無論是陸小路,還是藍白——保持著一段距離。
    作家總是會與自己筆下的角色共情,但你似乎會在人物真正進入你的內心前將他們拒之門外,然後隔著一麵‘單向玻璃’來窺探他們的生活。
    這種距離,又不是海明威那種如拍攝紀錄片般的冷峻,又能切實感受到你對人物的關注是有溫度的……
    真是一種奇妙的閱讀體驗,你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找到了一種極佳的平衡。”
    張潮沉默下來,他被大江健三郎的敏銳深深折服。身為世界頂尖的文學獎,他擁有著作家中都極其罕有的文字觸覺,隻看了他一部作品,就把握住了張潮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特質。
    身為重生者的他,一方麵熱烈地擁抱生命,另一方麵卻也對這個世界有著淡淡的疏離感。
    這種疏離感,給予他一種始終處於“事件之外”的視角特點——張潮的,要麽使用「第三人稱」,要麽在使用「第一人稱」時,“我”也不是主角,而是旁觀者、敘述者,和偶爾的同行者。
    但是張潮又不會讓自己的情緒遊離於故事之外,反而會成為約束故事內核向著自己希望方向生長的框架——這種“全情投入”與“有限參與”並存的創作態度,構成了張潮這些年寫作的內在支撐力量。
    張潮自己當然有所察覺,但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大江健三郎是第一個察覺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張潮才微笑著道:“其實我管這叫「不在場主義」。”
    “哦?”大江健三郎眼睛一亮,語氣也變得有些興奮:“這是出於你自身創作經驗的總結?”
    這時候負責給代表在前台辦理入住的地接人員過來對年輕作家們道:“大家趕緊過來領房卡,早點放好行李……”
    話沒說完,就被幾道惱怒、犀利的目光給把剩下的內容憋回了肚子裏。
    這裏都是作家,當然明白這場訪談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就連渡邊恒雄這個訪談者也不再插話,把舞台完全交給了張潮和大江兩人——
    張潮這是要在這次的訪談中提出一種全新的文學概念?
    想到這裏,這些年輕的作家們都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張潮的作品銷量和他的影響力迭加,可以想象,這個概念今後會有多少跟隨者,若幹年後,最終變成一個文學流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是真正的“開宗立派”啊!而且是當著大江健三郎的麵!
    在“新感覺主義”宗師麵前宣布“不在場主義”要登上文學的舞台——這可是要寫進文學史的大事啊!
    怎麽舍得錯過這個關鍵的瞬間?
    眾人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視上,隻聽張潮緩緩道:“我認為,作家在虛構某個故事的時候,最好與這個故事的藍本保持一定的距離。
    他可以是聽人轉述、或者查閱資料、或者幹脆從某次閱讀或交談中得到的啟發,他本人一定不能在這個藍本中存在過,甚至不能是見證者——也就是我說的‘不在場’。
    隻有‘不在場’,他才能擺脫‘親曆者’的局限,用一種更加客觀,更加冷靜,也更加深邃的思維在藍本之上虛構整個故事。”
    大江健三郎興趣越發濃厚,問道:“不在場……這倒是令人意外啊。不過細想確實有道理呢——‘在場者’本身就是事件的‘共謀者’,親身經曆也會讓自己的情緒被‘汙染’。
    如果從占有文本的角度來看,也許‘不在場’比‘在場’更全麵。這真是反常識的一種領悟啊!”
    大江這是認可這種理論了?
    雖然不算太意外,但是眾人還是難以置信,恨不得搓一搓自己的耳朵,看有沒有聽錯。
    張潮點頭同意道:“我第一次感知到原來自己是用這種心態創作的時候,也十分詫異。畢竟‘經驗與虛構’是文學,尤其是的永恒命題。
    每一個創作者都試圖平衡兩者之間的重量。但經過《少年的巴比倫》《刑警榮耀》這些作品的創作,我認為作者與素材之間必須保持必要的審美距離,這種距離不是簡單的物理疏離——
    而是通過敘事媒介的過濾、記憶的發酵以及文化轉譯的過程,使作家獲得超越親曆者視角的創作自由。
    當作家擺脫‘在場者’的身份枷鎖,想象力方能突破經驗主義的牢籠,在現實藍本之上建構更具普遍意義的藝術真實。”
    大江健三郎聽完以後,在興趣之餘,更顯得驚訝了:“看來你對自己這套理論的總結,已經十分完善了?”
    張潮道:“大概一年前我就在思考「不在場主義」,我已經和自己對話了無數遍,隻不過今天是第一次說出來。”
    大江深思了一會兒,進一步問道:“其實你的「不在場主義」還有一層——如果一個作者在處理藍本的時候太過於投入,即使他在實際經驗中是‘不在場’的,但在心理層麵上,已經成為了‘在場者’,也就無法做到你說的構建。”
    張潮聞言不禁坐直了身體——大江不愧是大師,有些話自己沒有說,人家就想到了——認真地道:“是的。‘不在場’最重要是心理距離、情感距離,而非物理距離。
    「不在場主義」不排斥情感介入,而是情感必須經過淬煉,不能是一種不由分說的共情、不由自主的傾注、不勝其煩的宣讀……
    其實這也不是我個人的創作經驗,而是很多偉大的前輩已經實踐過了——隻不過他們的聲名太煊赫,創造的文學概念太耀眼,導致這種具體的‘技巧小道’,沒有被關注。
    我是個小人物,隻不過把從他們的字間行隙裏漏下來的金子掃到了一起而已。”
    大江健三郎哈哈笑道:“這麽謙虛可不像你,張潮桑!石原要是還能醒過來,看到你用這樣地態度說出這種話,說不定又要昏厥過去。”
    張潮認真地道:“在真正偉大的作家麵前,謙遜不僅是一種美德,還是對文學本質的敬畏。”
    大江好奇道:“那你說說,是哪些作家啟發了你?”
    張潮慢慢地一個一個梳理道:“首先是卡夫卡。卡夫卡從未到過美洲,甚至不會英語,卻憑借布拉格猶太社區的經驗,在《美國》中創造出比現實的美國更具預言性的現代空間。
    他告訴我,文化距離會迫使作家放棄表象描摹,轉而捕捉文明內在的特征。
    然後是翁貝托·埃科的《玫瑰之名》,這部裏,作者設置了四重敘事框架,通過現代學者、中世紀譯者、修士手稿、當事人見聞,構建了層層迭套的敘事迷宮,使真相始終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
    他告訴我,多層級敘事結構可以消解單一視角的局限性……”
    大江健三郎插話補充道:“《少年的巴比倫》就有《玫瑰之名》的影子。”
    張潮笑道:“是啊,那是我的初次嚐試。”
    大江道:“很難想象以你的年紀,怎麽會讀這麽多的書——尤其是埃科。他很有名,但是如果對歐洲文化、符號學、神學……這些深奧的知識沒有一定的了解,《玫瑰之名》其實沒有那麽容易閱讀。”
    張潮道:“其實我並沒有全部讀懂——我隻從讀懂的那部分,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大江點頭表示明白,然後道:“還有誰?”
    張潮“哈”得出了一口氣,道:“實在太多了——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前,刻意將童年聽聞的家族故事擱置了二十年;納博科夫用英語寫作;福樓拜在塑造包法利夫人時,通過大量查閱社會新聞與醫學檔案替代個人經曆……
    哦,還有海明威,他的電報體寫作本質上是種不在場策略——刪除主觀形容詞,用動詞鏈條構建客觀場景。這種語言潔癖幫助他抵禦了記憶的潮湧,這才培育出了冰山般的敘事張力。
    太多太多了,我數不過來——我不是在建築一個‘空中樓閣’,而是你們——大江先生——你們這樣的偉大作家,已經在不經意間搭好了框架。
    而我做的,隻是踩在梯子上,伸手去摘那個蘋果而已。”
    大江聞言,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對於他這樣一個一向嚴肅,甚至有些陰鬱的嚴肅文學作家來說,這樣的“失態”並不多見。
    效果之後,大江對張潮道:“並不是我們搭好了梯子,而是隻有你看到果子,還發現了梯子。「不在場主義」、「不在場主義」……”
    大江嘴裏一邊念叨著,忽然站了起來,對觀眾道:“「不在場主義」是由在場的各位見證產生的。人生中能夠親眼目睹一個全新的文學理念誕生,是一件幸運的事!”
    說罷,帶頭為張潮鼓起掌來。很快,現場的掌聲就響徹了演播廳,也響徹了代表團所在酒店的大堂。
    圍在電視機前的眾人,此刻仍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張潮的「不在場主義」,就這麽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蓋章認證了?
    這都什麽網文才有的情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