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新作品的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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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們看,這裏的落日多美啊。”張潮站在福海市區東街口的天橋上,指著天邊的落日,對於華、蘇童、孔磬冬、曹文宣等人道。
四人望向已經醉成酡色的夕陽,又看看腳下城市主幹道的車水馬龍,心中疑惑張潮為什麽要約他們在這裏見麵。
張潮拍了拍天橋的鋼質扶手,又指了下環繞著這座八角形天橋的幾座大樓道:“這是東百,這是大洋百貨,遠點那邊是「三坊七巷」……
這座天橋也是全省第一座人行天橋,20年前建好的。當年它還有一個別稱,叫「情人橋」,因為情侶們喜歡來這裏約會。
所以一到晚上,橋上就一雙雙、一對對……”
幾人還是不明白張潮的用意,不過孔磬冬打趣了一句道:“你父母該不會也是在這座橋上約會過吧?”
張潮搖搖頭道:“那時候他們早結婚,我都出生了。其實別看我們長福縣現在離市區挺近,實際上在我小時候可遠了,來一趟要大半天。
其中有一段路需要把大巴車開上輪渡才能過江……現在路寬了、橋修了,不堵車隻要半個多小時就能到。我有時候都恍惚,我兒時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樣子。”
張潮的話讓眾人也回憶起來。
於華感慨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之前《西遊記》電視劇裏有首歌唱‘五百年滄海桑田’,實際上現在別說五百年,就是五十年都舊貌新顏了。
特別是最近十幾年,我每年回海鹽,都覺得那裏麵貌與我讀書的時候有些不一樣。久了久了,我甚至都有些模糊了,到底哪裏是以後建的,哪裏是之前有的……”
蘇童接過話茬道:“其實別說其他地方,就是燕京——我1984年去燕京讀書的時候,覺得那裏的高樓大廈多得都插不下了,哪有那麽多人可以往裏麵塞啊?
現在你看看,以前覺得高得不得了的央視彩電中心、國貿,現在再看都是‘弟弟’。”
曹文宣則道:“你們好歹都還是縣裏、市裏的孩子。我小時候連水泥蓋的房子都沒有見過……第一次去燕京,看著那麽寬的馬路,我眼睛都發暈。
你說的沒錯,變化太大了。”
張潮點點頭道:“是啊。我8歲以前是沒有見過電梯的——第一次看到電梯,就是在眼前的東百大廈。以前它多神氣啊。來市裏的人,隻要有時間,一定要來東百逛逛。
不買東西,就是用眼睛看,回去以後也能當成談資說上好幾天。縣裏孩子稀罕的玩具車、變形金剛,東百的貨架上一擺就是一整排。
那時候的售貨員多威風,站在玻璃櫃台後麵,高高昂著頭,用鼻子眼看人……”
一句話把幾個老師都逗樂了。
急性子的孔磬冬問道:“你的意思是……?”
張潮回過身來,對幾位老師道:“現在東百看著怎麽就這麽陳舊和落伍了?不要說和燕京的那些大購物中心比,就算和旁邊的「大洋百貨」比起來,也顯得老態龍鍾。
時間並沒有變快,變快的是我們自己的腳步。作家總是有記錄時代的衝動,無論是《紅樓夢》,還是《人間喜劇》,又或者是《尤利西斯》……要麽是宏偉的社會圖卷,還是精微的個人心靈,其實都在做這件事。
可是我總覺得當下的時代太快了,快到中國的作家們想要下筆去捕捉某個剪影,還沒有寫出作品來,它就消逝在縫隙了,隻留下一點點倒影或者回聲。”
於華、蘇童等人聞言,沉默了一會,蘇童先開口道:“有些時代放一放,再回頭寫,不是會觀照得更加清楚嗎?”
於華附和道:“你的「不在場主義」,不就是要把素材沉澱一段時間,形成與自己的心理距離以後再進行創作嗎?怎麽突然想描摹當下了?”
張潮搖搖頭道:“實際上如果以這兩年為節點開始累積,任何‘當下’幾乎都會迅速過時。我們正處於一個將至少持續二十年的加速時代。
我們的生活方式、娛樂方式、工作方式、交流方式、消費方式……將會以難以置信的頻率不斷迭代。在這種速度下,其實沒有任何記錄或者記憶是可靠的。
我們雖然身處時代之中,但又會經常被時代巨大的離心力給拋出來,很快就‘過時’。”
幾個作家、學者麵麵相覷,不知道張潮為啥會對時代有這樣的判斷。
雖然這幾年中國社會的發展堪稱迅速,但也絕沒有到張潮所說的這麽誇張的地步,總體來說還是有跡可循的。
最後還是曹文宣半信半疑地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張潮心想,這不是我覺得還是不覺得的問題,而是我已經親身經曆過一遍。
不過他當然不可能這麽說,所以幹脆從口袋裏掏出一部iPhone手機——這是李萬東寄給他用的測試機,就在前不久,第一代iPhone可以利用Cydia越獄了,並且能安裝第三方軟件。
「潮汐文化」的IT部門在張潮的提前部署下,早早就開始開發「潮汐閱讀」,現在已經進入了測試階段。
於華對新鮮事物比較感興趣,道:“這個不是那個什麽蘋果公司出的手機嗎?”
張潮道:“是啊,幾位老師,這部手機會是這個時代加速發展的縮影和象征。它不僅開啟了個人智能終端時代,還會讓‘移動互聯網’改變所有人的生活。
我們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從這個小小的屏幕開始被顛覆。”
孔磬冬從張潮手裏把iPhone接了過來,瞪著他的大小眼仔細觀察了一遍,又遞回給張潮:“我還是有點不相信這個小東西有這麽大的威力。
說到底它也隻是個手機,就是屏幕大點而已。拍照、聽音樂、上網,現在諾基亞都可以做到。
不過你既然有這個判斷,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覺得要是將來有一天,這個社會的發展印證了你今天的預言,那麽我們不妨再來這裏一趟,拍個照片。”
曹文宣大感興趣,道:“也就是我們現在先拍一張?”
孔磬冬道:“就用這部手機拍吧?既然張潮說它開啟什麽時代的象征。”
於華、蘇童紛紛道好,張潮當然不會掃興——雖然他知道要不了幾年,這座承載了無數人回憶的天橋就要拆除了——把手機解鎖,五個人站在一起,請一位路過的大姐給他們拍一張合影。
看著3.5寸屏幕上顯示出來的相片,於華道:“這玩意兒看照片真不錯!而且看大小,用來閱讀是不是也很方便?”
張潮露出賊笑,演示了一下自己手機裏安裝的「潮汐閱讀」測試版APP,方便的觸摸操作,一下就吸引了幾人的注意。
在輪流把玩幾下以後,於華道:“這個蘋果手機能不能改變時代我不知道,但是你這個APP可能會改變人們讀書的習慣……”
張潮道:“回頭我讓IT部門給幾位一人送一個?正好幫我測試一下穩定性和功能,能提點意見是最好的。”
孔磬冬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小子在這等著我們呢?”
眼看著天邊的夕陽已經落到了大樓後麵,隻殘留一點霞光給下班的人群一點溫柔,張潮提議道:“飯點了,咱們先吃飯!”
2007年在福海聚餐,如果不是什麽商務宴請,或者特意要高檔餐廳,那麽自然是去「橋亭活魚小鎮」。
東街口就有一家,張潮也不舍近求遠,直接去了那裏。四位老師當中,有三位來自江南魚米之鄉,唯一的北方人孔磬冬也是哈爾濱人,也是從小吃莫利燉魚長大的,所以正合了幾人的口味。
這裏主要做的就是水煮魚、酸菜魚、麻辣魚以及川湘特色菜,又照顧了不太能吃辣的福海人的口味,所以以香麻為主,辣味為輔,即使口味清淡的人也能勉強接受。
但最有特色的無疑是引入了來自廣東中山的「脆肉皖」,肉質不像普通草魚一樣細嫩,反而是Q彈緊實,放在2007年,算是十分新鮮的食材,吃得幾人大呼過癮。
等到一鍋魚吃了大半,於華才笑眯眯地問道:“你開始寫新作品了?”
其他三人都停下了筷子,不約而同看向張潮。
張潮也是一愣,旋即笑著答道:“什麽都瞞不過於老師。確實有想法,但是還沒有動筆寫,隻有一些粗略的場麵。”
於華對其他幾人道:“我就說他不會無緣無故和我們說這麽一大堆傷春悲秋的時代感慨。”
蘇童好奇地問道:“這次準備寫什麽?想寫時代變遷?”
張潮先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是,也不是。”
“哦?說說看。”曹文宣的興趣也上來了。他是個兒童文學作家,本身對時代性太強的作品不是特別感興趣——但作者如果是張潮,就另當別論了。
孔磬冬作為正兒八經的現當代文學學者,也催問道:“快說說看。剛治了饞蟲,又被你勾起了蠹蟲。”蠹(音度),是蛀書的蟲子,書癡常以此自比。
張潮道:“一般描繪時代變遷的作品,都是時過境遷以後的回眸。我想做的是,站在今天的支點上,給未來勾勒輪廓。”
於華有些不能確定地問道:“科……科幻?就像你要出版的《原鄉》一樣嗎?”《原鄉》在國內雖然還有一周左右才正式發售,但是於華已經在張潮這裏拿到樣書,先睹為快了。
蘇童不滿地道:“有好書你也不給我看看。”
於華得意洋洋地道:“誰讓是我寫的序呢?要保密嘛!你要看去我家裏看,恕不外借!”
這時候曹文宣開口道:“你們倆別打岔,聽張潮說。”
張潮接著道:“不算是科幻,而是基於現在已經出現的發展趨勢,寫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物,站在時代的門檻上的種種選擇。
他們向後看,是已成定局的人生;向前看,是不能確定的未來。黎明似乎就在眼前;黎明似乎總在眼前。他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形成的幻夢,可能就是未來幾年,或者十幾年,人們的日常生活。”
張潮的話讓桌上的其他幾人都沉默了。
無論是於華、蘇童,還是曹文宣、孔磬冬,在文學上都可謂博學多識,但還是很難想象這樣一部會是什麽樣子。
通常來說描寫「未來」的,都屬於「科幻」這一類型,最大特征就是要徹底改變社會形態——無論是高科技化的賽博朋克未來,還是喪屍爆發、核戰結束後的末日未來,都是對現有世界秩序的顛覆。
隻有在這種幾乎於徹底架空的基礎上,作者對社會形態的構想才不會受到現有經驗的約束,即使出現了邏輯漏洞,也能用設定與腦補自圓其說。
就像大劉在《三體》當中提出的「黑暗森林理論」,和他構想的三體人到來之前,地球人經曆的社會形態變化,其實都無法經受嚴格的社會學考察,但是在「科幻」背景下都可以默認成立。
但張潮要寫的則完全不同。
他要“預言”的未來,就在短短的幾年、十幾年後,所以會被強大的現實生活邏輯所約束,讓作者“發揮想象”的空間變得極為逼仄,簡直比戴著鐐銬跳舞還艱難。
因為書中所寫的內容,幾乎所有讀者都能在不久後體驗到,萬一張潮的“想象”被證明是荒謬的,那不就成了笑話了?
於華皺起了眉頭道:“挑戰自己是好事……但這會不會太難了?”
張潮道:“正是因為難,所以才值得挑戰嘛。如果是書寫‘過往’,我也不覺得能與各位老師媲美。所以隻能另辟蹊徑咯。”
孔磬冬忽然輕拍了一下桌麵,稱讚道:“我同意。寫作沒有野心怎麽行?我們當代文學恰恰缺乏具有開創性意義的文體創造,總是在重複外國那些大師已經探索好的套路。
如果張潮寫成了,那很可能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為世界文學貢獻的第一種範式。”
曹文宣有些擔心地道:“你說得輕巧,要是……”
孔磬冬道:“不試就永遠不會失敗——但也永遠不會成功。試一試無妨,張潮才23歲,屬於他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麽一說,其他老師也放下心來了。
是啊,張潮才23歲,哪怕這一部作品沒有那麽成功,但在他注定十分漫長的創作生涯裏,可能隻是一朵再小不過的浪花,何必畏首畏尾呢?
張潮也咧嘴笑道:“謝謝各位老師的關心和鼓勵。你們也看到了,這部真的很難寫,可能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要把絕大部分精力傾注在這上麵。
所以,無論是特聘教授,還是駐校作家,我都不能勝任。抱歉啦!”
四位老師麵麵相覷,最後還是於華發出一聲長歎:“這個理由,可太充分了。各位,這趟算是白跑啦!”
蘇童卻道:“怎麽算白跑?聽了這麽精彩的構思,早值回票價了!”
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