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張潮親自送四位老師去了機場，又一個人回到福海，卻沒有馬上回家。
    他直接打車回了福海市區，沿著東街口八一七大道漫無目的地閑逛起來。
    自從出名以後，他每次回家都輕省不了幾天，很快就會被得知消息的各界人士圍堵，煩不勝煩。
    雖然也告訴父母盡量不要將自己回來的消息告訴別人，但是有心人一看他爹兩天輸棋了也滿臉笑，他媽媽忽然買了一堆雞鴨魚肉，就知道張潮回家了。
    所以靠他倆保密等於泄密。
    這次回家也是，才呆了幾天啊，又收到一遝學校演講、開業剪彩、企業講座的邀請，家裏的訪客也多了起來。
    張潮想幹脆在福海市區做一天“街溜子”，等晚上家裏人散了再回去，順便也構思一下自己的新作品。
    關於這部新作品，他昨天沒有和老師們說的是，他不再想寫長篇了，而想以「短篇集」的形式來呈現。
    從近在眼前的2007年開始，一直到自己重生前的2024年，一共十八年，也一共十八篇。
    每篇的標題，都取自中國、以及世界文學史上最有名的那些中短篇的篇名——
    《狂人日記》《受戒》《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變形記》《變色龍》《項鏈》《警察與讚美詩》《一個幹淨明亮的地方》……
    甚至在的結構上，也會“戲仿”原著，隻不過內容將是自己對這個世界未來十八年的預言——當然這是對讀者來說。
    而對於張潮，這又成了不折不扣的“回顧”——隻是這種“回顧”，將不會有任何可檢索的資料可以查閱，一切都是他腦子的一團毛線球。
    張潮所寫的所有內容，都將在“2007年”這個現實框架向未來延伸，所以他必須找到這團毛線的每一個線頭。
    “觸控屏手機”“3G4G移動互聯網”“動車高鐵”“電動汽車”“移動支付”“直播經濟”“金融危機”“貿易戰”“AI”……
    這些科技發明、終端產品、重大事件，有些已經初現端倪，有些還在醞釀蓄勢，它們相互糾纏、咬合、驅動、反製……
    十八篇，將如十八幅相互獨立，又隱約相關的圖景，將他記憶中的未來勾勒一個粗曠的輪廓，讓讀者既能看見自己的現在，又能思索可能的未來。
    這本書裏當然不會有任何精確的預言，每一篇都會在“現實”基礎進行些許的偏移。
    這樣一方麵是避免自己真的成了“神棍”，另一方麵也是對張潮記憶的未來進行反向的“矯正”——
    每一個偉大的人造物，人類在最初的興奮過後，就會惋惜它竟然還存在這樣那樣的局限，帶來了這樣那樣的新問題。
    於是人類為了再次突破局限、解決問題，又踏上了發明新造物的旅程。
    這個過程既像祝福，又像是詛咒，伴隨著人類的文明史無止境地循環著。
    張潮的這十八篇作品裏的“未來”，都會比他記憶裏的“未來”，更樂觀一些、更極致，但是同樣也將帶來更多、更強烈的負反饋。
    至於第一篇，張潮已經想好了，就是……
    當張潮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風暴當中，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這位同學，這位同學，能幫個忙嗎？”是一個清脆的年輕女孩的聲音。
    張潮回過神來，隻見眼前站著一個身穿職業裝、斜披著禮儀綬帶的小姑娘正滿眼期待的看著她。
    見張潮的眼睛逐漸重新聚焦，小姑娘“歘歘”往他懷裏塞了幾張彩色的宣傳頁，焦急地道：“同學，幫幫忙，等一下到前麵這個樓盤的售樓部排排隊好嗎？
    進去以後你隻要呆滿半個小時，就可以拿這張券去肯德基領一杯可樂、一個漢堡和一個辣翅，哦，還有50塊錢勞務。
    拜托拜托！”
    說罷還沒等張潮答應，又“歘”一下從張潮麵前閃現消失，瞬間出現在後麵一個人身前，開始重複剛剛的說辭。
    張潮看看手裏的宣傳單，接著抬頭看了眼前方，隻見四棟嶄新的高樓拔地而起，樓體上鑲嵌著燦爛的四個大字：
    「陽光白金漢宮」
    張潮咧嘴樂了，這不是後來福海鼎鼎有名的豪宅樓盤嗎？怎麽還需要雇人排隊？
    此時小區門口已經是紅毯遍地、彩條飄飄，還有兩列鼓樂隊正裝待吹，這時候售樓部門口的人龍已經排到他跟前了。
    張潮不喜歡湊熱鬧，正想轉身離開，結果一雙大手把他攔進了隊伍，一個經理模樣的中年男人吆喝著：“自然一點，不要像小學生排隊，要踴躍一點才真實。好了，記者要來了！”
    隊伍在他的指揮下瞬間“洶湧”起來，又來了幾個人把張潮擠在中間，一時半會還真出不去。
    這時候鼓樂隊“Duang”的一聲開始奏樂，不知是哪首進行曲，總之頗為慷慨激揚。
    門口的主持人也大聲宣布道：“「真豪宅，真精裝」「別墅級大平層」「陽光白金漢，福海帝王宮」，正式開盤！
    有請尊貴的領導、嘉賓，為開盤儀式剪彩！”
    張潮看不見前麵的情況，但聲音聽得真真的。隨著幾聲禮炮鳴放，隊伍也開始向前湧動，不一會兒就把他夾進了售樓部。
    進來以後倒是豁然開朗，裏麵的空間足有六七百平，裝修得富麗堂皇，中間擺著一個超大的樓盤等比縮小的沙盤。
    比較特別的是，這個沙盤上的樓房可以直接掀開看戶型，比較直觀。
    張潮和其他“券友”一樣，被工作人員安排著圍著沙盤打轉，裝模作樣地詢問售樓小姐一些樓盤信息。
    不到十分鍾，張潮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陽光白金漢宮」在2007年確實妥妥的大平層豪宅，戶型最小180平米，最大370平米，單價在1萬3到1萬8不等。
    附送全屋歐式風格的精裝修和大家電，基本可以做到拎包入住。
    要知道福海現在的均價也才5500不到，即使鼓樓這樣的核心市區，也不過7000一平米。
    馮小剛2001年賀歲片《大腕》裏李成儒最後說的那段台詞裏的現實，竟然快要降臨到福海了。
    這時候電視台也開始進入售樓大廳開始采訪“購房者”了。
    “觀眾朋友大家好，我是福海電視台的記者肖亞娟，現在在「陽光白金漢宮」的銷售現場。
    「陽光白金漢宮」創造了我市商品房開盤價的新高，但仍然擋不住看房客的熱情。這都得益於「陽光白金漢宮」優良的品質。
    我們現在就來采訪其中一位消費者，看看他是怎麽說的……”
    張潮沒有上前去湊熱鬧，他知道這種采訪都是安排好人的，不會隨便拽個路人就開始問。
    他等到肖亞娟采訪完兩個“普通看房客”，才來到她身後，笑嘻嘻地道：“肖記者，好久不見啊。”
    肖亞娟被這個熟悉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到是個穿著休閑裝、蹬著運動鞋、戴著淡茶色眼鏡的年輕人，喜出望外，立刻就要叫出聲來，但隨即被年輕人的一個手勢給阻止了。
    她隻能壓低聲音道：“你……你怎麽在這裏？”
    張潮甩了甩手上的彩色宣傳頁道：“過來賺50塊勞務費和一頓肯德基套餐。”
    肖亞娟道：“你就別開玩笑啦……”
    張潮看看她旁邊的攝影師，道：“方不方便？問你些事。”
    肖亞娟受寵若驚道：“有的有的。”然後對身邊的攝影師道：“你先去拍幾組畫麵，要豐富點，這則新聞比較重要，要保效果。”
    如今樓盤廣告是電視台、報紙等傳統媒體的最重要廣告收入來源，當然要伺候好。
    攝影師走遠後，張潮和肖亞娟找了個人少點的角落聊了起來。
    張潮單刀直入地問道：“這個樓盤有啥問題嗎？”
    肖亞娟又被嚇了一跳，連忙看看四周，發現沒人注意到兩人，才驚魂未定地道：“要是讓售樓處的人聽到了，告到台裏，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張潮一臉無辜地道：“我哪兒知道……你小聲點說就是了。”
    肖亞娟又觀察了一下四周，售樓部陪同的人員已經跟著攝影師走了，正幫忙取景、打光什麽的，才小聲地道：“這個樓盤命不好……”
    張潮大感興趣，追問道：“怎麽命不好？”
    肖亞娟解釋道：“電視台內部聊過，說這個盤其實品質不錯，但是太貴了。一套下來最便宜也要200多萬，最貴的要500多萬，能買得起的都是有錢人。
    但是都掏幾百萬了，大家為什麽不買別墅？別墅有天有地，住著不比這個舒服？而且它還是精裝修。
    有錢人未必喜歡它的裝修啊！買的時候花的錢包括了裝修成本，砸掉重裝又是一筆成本。
    所以這個盤的預售情況很不好，隻賣了一些‘小戶型’。開盤要請‘托兒’，就是因為這個了。
    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張潮“哦”了一聲，又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明白。
    原來是步子太大扯到蛋了。
    這個時間段，住別墅、開豪車才是身份的象征，所以有錢人購買住宅的首選肯定不是大平層。
    別說福海市區了，就連張潮老家長福縣的山旮旯裏，也有好幾個別墅項目在售或者在建。
    其中還有個全市聞名的“二奶小區”，據說買家全是買來金屋藏嬌的——就是不知道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僅鳥不拉屎，濕氣還賊重，“嬌”們藏久了會不會長毛。
    最關鍵的是，現在普遍相信別墅的升值空間比平層大……
    像「陽光白金漢宮」這種，被別墅和平價公寓夾在中間，上下不靠，確實挺尷尬的。
    肖亞娟順勢問道：“你在福海待幾天？能不能約個專訪？”
    張潮擺擺手道：“還是免了。我就是想清靜幾天，所以才在市區瞎溜達。這不，被當成‘房托’了。”
    肖亞娟一臉可惜地道：“你好不容易才回福海一趟——你還真是被拉進來的啊？這也太巧了。”
    張潮無奈地道：“你以為肯德基券是白領的？”
    這時候肖亞娟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聽了一下就放了下來，對張潮道：“攝影師讓我去二樓采訪一下開發商的銷售經理，我得上去了。
    你要是不忙的話，等我采訪完，中午我請你吃飯。”
    張潮不置可否，隻是道：“趕緊忙去吧，先別管我了。”
    肖亞娟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張潮身邊，去找自己的攝影師匯合了。
    張潮剛想再回樓盤沙盤那裏瞅一眼，之前把張潮攔進隊伍的中年人又走了過來，對張潮說道：“你們可以走了，券和錢到後門領。”
    電視台的現場素材已經拍完了，“房托”們自然也該散了，不然這樣亂糟糟的場麵，把為數不多的真看房客給嚇跑了就不好了。
    不過張潮卻沒有隨著人流往售樓部的後門走去，而是自顧自又來到沙盤前，仔細端詳起房子來，還問售樓小姐道：“你們這兒哪個戶型的朝向最好？”
    售樓小姐也懵了，看著追趕而來的中年男人，眼神中流露出求助的神色。
    中年男人也著急了，又不敢鬧大，小聲地對張潮道：“小夥子，這裏的房子太貴了，你想看房，可以換個樓盤……”
    張潮奇怪地道：“你怎麽就知道我買不起這裏的房子？你這不是狗眼看人低麽！”
    中年男人怒了：“你說誰是狗呢？”
    張潮大咧咧地道：“你就沒有聽說過這種故事——售樓大廳裏來了個衣服破破爛爛、背著蛇皮袋、像個乞丐的老頭子，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看不起他，甚至叫來保安驅逐他，這時候——
    一個年輕善良、心存正念的售樓員攔住了保安，耐心地對老頭說，‘大爺，您想看什麽房子，我給您介紹。’老頭子就說啦，‘我有三個兒子，這幾年都結婚了，兒媳婦住不慣鄉下，想進城裏來，我就來看看房子。
    你們這裏有沒有那種可以住一家三口四口，寬敞一點的大房子？’”
    張潮繪聲繪色地講著故事，把中年男子和售樓小姐們都震懾住了，不知道這戴墨鏡的窮小子葫蘆裏賣什麽藥。
    張潮繼續道：“老頭子話一出口，其他人都笑出聲來了，隻有剛剛那位售樓員沒有笑，而是認認真真地給老頭子介紹起戶型來。
    說到最後啊，他還很專業地問道，‘老先生，你的孩子有沒有公積金？可以用來貸款的，這樣你隻需要付個首付就行，經濟壓力會小點。’
    其他人笑得更大聲了，首付哪怕再低，這種乞丐一樣的老頭子怎麽掏得出這麽多錢？沒想到老頭把蛇皮袋的拉鏈拉開，把裏麵的東西往售樓部的地上一倒，你們猜是什麽？”
    張潮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賣了個關子。
    “錢？”一個聽得入神的售樓小姐脫口而出，隨即被中年男人狠狠瞪了一眼，連忙捂住了嘴。
    張潮卻把手向她一指，道：“對！就是錢！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幣，都是百元大鈔！滾的滿地都是！乞丐一樣的老頭子對耐心的年輕售樓員說，‘我不用貸款，現金行嗎？三套。不夠我再回家拉一口袋來。’”
    “哇哦~”現場響起了小聲的驚歎。
    中年男人現在猶豫了，問道：“你……你是誰？”
    張潮一臉嚴肅地道：“難道，我就不能是故事裏老頭子一樣的人？你就能這麽確定我一定買不起這裏的房子？如果我買不起，我幹嘛還要回來看？”
    中年男人將信將疑、有些膽怯，又有些懦弱地問道：“那……你買得起？”
    張潮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道：“當然……買不起啦！逗你玩呢！”
    沒等中年男人的臉徹底變成豬肝色，張潮一個箭步就出了售樓部大廳，大笑著離開了這裏。
    他確實想在福海另外買個房子做「秘密基地」了，但是也沒必要在這裏買，或者沒必要非要在這時候買。
    他記起來，家裏收到的剪彩邀請裏，就有一封來自「陽光白金漢宮」的。
    同時他覺得，從剛剛靈機一動的講述裏，好像找到了一點新作品該有的戲謔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