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還真是……最後一課啊!

字數:6445   加入書籤

A+A-


    文學史上描寫未來的作品汗牛充棟,無論是樂觀還是悲觀,總帶有幻想文學的朦朧濾鏡。
    但是張潮這部《最後一課》充滿“幻想”,卻毫無“幻想色彩”。
    雖然裏出現了大量“未來”的生活細節,比如隨時隨地可以進行的視頻通話,手機代替了錢包,人臉驗證這種隻在電影見到的高科技隨處可見、一文不值……
    但是整個的氛圍卻是近乎於壓抑的“現實感”。
    兩種大相徑庭的風格混搭,卻異常協調,渾然一體,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現實未來主義”的調性。
    張潮在這篇裏使用了自己的名字作為主人公的名字,甚至移植了一些眾所周知的家庭背景給他(例如父親是教師),讀起來卻有一種讓人後背涼颼颼的“冷峻”。
    他像一個法醫一樣,不動聲色地將這個同名者的人生剖開,取出大腦、心髒、肝、腎髒……甚至是生殖器;再沿著紋理,細膩地切開他的肌肉,展現被包裹著的血管、骨頭、神經。
    卻沒有流下一滴血。
    隨著「張潮」被“剖開”“切開”,社會的某個側麵也被“剖開”“切開”了。
    《收獲》雜誌的編輯們還讀到了另一層意味——《最後一課》還以主角「張潮」的視角,解剖了中國大城市「中產階級」人群的集體焦慮。
    當代中國並不是沒有城市文學,上海的王安憶,武漢的池莉,當然還有更早之前的王朔,都寫出了優秀的城市文學作品。
    但這些家筆下的城市印象往往偏於一隅,主要表現的是“老城市”的悲歡離合,而對這些大城市社會結構、經濟結構以及人群意識發生的劇烈變化,卻難以觸及。
    這點上,就遠遠不如歐美、南美、日本,甚至是一些西亞、北非國家(例如埃及有納吉布·馬哈富茲)。當然,這也和中國的現代城市化進程起步太晚,又發展太迅速有關。
    畢竟歐美的城市文學傳統,可以追溯到一百年,甚至兩百年前。無論是英國的狄更斯,還是法國的巴爾紮克,都是描寫城市的大師。
    而《最後一課》則以極其敏銳的筆觸,創造性地提出了「階層跌落」這個說法。
    編輯們隨著「張潮」的經曆,看到了匯聚在深城的那些“白領”甚至“金領”光鮮生活外表下的一地雞毛。
    所在行業的周期性衰退或技術淘汰、收入的停滯與物價的通脹、高昂的房產負債(每個月竟然要拿出幾千元供房子),以及過度依賴信貸維持中產生活方式。
    學區房、優質教育、優質醫療,以及因為“獨生子女”政策而變得異常脆弱的家庭結構……
    導致了深城的「中產階級」始終處於一種強烈的焦慮感當中,而這種焦慮感具體到《最後一課》所表現的教育主題,則體現為為了防止下一代的“獨苗苗”「階層跌落」,而近乎瘋狂地“卷”基礎教育。
    【……此刻張潮掌握了挑弄家長神經的全部技巧。晚上11點半,他打開電腦,開始編輯今天的“反饋信息”——
    「子涵媽媽您好:
    剛剛下課,現在才有空和您說下今天子涵的學習情況。今天子涵在課堂上的表現如下——
    今天我們上課的內容是提前學習七年級下冊的文言文《孫權勸學》《賣油翁》。這兩篇文言文屬於必背篇目,十分重要。子涵的課前預習沒有做好,所以進度比別的孩子慢了一點。但是他課堂上大部分時間的注意力都比較集中,所以最後也勉強完成了全部課堂練習,可以給孩子打四星哦!我們下周要提前學《陋室銘》《愛蓮說》以及幾首古詩,希望子涵這周可以提前這幾篇都背誦下來。實驗初中部的學生在開學前就已經背完了所有必背篇目,咱們要想考個好高中,也要一樣努力才好啊……」
    信息很長,足足有四五百個字,等編輯完已經快12點了。張潮在「微博信息」上點了一下發送,下一秒“子涵媽媽”的手機就發出了“叮叮”的提示音。子涵媽媽看到占據了整個手機屏幕的“反饋信息”,就像回到了學生時代,看到老師寫在她成績單後麵的期末評語……】
    “嘖嘖,這個「張潮」太會拿捏人心了。”劉鵬濤身邊的一個編輯看完這個片段以後,忍不住評價道。
    看到小劉清澈得沒有被老婆孩子熱炕頭汙染過的眼神,他忍不住解釋道:“「張潮」這個短信從發送的時間到內容都妙到毫巔啊!
    先是時間,晚上11點半快12點,他還說自己‘剛剛下課’,一方麵家長不會怪他,另一方麵也會想,‘誰家孩子補課到這麽晚啊?太卷了吧’——這個詞我現學的,用得還算準確吧?
    你們想想看,深城中產家長都是什麽人?本身大部分是應試教育卷出來的精英,一看別人家孩子補課補到11點半,自己家孩子已經躺床上呼呼睡,心裏能平衡嗎?”
    這時候另一個編輯接過話頭:“這條信息的內容也編得很有水平——先是淡淡的批評,然後淡淡的表揚,接著拿名校學生的表現做對比,還用‘考個好高中’來拉高家長的期待……
    這樣「張潮老師」在‘子涵媽媽’心裏的印象就很正麵了——業務繁忙,說明水平高;很晚還發反饋,說明責任心強;一反饋就好好幾百字,說明上課認真負責;不時提到名校信息,說明熟悉當地教育情況……
    這純純是把家長‘拿住了’!高,實在是高!”
    劉鵬濤雖然閱讀經驗豐富,但是生活經驗匱乏,所以沒有看出這一段描寫的精妙之處,經過兩位老大哥的提醒才知道「張潮」是怎麽拿捏人心的,不禁“心有餘悸”地道:“這麽可怕嗎?我們上海的教育好像沒有這麽‘內卷’吧?”
    不知不覺,所有看過這篇的編輯,已經開始熟練地使用“卷”“內卷”這兩個詞了。
    這個詞簡直有魔力,把現代教育模式在達到一定階段後無法突破,轉而向內部複雜化、精細化發展,但無實質進步的狀態濃縮得恰到好處,精準反映了當下資源競爭中的集體焦慮與低效消耗。
    《收獲》雜誌總部在上海。作為繁榮百年的東方魔都,本身擁有極其豐富的、從基礎覆蓋到高等的教育資源,以及與全國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樣的升學體係,所以描寫的這種極致狀況暫時還沒有出現。
    但是《收獲》的編輯卻是來自全國各地,所以不少人已經從自己的成長經曆中隱隱感覺到《最後一課》對未來的預言有其合理性。
    這種未來與所描寫的蒸蒸日上的社會、經濟發展環境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映襯關係——收入的快速增長並沒有熄滅人們內心的焦慮感,反而像是在火上澆油。
    《最後一課》接下來一段描寫“子涵媽媽”看完「微博信息」後第二天上班的描寫堪稱點睛之筆:
    【……地鐵閘機吞吐著西裝與公文包,鞋跟叩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響像一串倒數的秒表。林夏攥緊香奈兒挎包的背帶,人造革被汗漬浸得滑膩,能在上麵拓出清晰的指紋。她頭上300米高的金融中心大廈那能刺破雲層的尖頂正在溶解,她縮了縮脖子,鎖骨撞上脖頸間那條蒂芙尼鑰匙項鏈。這是丈夫送給她的結婚周年禮物。她知道丈夫原本是要送給某個她不知道具體名字的女士的,但是被對方拒絕了,於是隻能送給自己。
    但這有什麽關係?
    手機在掌心震動。「微博家長群」未讀消息99+,最頂端是一條:“呼叫全體成員:本周數學單元測平均分92.7,未達標的同學建議課外進行額外學習,不要拖班級後腿。”說話的不是老師,是班級家委會主任。女兒考卷上那個血紅的89分突然浮現在空氣裏,數字邊緣長出鋸齒,切割著林夏的大腦。她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屏幕上顯示出來的零錢餘額,12580.36元,剛好夠張潮老師的工作室裏數學老師二十節的課時費——如果砍掉保姆鍾阿姨的工資的話。但也隻能上小班課,不能1對1。
    電梯門開了,擠進來十二張相似的臉,都映在電梯光亮的鋼麵上。粉底掩蓋不住眼瞼下的青黑,某位女士的古馳外套袖口磨出了毛邊。二十二層按鈕亮起時,所有人都低頭查看手機。林夏的屏幕又跳出房貸提醒,每個月的還款額相當於丈夫大半個月工資。這個數字在她視網膜上不斷增殖,化作高級中學教學樓的欄杆。她在「微博家長群」裏看到穿校服的少年從那裏墜落,書包裏的試卷散落一地,像廣場上白鴿。
    茶水間的咖啡機噴出褐色的黏液。同事的閑聊碎片般紮進耳膜:“王姐把兒子送進深外國際部了……押了房產證做資產證明……”“我家那套老破小學區房掛三個月了……中介說新政出來可能跌穿指導價……”美式的焦苦味混著中央空調的風,在林夏的喉管凝成團塊。手機的彈窗又跳出一條社會新聞:“大興科技公司為社會培養了大量優秀的工程師和創業人才,在他們40歲能力最成熟的時候讓他們畢業,同時將這些優秀的人才回饋給社會……”她數了數自己還有兩年就要抵達“40”這個恐怖數字,後背沁出的冷汗洇濕了襯衫,衣料緊貼後背,觸感像一條吐信的蛇在沿著脊椎往上爬。……】
    “手機,手機,手機……全是手機。手機有這麽重要嗎?”劉鵬濤不由自主地道,“我覺得手機就打打電話,偶爾玩一下貪吃蛇什麽的。這麽看他寫的,以後大家離開手機都活不了了。”
    “把員工回饋給社會又是什麽意思?40歲怎麽還能‘畢業’?”一個編輯一時間沒看懂。
    另一個編輯笑道:“就是把人給勸退唄,還有什麽意思。還‘畢業’‘回饋社會’,這不脫褲子放屁嗎?”
    其他編輯也紛紛附和:“40歲不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哪有把經驗豐富、技能嫻熟的老員工辭退了,然後讓新兵蛋子上的道理!”
    “對啊,張潮這裏虛構得不夠合理!他可能想營造未來社會的焦慮感太過頭了。你要說50歲這麽幹我還有點相信,40歲,太早了啊!”
    “是啊,40歲的員工家也安了、房也買了,還得還房貸,供孩子上學,就這麽讓人‘畢業’了,這不要人命嗎?”
    “資本家也不能這麽沒人性吧?不怕生孩子沒屁眼?”
    “嗬嗬,你怎麽知道?人家有錢,生孩子沒屁眼也能去醫院讓醫生給掏一個出來。”
    “不管怎麽說,40歲無緣無故就淘汰人家,這點不合理。”
    “這就是嘛,為了解構現代社會的內在肌理,荒誕一點也正常。《變形記》裏人還變成一隻甲蟲了!”
    外邊編輯室裏的討論熱火朝天,主編辦公室裏,程永新和畢飛宇卻已經快看到的結尾了。
    「張潮」在隨後的情節中不僅成為了能收2000塊一節課的“金牌名師”,還開始開辦自己的教育培訓機構,當起了老板。
    為了逃避監管,他在居民住宅樓裏租了兩套房子,將客廳、臥室都擺設成了小教室,不僅自己上課,還請了不少其他科目的老師上課。
    一天傍晚,他在外麵吃完晚飯回來,就看到自己租的兩套房子樓下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他抬頭一看,樓上的其中一層正在往外麵冒著濃煙,不時閃動著火光。
    一群七八歲到十五六歲不等的孩子擁擠在陽台上,每一道欄杆的縫隙裏,都擠著不止一張孩子的臉。
    「張潮」想起來,自己出門的時候為了防止學生亂跑,把兩套房子的門給反鎖了。
    【張潮覺得自己的靈魂在此刻被抽離了身體,飄在空中,像要衝進那濃濃的黑煙裏,又像要衝出樓頂厚厚的雲層,逃離這個城市。他的腳生了根,耳邊一切聲響都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空曠、幹澀。他知道這時候要幹什麽,也知道這時候幹什麽都沒有用了。這時他看見人群裏有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年輕人也仰著頭,不過他看向的不是著火的樓層,而是雲層後麵瓦藍的天空。
    張潮,23歲,個子高,長相周正,戴眼鏡,愛笑,但不太愛說話,會寫一筆文章。他喜歡穿白色的襯衫,因為顯得幹淨、利落;襯衫胸袋上別一隻紅筆,這是父親留給他的習慣,可以隨時給學生做批改;他每天都騎自行車去學校,到校門口會用一個瀟灑的姿勢下車,然後從門衛室裏拿上自己訂的報紙。學生們喜歡他,有時候會跳上他自行車的後座,讓他帶到教學樓底下。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這就完了?”程永新意猶未盡地翻到了稿子的背麵,那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有。
    “當然完了,這就是叫‘最後一課’的原因啊。”畢飛宇道,“你想想,他的機構著了大火,可不就成了他的‘最後一課’了?”
    程永新想了想道:“恐怕也是補課行業的‘最後一課’吧?張潮可夠狠的。”
    兩人都想起了2002年的「藍極速網吧」事件,幾乎直接幹掉了網吧這個新興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