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人一生都在為遺憾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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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潮的新要發表在《收獲》上的消息,不過一個星期就在文學期刊的編輯圈裏傳開了,效果堪比過年時候往旱廁裏扔了一枚鞭炮。
而且從《收獲》編輯部傳出來的消息,張潮寫的是個短篇,水平極高,並且使用了國內幾乎沒有見過的全新手法。
同時《青春派》雜誌內部也傳出消息,張潮寫短篇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會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把創作精力都集中到短篇上。
最先坐不住的是《花城》,作為刊發張潮第一篇、出版張潮第一部的雜誌社,張潮重新開始在《青春派》以外的雜誌投稿,首選竟然不是《花城》,這讓社長兼主編蕭建國有些難以接受。
他第一時間找到朱妍玲問道:“怎麽回事?怎麽讓張潮的新作品跑去《收獲》了?你們最近沒有聯係嗎?”
朱妍玲其實也一頭霧水,她也搞不清楚張潮這麽做用意,不過已經是資深編輯的她明白社長的意思,立刻道:“我現在就聯係張潮,問他後麵還有幾篇。”
蕭建國點點頭,示意朱妍玲趕緊去辦。
畢竟第一篇已經給了《收獲》,追是追不回來的,隻能看下一篇誰能搶得到了。
此刻,蕭建國又回想起4年前,《少年的巴比倫》在《花城》刊發後引起的轟動效應,那一期雜誌的加印次數他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最後的銷量停留在128萬冊這個誇張的數字上,創造了90年代後純文學期刊的銷量記錄。
當時決定臨時給雜誌加頁數也要把《少年的巴比倫》發出來,已經成為業內的美談,他可拿著炫耀了整整一年,去哪兒開會都要拿上一本送人,隨便吹吹牛。
如今複製這個奇跡的機會竟然從自己眼前溜走,怎能不讓他痛心疾首?
此刻的蕭建國,心裏都有點“埋怨”張潮,《原鄉》不給花城社也就罷了,新短篇竟然也不給《花城》,原來愛是會變的對嗎?
著急的當然不止《花城》一家。
與張潮同樣關係密切的《青年文學》主編李世棟也想得到張潮後麵的稿子。
這幾年隨著張潮這條“大鯰魚”的加入,盤活了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純文學市場,不少雜誌的銷量都有所增長。
尤其是從《青春派》雜誌“畢業”和最近兩屆“新理念作文大賽”走出來的年輕作家,不少人都展現出了極大的創作熱情和頗高的創作水平。
他們也並沒有都投入「潮汐文化」的麾下,作品更多的是風流雲散到了不同的雜誌。
加上這幾年各雜誌也非常注意吸收這股年輕力量,所以真有種欣欣向榮的態勢。畢竟中國的文學雜誌有上百家,除了《人民文學》《當代》《收獲》《花城》這樣的一線明星,還有很多二線、三線和地方性雜誌嗷嗷待哺。
就拿《青年文學》來說,自從刊登過張潮的《你的名字》以後,就成為了不少喜歡寫幻想類作品的青年作家熱衷投稿的雜誌之一。
《青年文學》的選稿標準原先也是偏向“現實主義”題材,但嚐過甜頭以後,有意識地往幻想類文學偏移了一點,幾乎每期都有1到2篇幻想類作品,受到了年輕人的極大歡迎。
銷量也從不到2萬份,逐漸爬升到近4萬份,完全是國內一線純文學期刊的水準。
李世棟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通過張潮的新作品,將《青年文學》的銷量再提高一個量級,比如,5萬份每月?這樣國內純文學期刊“四小花旦”的交椅,可能要換雜誌坐坐。
仗著在燕京的便利,他幹脆直接給張潮打電話,約他出來吃飯。
不過得到的答複卻是——“我不在燕京,下次吧。”
類似情況的還有《萌芽》雜誌。作為和張潮“恩怨”和“淵源”都最深的期刊,當然也希望拿到張潮的新,但是無論短信還是郵件,張潮都“已讀不回”,打電話更是幹脆不接。
此外,《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燕京文學》,甚至張潮老家的《福海文學》和《廈島文學》,也都通過不同的關係,希望拿到張潮的新作品。
短短幾周時間,平靜了許久的中國文壇,又開始風雲激蕩。
親手把這一灘水“攪渾”的張潮,既沒有在燕京、上海,也沒有自己老家福海,而是一個人開車去了深圳,住進了自己前段時間剛買的一套房子,然後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開始體驗、觀察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熟悉,是因為他上一世在深圳生活、工作了整整10年,光是搬家就搬了6次,足跡遍布福田、南山、寶安、龍崗等幾個地區,算是見識過這個城市的許多側麵。
陌生,是因為他上一世是在2014年才來到深圳,那時候的深圳頗具國際大都市的高尚風貌了。而2008年的深圳,則還保留了幾分野蠻生長的粗野勁兒。
張潮的下一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預設的故事起點,就是在2009年的深圳,所以他覺得有必要來體驗一下生活。
當然,他也想走一走當初“奮鬥”過的那些地方,比如那些重新定義一室一廳的城中村,那些藏滿了補課小機構的舊大廈,那些盛滿了回憶的隆江豬腳飯……好像這時候還沒有,倒是遍地的沙縣小吃,看著親切,就是沒啥食欲。
如果說還有一點私心的話,就是這個一切向“錢”看的城市,關注文學的人真的很少,認得出自己的更是鳳毛麟角。
大家有空都不會看CCTV,寧可看一看用大鍋接收到的TVB和翡翠台。
所以張潮在深圳感覺是最自在的!無論是早上9點鍾起來,屐著夾腳拖鞋、穿著背心球褲去樓下的腸粉店吃早飯,還是中午溜達到南蓉大酒樓吃早茶,或者是晚上去勝記嗦一碗蛇羹、吃一盤涼拌蛇皮,都沒有被人認出來的風險。
加上4月份不涼不熱的天氣,無論是去爬梧桐山,還是到較場尾、大梅沙去吹海風,都是一種享受。這時候的深圳,不少後來的“網紅景點”還沒有被經營起來,保留了比較淳樸的風貌,讓張潮簡直有種樂不思蜀的感覺。
所以各大雜誌社的編輯無論打電話、發短信、發郵件,他幾乎都不回複,偶爾接個電話,也不會透漏自己在哪裏。
否則人家殺到深圳來,自己是接待還是不接待?想一想全是麻煩事,幹脆不論親疏遠近,一律同等對待。
反正自己的第二篇還沒有寫出來,投到哪裏也沒有確定,現在答應誰都等於“得罪”其他人。
當然,來深圳最重要的是給采集素材。《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畢竟不是《最後一課》那樣可以取材於自己的經曆,也沒有可以襲承的原始文本,所以不來感受一下,還真寫不出來。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代表作,也是一篇極富魅力的短篇。
這篇的主要內容講的是一個知名的家「R」,突然收到了一封陌生女生的來信。這個陌生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飽蘸著一生的癡情,寫下了這封淒婉動人的長信,向R袒露了自己絕望的愛慕之情。
在少女時代,是年輕瀟灑的R打開了她的心扉,讓她嚐到了情竇初開的美好;成年以後,她獨自回到維也納,並多次與R“偶遇”,最終與他有了三天的魚水之歡——但R始終沒有認出來她就是當年的鄰家女孩。
當少女意識到作家喜歡對所有女人濫施愛情,卻不願作出任何犧牲的時候。她不想讓作家覺得自己是個累贅,甚至因此而恨她,於是在貧民醫院裏生下孩子後,獨自承擔起生活的重擔。
她要讓作家想起她的時候沒有一絲憂慮,使自己成為他所鍾情過的女人中獨一無二的一個,讓他永遠懷著愛情和感激來思念她。
但後來無論她怎樣努力,送了多少潔白的玫瑰花,甚至再次製造了一次豔遇,與R共度良宵,並且多次暗示,但R始終沒有想起來她是誰,甚至付錢給了女人。
這讓女人終於心碎絕望。
直到她要死了,她才把這份愛以一種決絕、洶湧、毫無保留的氣勢,用文字編織成洪流,把自己與R半生的情欲糾葛,都放進了這封信裏。而在信的最後,她隻提了一個卑微的要求:
在每年R生日的時候,為自己買些玫瑰花來供在花瓶裏,就像她曾經為他做的那樣。
但即使看完這封信,R也沒有想起女人的樣子,隻有一些朦朧的感覺。
張潮在第一遍看這篇的時候,誤以為這個女人的愛是卑微到塵埃裏的,竟然會用半生的時光匍匐在R的身邊,隨時等待R的回應。
按上一時的流行語形容,就是“傻白甜遇上海王”的悲劇故事,或者更幹脆點:舔狗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但是隨著自己兩世為人,對生命和人性的體驗愈發深刻,他忽然明白了那個「陌生女人」所懷抱的並不是一種徹底卑微的情感;相反,是一種極其純粹的驕傲與極其強大的勇氣。
無論內心多麽渴望,但是她從未主動向R索要什麽,最多隻是暗示;她一生都隻聽從內心的聲音去行動;實際上在她的意識裏,她自己才是唯一的主角,R先生也不過是配合她演出“理想中的極致的愛情”的配角而已。
說到底,她不是為了R付出一生,而是為了自己心裏的愛情而付出一生。
茨威格沒有膚淺到要寫一個膚淺香豔的故事來事取悅世人,他始終是在探索人性當中最幽微、動人的那部分。
所以當高爾基讀到《陌生女人的來信》後,竟然直接哭了;整個歐洲也為這篇所傾倒。
某種程度上,張潮要戲仿這篇,難度甚至高於《最後一課》。
這天,張潮吃過一份加了蛋的牛肉腸粉以後,又屐著夾腳拖鞋來到了……「南山區觀海台」的售樓大廳!
沒辦法,2008年的深圳因為政策等各方麵因素,遭遇了一輪房價暴跌。
打開報紙,到處都能看到不同的樓盤打出的“降價”、“特價”、“促銷”、“救市”……字眼的廣告;什麽“關外4988元/平方米起”、“關內7380元/平方米起”,讓隻有2014年以後深圳房價記憶的張潮簡直覺得夢幻。
這幾天每次想要“體驗生活”,都忍不住拐進附近樓盤的售樓大廳。
就像現在這個位於後海路的「南山區觀海台」,4房2廳、140平米,“隻要”200萬。
比他前兩天買的350萬、220平米的「半島城邦」好像還要“超值”。
也虧是在廣東,他這憊懶的樣子不僅沒有被售樓小姐鄙視,甚至走進來的時候齊刷刷眼睛一亮,一擁而上像要把他吃掉。
張潮知道八成是把自己當成崗廈村或是哪兒的拆遷戶了……
等刷完卡,在售樓小姐拉絲眼神的目送下走得遠遠的,張潮才自嘲一笑,心想人果然要為自己的遺憾買一輩子的單。
上一世在深圳,每隔一兩年就因為漲租金、換工作等原因搬一次家,始終“居無定所”,以至於現在的張潮一看到深圳的房子,就忍不住要買,尤其是當年給學生補過課的那些樓盤。
由於刷卡金額太大、太頻繁,導致銀行的業務經理專門給他打了電話:“張潮先生您好,我們最近注意到您有多筆350萬元的消費支出,請問是您本人操作的嗎……”
“是!”張潮說完這一個字,就掛了手機,完全不給對麵機會。
電話那頭的銀行經理隻能鬱悶地看著發出“嘟嘟”聲忙音的電話,那句“近期樓市波動較大,投資有風險,不如考慮一下我行的理財產品……”還沒有說出口,不由得讓他胸悶氣短。
買完房子、掛了手機的張潮隻覺得神清氣爽,終於可以安心體驗生活了,開著車在城市裏瞎轉悠。這時候深圳的道路尤其是主幹道和幾年後基本沒有區別,即使沒有導航,也不至於迷路。
既然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這體驗生活的主要內容,當然是女人!
張潮停下車,看著眼前的建築,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2008年5月15日,年度第三期《收獲》如期出刊。奇景出現了:沒有一本當期的《收獲》能在書店、報刊亭的書架上停留的時間超過30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