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莫做空頭文學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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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完全沒有想到白曄這樣“位高權重”的大佬會主動讓自己發言,所以完全沒有任何準備,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還好她的“伯樂”劉亮程也在,溫聲道:“沒關係,你大膽說。”
李娟低聲道:“劉老師,要不然我還是不要說了。”
劉亮程隻好道:“李娟的第一本書,是我負責編輯的,所以我對她還比較熟悉。我拋磚引玉,先來聊聊看她的作品……”
白曄打斷了劉亮程的講述,道:“亮程啊,我覺得咱們還是不要越俎代庖。小李隻是害羞點,你給她一點時間。”
劉亮程也隻能無奈地停了下來。說起來他進入主流文壇的視野,還不到十年時間,《一個人的村莊》雖然影響很大,“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散文家”的名聲也很響亮,但是在這種場合,根基還淺。
這時候李娟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她用自己特有的遲疑、猶豫、糾結的語調說道:“各位老師好,我是李娟,從新江的鄉下來。其實我的作品,還有很多不足……”
“我其實不太會寫作,也不太懂文學,我現在也分不太清自己寫的到底是散文還是。”
“我的每篇文章寫起來都是很難。大家覺得我寫得好,可能是因為我投讀者所好。我希望被人接受,被人喜愛。”
“我其實刻意美化了自己的生活,讓它顯得不那麽艱苦。其實草原牧場的生活是很苦的,尤其是換季轉場的時候……”
“我寫得真的不好,和大家比起來真是星星比月亮……”
劉亮程聽得皺起了眉頭,張潮也大感意外。李娟幾乎全程都在否定自己,但是缺乏社會經驗的她並不知道,這樣的姿態並不會讓人同情或者欣賞。
果然,白曄舒展了笑容,用溫和地語氣說道:“小李很謙虛,也給我們開了一個好頭。研討會嘛,不能隻有吹吹捧捧,應該有真知灼見,哪怕會有些尖銳,也是可以的。
這幾年,小李陸續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上發表了一些作品,雖然數量不多,但是影響不小。
尤其她的《九篇雪》,很早就引起我們文學評論界的關注了。但是研究還不夠深入!今天,正好借著小李的自我批評,大家暢所欲言。”
張潮一聽,心道壞了,這明明就是話裏有話,接下來的“暢所欲言”,恐怕是“肆意攻擊”了。
果然,一個叫做楊麗的評論家就開口道:“我們這一場的主題是‘大時代下的大手筆’,但是李娟同誌的散文,雖然有著天蒼蒼、野茫茫的宏闊背景,但是本質上依然是‘小生活、小情調’。
當然,不是說‘小生活、小情調’不好。但是作為一個散文家,不應該迷戀於個人的一點小感受,而應該觸摸時代的脈搏,把自己融入到祖國發展的洪流中去……”
白曄倚著椅背,雙手叉於胸前,眼睛半閉,微微點頭,顯然十分滿意。
楊麗叭叭講了5分鍾,完全不看李娟那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她講完以後,很快另一個叫洪宇的批評家就接著說道:“我認為,一個好的散文家,應該具備哲學思維。
散文不是不可以生活化,但是不能完全生活化。否則,提供給讀者的就隻是一種新鮮感而已。一旦他們開始熟悉你的草原、你的牛羊、你的氈房、你的裁縫鋪……你還有什麽能提供給讀者的呢?
散文一定要有啟發性和超越性。這種啟發性和超越性,隻能來源於哲學。所以李娟要多讀一點書……”
劉亮程忍不住了,開口道:“其實李娟的閱讀量是非常大的,她以前……”
白曄再次開口打斷了他,道:“亮程,不要著急嘛。大家也是從各自的角度來為她提供幫助。哪個作家沒有被批評、指正過呢?
一被批評就跳腳,就喊冤,就搬‘家長’,那說明沒有修養。你看,小李還是很淡定的嘛!”
劉亮程隻好閉了嘴。張潮卻聽得額頭青筋直跳——“一被批評就跳腳,就喊冤,就搬‘家長’”——你報我身份證得了。
不過人家現在畢竟是在說李娟,自己也不好發作。隻好耐著性子繼續聽下去。
這時又有一個叫做常麗華的女文學理論專家開口道:“我認為李娟作品裏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性別偏見,讓同為女性的我,感到十分詫異。”
這下李娟都不“淡定”了,連忙要開口解釋。
但是常麗華壓根不給她機會,而是連珠炮一樣說了下去:“李娟在她的作品裏,表現出了嚴重的男權崇拜思想。在她的散文中,經常有對男性力量、男性權威的盲目迷戀……
例如她會寫男人是有力量的,天生令人信賴。她還寫過生過男孩的女牧民比隻養女孩的母親更強大更有力。還有她用過‘二奶’這樣明顯帶有物化女性的羞辱性詞匯……
這些內容,都表現了她腦中深刻、固執、難以磨滅的男權崇拜思維。這對作品的思想性是一種嚴重的傷害,也是會對閱讀她作品的女性,造成潛移默化的惡劣影響。”
顯然,這是下午的研討會上對李娟作品提出的最強烈的批評,所有對作品技術性細節的質疑,都不如這一招“誅心”有效。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李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性格中的退讓、軟弱和自我懷疑,讓她沒有了一開始時急著要解釋的勇氣。
她把身體往座位裏縮了一縮,不再說話。劉亮程則顯然被激怒了,捏著筆的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白曄臉上依舊是溫和地笑,又一次開口,及時把要發言的劉亮程堵了回去。他說道:“過了過了,小李的作品總體上還是很優秀的。雖然缺乏大格局、大視野、大情懷,但這些‘大’,並不是創作的唯一標準嘛。
新時代的作家,一方麵要保持獨立的創作個性,另一方麵,也要注意時代的潮流,主動向文壇的更高殿堂靠攏。小李剛剛講自己‘投讀者所好’,其實不僅表現了一種勇於自我批評的精神,而且也揭開了現在文學界的一些亂象。
出版社總是圍著一些暢銷書作家轉,為了得到他們的稿子,甚至不惜重金。越是年輕的作家,越難走出這樣的包圍圈。我當然不是反對文學的市場化,但是這種市場化應該是良性的,不過分損害文學的純粹性。
要不然,很多現在的年輕作家,隻是走上了市場,還沒有走上文壇。作為文學批評家,我深感遺憾。”
一番義正詞嚴的話說完,白曄微笑地用眼光巡視一圈,忽然對張潮道:“張潮同學,你是80後作家的傑出代表,也是他們中少有的走上文壇的人,你有什麽看法?”
張潮思索片刻,緩緩開口道:“今天雖然是‘散文研討會’,但看來大家的興趣不止在散文上……我想起魯迅先生臨終前給兒子周海嬰的遺言,其中一條是:
‘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我想他老人家如果知道了現在所謂的‘文壇’是這樣,恐怕還要加一個——‘空頭文學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