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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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地早回家了,所以就先補上一章)
    來接張潮的年輕人顯然不諳普通話,英語也不甚熟練,略聊兩句以後就尷尬地閉嘴了,不過態度很好。
    車子在港島特色的狹窄街道上行駛了十分鍾,就來到一家叫做「Books&Talks」的二手書店。
    這家書店前半部分堆滿了書籍,五顏六色,一直能壘到天花板,老板是個頭發斑白、相貌斯文的中年人,看到張潮到來,微笑地點點頭,用英文說道:“徐教授在後麵。”
    張潮順著指引,穿過書堆,在兩個如門神般頂天立地的書櫃後麵,看到了徐子東。原來這間書店的後半部分隔出了一個能坐六七人的小空間,此時已經坐滿了人。
    徐子東正在侃侃而談著什麽,看到張潮探進一個腦袋來,就停下了講話,連忙招呼張潮進來,又讓其他人擠了擠,給張潮讓出了立足之地。
    徐子東介紹道:“這位呢,就是內地這兩年最出名的青年作家,張潮。張潮,這些是港理工這邊一些文學愛好者,約我來做一個小小的講座。
    學校放暑假了,就在這家書店這裏。條件一般,地方太小了。”
    張潮笑道:“地方小,氛圍好。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擠出這麽塊地方讓大家聚會,那說出的話也算一字千金了。”
    看到張潮這麽不見外,大家都笑了起來。
    張潮拉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對徐子東道:“徐教授剛剛講到哪裏了?繼續,我也想聽呢。”
    徐子東道:“那我換普通話講。”徐子東是上海人,90年代才移居港島,普通話自然是好的,粵語才是後學的。
    張潮連忙擺手道:“您還是用粵語吧,您粵語應該是‘病毒音’吧?我基本聽得懂。”
    一番話說得眾人又笑了起來。“病毒音”是港式粵語支持者對官方推行的粵語“正音”的一種蔑稱。這種語言學上的爭論暫且放在一邊,“病毒音”吐字清晰,懶音和錯讀較少,也沒有那麽多的俚語和英文詞摻雜其中,聽和說都更容易一些。此外還得到了TVB和ATV的支持,所以新聞播音都用“病毒音”。
    像徐子東這樣的外來高知,學習粵語自然從“病毒音”入門更容易。張潮也差不多,他的“識聽不識講”要排除港式粵語大量俚語和外來語夾雜的表達。
    徐子東聞言就繼續講下去:“……夏誌清認為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的中國作家們太沉迷於‘感時憂國’,影響了作品的文學性。實際上這是一個後來者,對當時文人的一種苛求。
    夏誌清雖然也生於20年代,曆經過軍閥內戰、日本入侵,但是他家境優渥,其實距離那種‘亡國滅種’的危機感比較遠,能比較悠哉遊哉地研究文學。
    所以他比較推崇張愛玲,某種程度上是出於這種生活背景上的相似。當然,這也造成了他自己的爭議。所以,這提醒我們,看文學史,要更重視史料和研究方法方麵,作者的觀點反而次之。
    魯迅就看出在弱小民族的文學當中,有中國作家最有用、最感興趣的東西,所以他喜歡波蘭文學、北歐文學,卻從來不翻譯美國和法國的文學……”
    講座大概持續了半個小時,徐子東回答了幾個問題後,幾個文學愛好者就散了。
    不過徐子東特地招呼坐在最後麵角落裏的一個年輕人道:“嘉翰,你留一下。”
    張潮心中微微一動,想到這次港島的複賽名單當中,就有一個名字叫做“林嘉翰”,難道就是他?
    很快,小房間裏就隻剩下張潮、徐子東,以及叫“嘉翰”的年輕人。
    張潮沒有著急問,而是先和徐子東聊了起來:“想不到您已經是嶺院中文係的係主任了,還會來講這樣的小講座。”
    徐子東自嘲地笑道:“港島這個地方文學土壤太稀薄了,我們這些搞中文的如果還一直高高在上,那能長出來的苗子就更少了。所以一定要有廣種薄收的覺悟。現在這些小團體有邀請我,我隻要有空,一般都會來講。”
    張潮疑惑道:“我也算從小看港島電影、聽港島音樂長大的,按理說這麽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經濟這麽發達,市民的審美高度多元和層次化,應該不至於如此啊?”
    徐子東道:“你小時候看的那些呢,是即食文化,或者叫快餐文化,是港島的主流文化。因為這邊的生存壓力太大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徐子東才介紹道:“這個小夥子叫林嘉翰,今年才18歲,上中五,相當於內地的高三。今年他參加你們的作文大賽,進複賽了。”
    林嘉翰站起來向張潮鞠了個躬,用比較生硬但是還算流暢的普通話道:“張先生好,很榮幸見到您。”
    張潮連忙站起來回禮道:“千萬別客氣,我也大不了你幾歲。我記得你的初賽文章叫做《捕捉女王》?講一群學生在學校倉庫裏找到97後被封存的女王畫像的故事——寫得很有意思。”港澳台的複賽選手一共隻有22個,張潮能記得作品名字不奇怪。
    不過林嘉翰顯然很意外,感動得連連點頭,眼裏的光芒都多了一些。
    徐子東道:“嘉翰呢,在一所BAND 2C中學裏讀書——這是港島中學的分級,BAND 2C代表隻有8%左右的學生能考入大學,隻比最差的BAND3學校好一點。
    但是他自己對文學很感興趣,也在港島學生作文比賽裏拿過名次。我注意到他,是去年有一次他翹課來聽我的講座,還在現場給我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當時回答的不很好,就給和他留了聯係方式。
    後來我把那個問題弄清楚了,重新把答案發給他,這樣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嘉翰,你說說你參加‘新理念作文大賽’的過程和見聞。”
    林嘉翰看了一眼張潮,有些為難地道:“都……都講嗎?”
    徐子東道:“你盡管講,張潮來港島就是想聽真實的情況。”
    林嘉翰聞言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道:“其實‘新理念作文大賽’港島學生能參加,我去年看新聞就知了。雖然很心動想要參賽,但是一方麵覺得和幾萬人競爭很難;另一方麵又覺得萬一進複賽了,到大陸參賽可能又好大筆開支……
    後來是徐教授反複鼓勵我,我才下定決心參加。但是呢,這個比賽在我們學校知名度好低,好多同學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比賽。但是我問在作文比賽認識的其他學校學生,卻不都是這樣。
    像BAND1學校基本都有比賽的相關宣傳,還有知名的文學社團請作家到學校裏輔導學生參賽。而BAND2的學校,靠前的那幾所都沒有海報貼。”
    張潮追問道:“你說他們請文學社團和作家輔導學生參賽,是怎麽一種形式?”
    林嘉翰道:“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些學生也不肯多說。但是據說是每個同學都寫了好多篇文章,然後讓那些作家來幫他們挑咯。”
    張潮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道:“還有其他嗎?”
    林嘉翰道:“還有據說有文學社團承諾,拿了獎回來就會報銷交通和住宿費用咯。其他我都不知那麽多,不敢亂講。”
    張潮和徐子東對視了一下,徐子東對林嘉翰道:“嘉翰,你可以先回去了,我和張生還有話講。”
    林嘉翰“哦”了一聲,站了起來,收拾了一下背包,就離開了。神情頗為落寞,沒有了初見張潮時的興奮。
    徐子東看林嘉翰走遠,對張潮道:“其實他說的輔導,我也參與了。”
    張潮並不意外,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徐子東接著道:“實際情況比嘉翰說得還要嚴重一點,有些學校舉行了變相的初選。我一不小心,做了其中一個學校的評委。
    結果結束以後才告訴我,獲勝的那個學校會安排做‘特訓’。”
    張潮道:“您完全可以不告訴我這些——鍾偉明說的是真的?您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徐子東道:“這裏麵的內情很複雜。鍾偉明講的既有道理,但也有立場上的局限。大賽港島組委會的做法,乍看之下對大部分學校不公平,對嘉翰這樣的學生更不公平,但是也有它的苦衷。
    甚至在某個層麵上,組委會這麽做,對‘新理念作文大賽’在港島地區提高知名度、擴大影響力更有好處。但是我還是覺得違背了文學的初衷。”
    張潮還待說什麽,隻聽外麵傳來爽朗的笑聲:“哎呀,你們太會找地方了!我轉了兩圈才找到這裏。”
    一看來人,張潮和徐子東都默契地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