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南北之爭
字數:6843 加入書籤
由於這個時代的彩信圖片分辨率所限,隻能看清楚粗黑的頭版標題,具體內容自然看不清楚,不過刊頭一顆大大的橘子倒十分顯眼,正是香港最有名的八卦新聞周刊《橘子日報》。
而這篇文章的作者“鍾偉明”也被加粗顯示了。
張潮道:“我又不是什麽娛樂明星,怎麽《橘子日報》也對我有興趣?”
潘要明道:“香港人最愛的新聞其實不是明星八卦,而是兩種——一要有錢,二要爭議纏身。你呢,就屬於爭議纏身的有錢人!”
張潮:“……”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潘要明道:“我不想那麽早通知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你來了,這些人更興奮!”
隨即又問張潮道:“你要不要寫文章反擊?我看你在內地報紙和博客上發的那些文章,都寫得好犀利。如果你要寫,我可以代表《明報》向你約稿。”
張潮歎氣道:“我這次來,其實真沒打算吵架。但是人家都殺到門口了……我先去買一份《橘子日報》看下鍾偉明說了什麽吧。”
報紙好買,樓下找個711就買到了。張潮順便買了瓶快樂水,就站在路邊看了起來。
鍾偉明這篇文章的思路其實很簡單——先把張潮定義為大陸官方力捧的文壇新王,左手胡蘿卜、右手大棒,來香港就是借“新理念作文大賽”複賽一事,與港島官方以及“南下文人群體”沆瀣一氣,脅迫香港本土作家向內地文化屈服。
不過他舉的例子確實很有迷惑性——
【……香港的禦用文人們對張潮舉辦的“新理念作文大賽”趨之若鶩,仿佛有幾個學生參加複賽,再由張潮賞幾個一等獎、二等獎,香港的作家們也可以北上了。】
【其實大陸就算有金山銀山,和你香港人有什麽關係呢?電影圈這10年來的經驗已經證明了,北上不僅不是香港藝術家的出路,反而是中了這些“南下文人”的圈套。】
【北上的香港導演個個水土不服,既失去了賴以成名的港島本土文壇土壤,又不能真正融入大陸的演藝圈。他們用香港經驗和技術為大陸升級了電影工業,但最後還是被拋棄。】
【這些導演,就像肥豬一樣,被大陸電影圈吸幹了血、吃光了肉。連帶香港這10年的電影市場好慘淡,沒工開、沒錢搵,人才都流失到其他地方去了。】
【作家比電影人更有地域性,香港作家不立足香港,你立足哪裏?現時有些人,靠寫作在香港養活不了自己,寫的書、編的雜誌要靠“文學綜援”才能活得下去——這些人,都是張潮招安的對象。】
【張潮可能給了他們一個幻夢,讓他們幻想自己有了他的提點,就可以在大陸大撈特撈。】
【其實香港想要北上的作家,恐怕隻有那些“南下文人”和“南下文人”的附庸以及精神子孫。因為他們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香港。】
【要北上他們自己北上好咯,為什麽要綁架香港文壇和未來的苗子跟他們一起?……】
【要投降他們自己投降好咯,我和香港本土有骨氣的作家,不降!】
張潮看完以後,敏銳地發現了問題,指著報紙上的一個名詞“南下文人”,問道:“鍾偉明反複講‘南下文人’,好像與這個群體有好大怨仇。我怎麽覺得這裏麵另有文章,不隻是補助的事。”
潘要明臉色變得古怪起來,有點尷尬地道:“這個問題我不太好回答……不過‘南下文人’你可以從字麵意義理解,就是指從大陸來到香港的文人群體。”
張潮“哦”了一聲,略有些明白了,也知道潘要明說自己“不太好回答”的原因——他的老板金庸先生,其實就是“南下文人”當中比較典型的代表。
而且嚴格算起來,他自己也算是其中的一份子。所以限於立場,於公於私,他都不好向張潮解釋。
不過潘要明也並沒有打算向張潮隱瞞什麽,很坦蕩地道:“我不好回答,但是我認識對此很有研究的作家。你真的要了解清楚,我幫你約他。”
張潮點點頭道:“好,您幫我約吧,我希望更全麵地了解情況。還是那句話,我來不是為了打筆仗的——最近一段時間,筆戰我都打吐了。而且爭取香港學生北上參賽,也不隻是我個人的得失毀譽。
處理不好,這些學生被夾在中間受氣,何其無辜?所以這件事不是我和誰打一架贏了,把學生帶去大陸就能完事的。他們還要回到香港,還要在這裏學習、生活。我不想他們背負任何包袱!”
潘要明道:“我明白,我也想這樣做,所以一直想用柔性的辦法解決分歧……”說著就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喂,家輝嗎?我潘要明……哦,你在香港嗎?在就好,晚上有空的,想請你和一個人聊聊……還能是誰,當然是張潮啦。好,那到時候見。”
說罷放下電話,對張潮道:“約好了。馬家輝,我們《明報》“世紀”人文副刊的編輯,在香港開創了報紙副刊不登‘豆腐塊’,專登‘大文章’的先河。”
張潮恍然醒悟,原來是他。於是笑道:“應該就是寫了《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的那個馬家輝吧?他被李敖稱為‘比李敖還要了解李敖’。”
潘要明道:“是他,他也是個妙人。不過他今晚要9點以後方有空。”
張潮看看手機,道:“才4點,我先去找個酒店,這次來得倉促,行程不確定,就沒有提前訂。潘社長有沒有好的推薦?”
潘要明道:“你是大人物,來了當然住五星級啦,跟我走就好。”
張潮雖然不是非五星級不住,但是想想上一世來香港玩住平價酒店,“走進一間房、四麵都是牆、房裏一張床、抵住四麵牆”的糟糕體驗,也就沒有矯情,上了潘要明的車。
作為老牌港人,潘要明帶張潮來了半島酒店。現在是旅遊旺季,03年開放自由行以後,暑假的香港酒店如果沒有預訂,一向是一房難求的。
果然,張潮在前台問了有沒有房間,前台說了聲:“抱歉,如果沒有預訂的話,我們今天的客房已經滿了。”
張潮想著幹脆換一家酒店好了,沒想到潘要明伸手擋住了他,微笑著道:“你等我打完一個電話。”
說罷又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不過這次說的是粵語,還是張潮聽不懂的那種中英俚夾雜的市民粵語。不過很快他就放下了電話,對張潮道:“稍等。”
沒一會兒前台就接到了一個電話,聽完以後連忙對張潮道:“先生,現在有房間了,您可以辦理入住。”
張潮一邊把信用卡和證件遞給前台,一邊笑嘻嘻地轉頭謝道:“這次算沾了您的光!”
潘要明有些小得意地道:“我怎麽會讓朋友到酒店沒房間住呢。”
張潮訂到的房間是豪華海景客房,要價近8000港幣一晚,可把他心疼壞了,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實在浪費,差點打電話問宋嘉能不能飛過來……
不過入住體驗確實一流。剛剛辦好手續,就有服務生過來幫他拎行李,一路引導張潮到了房間。房間的大窗戶直麵維多利亞港,能把諸多香港地標建築納入眼底。
張潮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去嚐試了一下半島酒店著名的英式下午茶。
然後就被甜到齁嗓子的馬卡龍和另一款甜到發苦的英國甜品,膩到取消了晚餐計劃。回房間之後,張潮還特地再刷了一次牙,不是因為晚上要見馬家輝,而是因為感覺自己的牙齒正在腐爛。
不過這也為張潮省出了不少思考和查閱資料的時間。
香港語境中的“南下文人”或者叫“南來文人”,籠統指的是從清末一直到97回歸之前,由大陸來到香港的作家以及文化人群體。但實際上情況更加複雜一些:
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南來文人”更多是蜻蜓點水式過境或者短暫停留,其中影響比較大的就有魯迅。但是因為隻是“蜻蜓點水”,所以不會從根本上改變本土的文化生態。
到了抗戰時期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抗戰初期,國土迅速淪陷,大陸似無可久留安居之所,所以大量文化人簇擁逃赴香港,知名者就逾200人。郭沫若、茅盾、蕭乾、夏衍、戴望舒等等,雖然也是過客,並不久居,但停留時間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不可避免地成為了香港文化土壤的一部分。
第三批則是新中國建立一直到1954年陸港口岸關閉以前,代表人物是張愛玲、查良鏞、劉以鬯(chang四聲)、梁羽生、曹聚仁等。這些人基本都在香港長居,大部分都成為了香港人。他們是深度參與了香港的文化建設,可以說奠定了香港的文化基礎。
第四批是改開後到97年以前,從大陸到香港的文化人,像徐子東就是其中之一。不過這些人來到香港以後,香港的文化特質已經形成,他們更多是被香港影響,而不是影響香港。
……
這些資料對張潮來說,算是比較新鮮的。雖然他讀了兩次中文係,但是無論是哪一次,文學史上對香港文學的記錄和描述都是非常單薄的,隻有寥寥幾個名字,而且還都不是考試重點。
這次也算是補齊了自己的知識空白。但同時張潮也升起一個巨大的疑惑:“這麽一個彈丸之地,一波又一波地接受著大陸的文化滋養,加上發達的經濟和教育,應該說很長一段時間,知識分子的‘密度’遠遠超過了除了燕京、滬上之外的城市,香港人為什麽還會被視為‘沒文化’的代表。”
而且這個“沒文化”,不是來自於張潮的偏見,而是香港文化人自己都講的。比如TVB資深導演、監製李添勝就很直白地說過:“香港人沒文化,做劇台詞不直白就沒人看得懂……”
除了今天徐子東講的經濟因素,讓港人無暇提高自身的文化素質和審美水準以外,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你的直覺很敏銳!”馬家輝坐在張潮對麵,啜飲了一口茶水以後,悠然地誇了張潮一句。然後又問了張潮一個問題:“你看了那麽多‘南來文人’的資料,想必也了解一些他們的作品,你覺得他們的作品缺了什麽?”
兩人正坐在維港誠品書店樓上的一間茶室內,現在隻有他們兩人,清幽玄寂。
張潮知道馬家輝不是讓他評價這些作家在文學技法上的缺失,而是某種精神內核。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隻好搖搖頭道:“我想不到,還請賜教。”
馬家輝微微一笑,頗有得色,不過並不矜傲。他答道:“他們的作品,都缺了‘香港’!”
張潮意外道:“嗯?”
馬家輝接著道:“‘南來文人’的主流作家群體,都是在大陸接受的教育,被打上了深深的文化烙印。他們來到香港,或者迫於無奈,或者身負某種任務,或者輾轉飄零……都不是被香港‘吸引’才來的。
所以他們筆下,有滬上,比如張愛玲和劉以鬯;有江南,比如金庸、徐訏;有東北,比如李輝英、司馬長風;還有燕京、羊城、杭州……唯獨,沒有香港——可能過了一點,但說‘幾乎沒有’就挺恰當的了。”
張潮一想,還真是。比如金庸,15部武俠,男女主人公天南地北哪兒都去過了,可是別說香港,連廣東都很少提及。
馬家輝道:“這些‘南來文人’,下筆的著眼點往往不是香港,而是整個中國,或者他們自己的家鄉。像劉以鬯的《對倒》,男主人公成日看著香港的街道和人物,腦子裏卻都是關於滬上的回憶。
他們寫散文、隨筆也是這樣。明明這一段還是在香港的咖啡廳裏喝咖啡,下一段就寫多少年前滬上的哪個咖啡廳有種什麽點心很好吃。
這樣的文學在70年代以前,香港的大陸一代移民占據了人口優勢,尤其是壟斷了文化和知識話語權的情況,當然還有一些市場。
但是等到移民的二代、三代成長起來以後,他們沒有父輩對大陸的記憶和經驗,自然就會產生一種困惑——香港,難道就不能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文學?”
張潮很敏感地問道:“那這段時間香港本土的作家、文化人呢?”
馬家輝道:“‘南來文人’不僅帶來了作品,也帶了內地成熟的文壇傳統,很早就形成了作家聯會、作家協會等組織。但是本土的文人,往往被視為‘懶散’,隻寫作、不組織,或者想參加組織,也很不容易。”
張潮道:“所以,那段時間,本土作家是被‘南來文人’壓製的?”
馬家輝笑道:“都算不上壓製,‘仰人鼻息’更準確一些。畢竟大部分報紙和文學期刊都是‘南來文人’辦的,他們靠‘南來文人’吃飯,受點氣也正常。
像在50年代,香港上流社會的通用語言一度是滬語。”
張潮道:“還有沒有別的因素?”
馬家輝猶豫了一下,道:“確實也有……你知道倪匡嗎?”
張潮點點頭道:“科幻大師嘛,我當然知道。”
馬家輝神神秘秘地道:“你真的認為他來香港的那個故事是真的?”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