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下三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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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棚拍的節目,無論是直播還是錄播,主持人和嘉賓都要化妝,而且電視妝和日常的生活妝還不一樣,是為了鏡頭服務的,所以比生活妝門道更多。
    現場燈光的位置,衣服的顏色,甚至桌麵、地麵的反光,都會影響到觀眾在電視熒幕中看到的效果。而要上節目的嘉賓是不知道的。
    不過張潮這兩年節目真沒少上,經驗已經頗為豐富了,於是溫和地對化妝師道:“我黑了點,所以你幫我提個亮,鏡頭裏不會顯得黯沉就行。”
    化妝師拿著大粉刷的手僵了一下,勉強笑道:“張生不想在鏡頭前帥一點嗎?”
    張潮道:“我又不是什麽大明星。發型、眼影什麽就不用弄了。——哦,你叫什麽名字?”
    化妝師道:“我叫Monika。”
    張潮道:“晚上好,Monika。我來TVB錄節目這個體驗還是挺特別的,後麵可能會寫一篇回憶文章,你介意我在文章裏提到你嗎?”
    化妝師Monika訥訥地道:“不……不介意。”
    原本她接收到的指令是給張潮化一個看起來攻擊性強,又有點尖酸刻薄的妝容,沒想到張潮三言兩語就化解了,後麵那句話還隱隱帶著威脅。
    你可以質疑張潮別的,但不能質疑張潮文章的影響力。自己要是被點了名,還是負麵那種,那就別想在香港電視圈裏混了,隻能回去當櫃姐。
    張潮拿出手機,點開之前在CCTV10上節目時的新聞,指著新聞裏的照片道:“大概這個效果就好。你看,我連這身衣服都是一樣的。”
    Monika無奈,隻能老老實實地給張潮化了一個簡單的電視妝。為了幾千塊的外快,就丟了現在穩定的工作,不值得。
    張潮的直播訪談屬於臨時加塞,時間放在7:30到8:00,原本的社會娛樂新聞《東看西望》取消了其他內容,變成了《東看西望·張潮來咗》特別節目。
    張潮化好妝後就來到演播廳熟悉場地,卻發現在訪談現場的並非原先溝通過的資深主持人黎芷姍,而是一個陌生的、梳著油頭、十分精幹的男主持人。
    張潮問現場的編導道:“怎麽主持換人了?”
    編導答道:“姍姐的國語不好,你又不會講粵語,高層擔心直播效果不好,發生誤會。這位是林誌恩,台灣人,在我們TVB工作多年,國語好好。”
    這時候主持人林誌恩也走到張潮身邊,主動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滿臉堆笑地道:“張先生,我是林誌恩,希望今晚我們能合作愉快。我的風格是比較輕鬆、幽默的,你不要緊張。”
    張潮淡淡地道:“我無所謂主持人是誰,我隻關心節目有沒有效果。”
    林誌恩用誇張的語氣道:“一定有效果!我在網路上看過這兩年你的全部訪談,每一次都很成功,相信我們這一次也是一樣。”
    張潮道:“但願。”
    很快,節目就開始了。張潮落座在一個單人沙發上,主持人林誌恩則坐在一個台桌後麵,這也是這些年開始流行起來的訪談形式。
    林誌恩很快就說完了開場白,簡單介紹了一下張潮;張潮也起身,禮貌地向觀眾打了招呼。訪談就算正式開始了。
    林誌恩很快提出了第一個問題:“你在今早花大價錢去鍾偉明先生的石頭店買了一塊田黃石。我們知道鍾偉明先生對你和你舉行的‘新理念作文大賽’頗有微詞,為什麽你會選擇去他店裏消費呢?”
    這是上節目之前,TVB方麵的編導和張潮溝通過的既定內容之一,所以張潮很從容地答道:“我剛來香港的時候,就聽說鍾偉明先生愛石如命,店裏也很多精品。
    我一方麵想通過石頭和鍾偉明先生進行麵對麵的溝通,另一方麵我也確實想買一塊合適的石頭,將來有用。”
    林誌恩一副好奇的表情問道:“田黃石一般隻用來雕刻印章,或者小擺件,您要用它來做什麽呢?”
    張潮答道:“具體刻什麽我沒有想好。但是把它放在哪裏我想好了——這次來香港的時候,我就說想為魯迅先生建一個場館,這塊石頭,以後會用於那裏。”
    林誌恩道:“哇,那石頭聽說幾十萬哦!那我們就更好奇了。希望能盡快看到這個場館落成,為市民增添一個接受異域文化熏陶的去處。”
    張潮聞言就要開口糾正,但是林誌恩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馬上就問出下一個問題:“香港坊間傳聞這一次‘新理念作文大賽’在香港的初賽很不公平,隻有BAND1級別的好學校才有比賽宣傳。
    許多拿了政府津貼的文學團體,也隻去這些學校輔導學生。請問據你了解這些情況屬不屬實呢?”
    說罷,就用略帶挑釁的眼神看著張潮。
    坐在電視機前看直播的馬家輝、徐子東等人都不自覺地暗喊了一聲:“糟糕,千萬別上當啊……”
    這個林誌恩之前就故意用“異域文化”來激怒張潮,現在又這麽直白地拋出這樣的問題,目的就是想讓張潮口不擇言。
    通常來說,上電視澄清什麽傳聞,電視台要是和嘉賓關係不差的話,都會選擇用其他話題鋪墊一下,然後盡量用有利於嘉賓組織語言的提問方式,一點點把問題分解回答。
    哪有上來就讓嘉賓答“是”或者“不是”這麽直接的,這是人物訪談,又不是法庭審問。
    就連TVB節目現場的導演都懵了,憤怒地通過耳麥不斷呼叫林誌恩:“你搞乜啊?顛啊?按腳本來!”
    卻隻見林誌恩很自然地微微抬手,按了一下耳麥的開關,直接把導演給屏蔽了。
    一個在現場的編導戰戰兢兢地問道:“怎麽辦?”
    導演一摔麥克風:“林誌恩發癲了!現在是直播,絕對不能中斷,你現在接手,我去匯報。”
    而聚光燈下的林誌恩,心裏則不斷得意的冷笑。自己千辛萬苦得到這個機會,就是為了這一刻。哪怕直播結束以後,他馬上就被炒魷魚也值了。
    因為回到台島,就有一個會讓別人羨慕到眼睛發紅的職位留給自己。TVB出了名的人工低,自己辛辛苦苦一個月也不過2萬多港幣,哪裏有回台島舒服?
    不過他不知道此刻張潮不僅沒有被他激怒,反而已經完全冷靜下來。林誌恩的提問與事先溝通過的腳本完全不同,但張潮是不能逃避的。
    理清了思路以後,張潮誠懇地對著鏡頭說道:“據我了解,這些情況屬實。”
    一言既出,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全都嘩然了。就連林誌恩也懵了——他看過張潮之前的訪談,覺得張潮最厲害的就是各種閃轉騰挪、偷換概念、避重就輕。
    張潮一旦用出這些慣用的伎倆,他已經想好了幾十種辦法把張潮逼到死角,給他打上“包庇同謀”的標簽。
    但是所有的構思當中,都沒有張潮大大方方、坦坦蕩蕩承認確實有不公發生的選項。
    林誌恩有些慌,近乎於本能地追問了一句:“沒有其他解釋了嗎?”
    張潮有些奇怪地問道:“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有什麽好解釋的?我們沒把香港的初賽辦好,挨罵不是應該的?靚坤都說過——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知識分子總不能連古惑仔的擔當都沒有吧?”
    “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張潮是用粵語說出來的,他在酒店房間裏練習了上百遍,終於能做到字正腔圓。
    這句話出口,效果奇佳。不僅擺明了態度,而且不失幽默,讓不少觀看直播的香港人都一邊笑,一邊點頭。
    林誌恩腦子開始宕機了,他下意識地翻了翻自己的手卡,不知道下一步該問哪一張上的問題。
    張潮從林誌恩開始作妖,就把之前準備的很多內容都放棄了,包括向公眾解釋出現資源集中在BAND1學校這個現象的原因。
    因為他想明白了,個中緣由其實每個關注過事件的香港市民都能猜的八九不離十,無非就是社會分層、資源擇優傾斜那一套,早就見怪不怪了。
    所以與其長篇大論地解釋原因,不如爽爽快快地承認錯誤、擔起責任。大家是想從張潮的回答中,獲得情緒上的安撫,如果張潮後麵還能提出好的彌補方案,那麽風波也就過去了。
    有些問題,看起來複雜,是因為總想逃避責任。這次的事情雖然是潘要明弄出來的,但張潮卻主動把黑鍋背了,以後隻要潘要明還要這張老臉,那張潮在香港要做什麽事,他這個頭銜多得一張名片塞不下的文壇大佬,基本都要鞍前馬後地給張潮辦好。
    直到雙方都覺得彼此的人情還清了為止。張潮想來想去,發現自己這個黑鍋背得妙,因為人人都能看出來自己是主動接鍋,反而沒有人會真的覺得是他的責任。
    關鍵是這黑鍋幾乎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實際損失,無非就是一點差旅費和一塊物有所值的田黃石。
    “好啊,好啊!”金鏞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對著電視連聲讚歎。然後又轉身對潘要明道:“你看這個張潮,處理方法就比你好得多嘛。”
    潘要明老臉一紅,小聲說道:“我也不知道現場臨時換了主持人。”
    金鏞道:“換的好,換的好。要是按你和TVB那邊溝通的那樣,把問題問得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市民又不是傻瓜。群眾的眼……”說了半句,又吞回去了。
    潘要明有些狐疑地道:“直接承認,不會讓輿論影響更壞嗎?”
    金鏞道:“事情做錯了,就要承認。不承認,就永遠是你的弱點。你之前老是想捂住錯誤,內部消化、內部解決,結果呢?還不是被人捅了出去。
    張潮這一招,是‘以拙破巧’‘以直通曲’!”
    潘要明這才恍然大悟,脫口而出:“‘珍瓏棋局’!”。
    金鏞聞言,差點就喜上眉梢,但終究是幾十年的養氣功夫深厚,克製住了情緒波動,勉強“八風不動”,隻是微微頷首。
    “珍瓏棋局”是金鏞《天龍八部》裏,由逍遙派掌門無崖子所創立的一局殘棋。此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
    無崖子創立“珍瓏棋局”幾十年,沒有一個棋道高手可以破解。最後卻讓不懂圍棋的虛竹,閉著眼睛胡亂填子後破解。原來要破此局,隻能先“自毀”一塊好棋,方能盤活局麵,另尋勝機。
    雖然現實中的圍棋沒有“珍瓏棋局”,但是張潮的應對策略確實與虛竹有相似之處。
    這時現場的張潮冷冷地對林誌恩道:“您似乎不滿意我的回應。”
    林誌恩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於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怎麽可能!你很坦白,這點上確實讓人讚賞。那你怎麽看待這些通過不公平的手段獲得複賽權的學生呢?
    他們還有資格去滬上參加複賽嗎?”
    張潮聽完問題,身體忽然往林誌恩的方向微微一傾,盯著林誌恩的眼睛道:“你在混淆視聽?”
    林誌恩看著張潮淩厲的眼神,心中又是一慌,勉強道:“我說的哪裏有錯?他們不就是……”
    張潮立刻打斷林誌恩的話,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道:“犯錯的是我們這群組織者,這些學生在主觀上沒有任何依靠不公平手段獲得複賽資格的意圖。
    不是‘他們通過不公平的手段’,而是‘我們使用了不公平的方法’。錯在大人,孩子是無辜的!他們當然有資格參加複賽!”
    電視機前的觀眾,又紛紛點頭,再次對張潮的觀感大為改善。
    林誌恩語塞難應。按照常理,他這時候應該問的問題,要麽是“你怎麽確保複賽的公平性”,要麽是“你怎麽補償其他沒有獲得輔導的學生”。
    但這等於給張潮傳了一個助攻,他肯定準備充分,當然不能自投羅網。
    林誌恩深吸一口氣,忽然餘光瞥見台下的編導工作位上,站了好幾個黑黢黢的人影,不出意外應該是TVB的高層,其中更有一個令他心驚膽戰的紅色身影。
    其實香港的電視台不是不能容忍主持人自由發揮,甚至讓嘉賓難堪——隻要有節目效果、有收視率,電視台的形象又不會受損,那即使有人要開除自己,肯定也有為自己講情的聲音。
    但是反過來,電視台高層就絕對不會容忍了,等下插入廣告、中斷直播都有可能。
    林誌恩把心一橫,語帶嘲笑地道:“張潮先生,雖然你自詡是一個知識分子、文化人,但是我嚴重懷疑你的私德有問題。
    說實話,我很擔心香港和台島的青少年如果以你為榜樣,會不會導致文化良心的淪喪與個人修養的滑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