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未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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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8月1日下午2點,第八屆“新理念作文大賽”的頒獎典禮在上海展覽中心隆重舉行。共有來自陸、港、澳的244名選手參加了本次大賽複賽,最終33名選手獲得了一等獎,另有109名選手獲二等獎,102名選手獲三等獎。滬上文化部門領導、《新芽》雜誌主編趙常田、著名作家阿來、著名青年作家張潮,共同為獲獎選手頒獎。……
    據悉,本屆比賽初賽收到投稿3萬餘份,遠超上屆規模,加之賽製創新、賽區擴大,以及極有話題性的複賽題目,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被普遍認為是“新理念作文大賽”開啟新元年的一屆比賽。……
    負責策劃本屆大賽的青年作家張潮在頒獎儀式後接受本報記者的專訪表示,“新理念作文大賽”不僅要把自己打造成全國範圍內發掘文學新人的黃金平台,並且要在未來把影響力輻射到整個華人世界,為全世界使用中文寫作的青少年提供發光發熱的舞台。……】
    張潮放下報紙,疲憊的身體往座位裏靠了靠,側過頭,舷窗外已經可以俯瞰整個滬上。頒獎結束以後,他在滬上又多停留了兩天,幫著雙學濤和這次獲一等獎的周霖楠、龔婉瑩、陳春成,以及另外幾個頗有潛力的新人簽了文學經紀協議。
    有些作者還沒有年滿18歲,簽字都是父母代勞的。這些協議都寬鬆得很,並沒有限定他們在多長時間內必須寫出多少作品。
    因為張潮知道,絕大部分年輕作家是經不起涸澤而漁式的輸出的。在原本的時空當中,他們中的有些人在20多歲甚至30多歲才嶄露頭角是有原因的。
    “新理念作文大賽”的一等獎和在《青春派》雜誌上刊登作品,一方麵是“出名要趁早”的誘惑,另一方麵也可能喪失了原本能讓他們變得更好的積澱過程。
    像17歲的陳春成,能在現場比賽中寫出《夜晚的潛水艇》的雛形作品,但未必能在他27歲的時候,把這篇雛形打磨成張潮曾經熟悉的樣子和水平。
    所以張潮並沒有急切地用硬性條款來束縛他們。唯一的例外是周霖楠,這個18歲的滬上女生有著極強的表達欲和輸出熱情,直接就表示自己能在今年內交給“潮汐文化”一部長篇,希望“潮汐文化”能幫她運作好。
    這可能就是天生的暢銷書作家體質吧。
    正閉目養神間,忽然有人輕輕點了一下張潮的胳膊,張潮扭過頭,就看到一個大概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正蹲在自己的座椅旁邊,滿眼興奮,輕聲問道:“您是張潮嗎?”她明明很激動,但又要克製自己的肢體語言和聲調,怕打擾到其他休息的旅客。
    張潮看到她手裏抱著一本自己剛剛出版的《刑警榮耀》,就明白怎麽回事了,於是微笑地點點頭道:“我是。”這本書是直接交給燕師大出版社的,作為“作家班”畢業作品叢書中的一本,所以自己沒有太管封麵設計、裝幀之類的細節。
    小姑娘還是忍不住低聲“哇哦”了一聲,然後滿心期待地問道:“我很喜歡你……你的,能給我簽個名嗎?”說罷,臉都紅了。
    張潮理所當然地接過小姑娘的書:“謝謝你的喜歡,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紅著臉小聲說了名字:“我叫周婉京,夏商周的周,委婉的婉,BJ的京。”
    張潮嫻熟地在扉頁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給她寫了一段祝福語。
    小姑娘拿回來以後,眼睛裏已經滿是小星星了,她有些語無倫次地道:“謝謝,謝謝。剛剛你登機的時候,我就覺得是你。我真的很喜歡你……你的作品。”
    忽然站起來,對後麵喊道:“是他,是他。”又揮動著書本道:“我要到簽名啦!”
    張潮立刻就聽到自己身後沸騰起來了,聽取“哇”聲一片,嚇得空姐連忙用廣播提醒:“請大家盡量保持安靜……”
    張潮這次回燕京沒有買頭等艙,隻買了個靠近機頭的座位,自己登機又晚,所以有些懵圈。小姑娘連忙解釋道:“後麵都是我的同學,我們幾個班一起去滬上做暑假研學,今天回燕京。”
    張潮探頭向後望去,果然都是一群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幾乎把整個經濟艙都占滿了,很多學生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好多甚至準備往自己這邊走。
    雖然現在飛機已經到了平流層,乘客可以解開安全帶、離開座位,但是這麽多人要同時走動,還是讓空姐如臨大敵,就要再用廣播喊話。張潮連忙擺手阻止了空姐,自己站起來向後麵的同學道:“各位同學在座位上不要動,需要簽名的話我走過去。”
    這時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女人也站起來維持秩序:“同學們,都坐好,飛機上走動很危險。”
    這才讓學生們坐回了座位。
    女老師的座位離張潮很近,顯然也認出了他,抱歉道:“張潮同學,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我是這次的帶隊老師,附中的語文老師,我叫劉虹。”
    張潮謙虛道:“同學們能喜歡我是我的榮幸,怎麽能說打擾呢?”
    劉虹道:“你的作品在我們學生當中太受歡迎了。我們學校的文學社,還專門開過關於你的研討會和辯論賽。”
    張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劉虹有些溺愛的摸了摸周婉京的頭,說道:“婉京是我們高中最有希望的寫作苗子呢,可惜這次沒進大賽的複賽……”
    周婉京臉又紅了,連忙打斷老師後麵的話,拉著張潮就往後麵走:“劉老師,同學們都等急了呢。”
    劉虹和張潮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看著張潮開始一排排地給學生簽名。
    當然不可能每個學生都隨身帶著自己的作品,但是人數卻也不少,除了周婉京外,還有四個學生買了最新一期的《青春派》或者《青春派·大觀》。
    至於其他同學,張潮要麽把名字簽在筆記本上,要麽幹脆用馬克筆簽在他們的書包甚至校服上。
    許多學生都拿著相機對著他哢嚓哢嚓一陣拍,各種小合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不管張潮走到哪一排,都有學生激動地向他訴說自己是多麽喜歡他……的作品。
    張潮真沒有想到自己在這個年齡段的中學生當中,竟然這麽受歡迎。作為全國最頂尖的暢銷書作家,張潮其實挺“脫離群眾”的。
    主要是因為他這兩年來都處於“三多”狀態——課業多、文債多、是非多——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應付這“三多”了。所以很少舉行簽售一類的活動。
    對於自己如何受歡迎,張潮更多是停留在作品的銷量上。但是百萬銷量的作品多了以後,他已經有點麻木了。
    現在飛機上突然遇到一群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這麽真誠的熱愛著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張潮確實有些受寵若驚,所以能滿足他們的要求,都盡量滿足。
    這樣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張潮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饒是機艙裏冷氣十足,他的額頭還是見了汗珠。
    周婉京一路尾隨,也跟著回到了張潮的座位邊,依舊半蹲著,怯生生地問道:“我能再和你聊一聊麽?”
    張潮有些為難地道:“你老這樣蹲著也不好,這畢竟是過道……”
    這時候另一邊座位的一個同學慷慨地起身道:“哎呀,婉京,你坐我這裏,我坐你的位置。等下換回來就可以了!”
    周婉京連忙向她道謝了。交換座位以後,周婉京有些羞澀地先解釋道:“其實劉老師剛剛說的對也不對,我是給大賽投稿了。但是那是我同學幫我投的,我一直覺得自己寫得還不夠好……”
    張潮道:“其實沒有進入複賽,也不代表你不夠好。初賽文章有4萬多篇,難免有遺珠。其實你可以寫一寫複賽的題目,也有機會登在我們雜誌上。”
    周婉京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接著又道:“我其實在寫作上有一些困惑……”
    張潮溫和地笑道:“你說。”
    周婉京沒有直接講出自己的困惑,而是先說起了自己的家庭:“我出生在燕京的部隊大院裏,13歲以前,我很少走出大院。大院裏什麽都有……”
    張潮耐心的聽她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其實周婉京的故事並不特殊,在燕京有太多像她這樣的“大院子弟”,很多也都對音樂、對文學、對電影等藝術抱有深深的興趣,並最終成為了符號式的人物。
    崔健、王朔、薑文……如果再加上滬上、羊城等老城市的“大院子弟”,隨便一加,可能就是中國文藝界的半壁江山。
    張潮沒等周婉京講出困惑,就直接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在寫作中總是會碰到那些無形的壁壘——觀念上的、表達上的、世界觀上的、內容上的……
    總覺得自己怎麽寫,都跳不出‘大院文化’的圈子。特別是語言和題材,似乎成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籬,困住了自己的筆?”
    周婉京驚訝地看著張潮,難以置信地道:“是……是這樣的。您怎麽知道?說的……說的比我還要準確。”
    張潮笑道:“如果不是這樣,你前麵不用說這麽多自己的家庭生活。‘大院文化’在國內是一種強勢文化,其精神內核中包含著強烈的自我意識覺醒,以及使命感和優越感,具有極強的文化感染力。
    你生活在大院裏,耳熏目染,語言慣性和表達慣性,是你在這個年齡沒有辦法憑借自己來對抗的。很多出身大院的藝術家,也是要到了很成熟以後,才逐漸擺脫‘大院文化’刻在自己身上的烙印。
    甚至從全國範圍來說,王朔的可以說影響了一代人的思維和表達。這都是同時期其他文化群體望塵莫及的。所以你感到被局限是正常的。”
    周婉京聞言,情緒低落下來,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張潮笑了一聲,才道:“你現在能意識到這個問題,就說明你比自己的前輩更有可能早日擺脫。”
    周婉京眼睛一亮,道:“真的嗎?”
    張潮道:“從70年代末到這個世紀初,‘大院子弟’在教育上、在資源上確實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但是現在不同了,教育的普及、經濟的發展、文化的多元,極大稀釋了這些優勢。
    我們的人群已經形成了非常豐富、有號召力的文化類型。比如90年代的‘西北作家群’崛起,‘海派文化’複蘇,都是代表。就拿最近兩屆的新理念作文大賽來說——
    去年有兩個東北作者獲獎,和我們‘潮汐文化’的雙學濤並稱為‘鐵西三劍客’。今年又有好幾個南方作者獲得一等獎,其中兩個還是福海人,又有人說這叫‘新南方寫作’,還說我是他們的‘領袖’。
    當然這兩個目前都不成氣候,主要是文學批評界在鼓噪。
    你能意識到自己被‘大院文化’所困,其實是因為這些新的文化群體展現出了吸引你的魅力,讓你覺得‘外麵的世界’可能更精彩,所以才會對目前的狀態不滿。
    我說的沒錯吧?”
    周婉京此時已經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張潮剛剛那番話,簡直像最高明的外科醫生拿著手術刀,精確剖開了自己的內心,把自己都還沒有理清、處於混沌狀態的感受來了個條分縷析。
    張潮既然能這麽準確地進行分析,那一定有辦法,周婉京滿懷期待地問道:“那我應該怎麽辦?”
    張潮沉默了一會,有些為難地道:“你還太小了,自己也做不了這些主。我說了可能讓你們家庭發生矛盾呢……”
    這時候在後座的帶隊老師劉虹探過身來,插話道:“婉京一向很有主見,她父母也基本都聽她了。你不是已經申請了香港的高中,下學期可能就過去?”
    這下輪到張潮驚訝了,看著麵前一直顯得有些膽怯的小姑娘,沒想到她還挺有勇氣的。不過燕京孩子選擇去港澳,或者國外讀高中的大有人在,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周婉京紅著臉點點頭:“可能下學期,最遲再下個學期。”
    張潮這時候才放下心來,道:“那就好辦了。其實換個環境,尤其是換到一個和燕京有著截然不同文化氛圍的環境,就是我想說的其中一個辦法。
    換環境,不是就等於擺脫了‘大院文化’的影響,而是讓你可以用新的視角,在一定距離外,重新審視自己生長的大院,搞清楚它的價值和局限所在。
    香港是個很合適的地方。除了換環境,我還希望如果有可能,你能寫出屬於自己這代人的文學。”
    周婉京疑惑地看著張潮,問道:“這有什麽不同嗎?”
    張潮解釋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其實年齡差上幾歲、成長背景偏上一點,在精神世界上,也許就是兩代人了。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與包括我在內的‘遺老遺少’們,截然不同的特質。”
    說到這裏,張潮站了起了,轉過身,看著占據了機艙90%座位的附中學生,用略大了一點的聲音說道:“你們都是新時代城市生活的寵兒,無關貧困,無關愚昧,無關奮鬥,無關地位,無關人們一般認識中的財富。
    很多人覺得你們在這個年紀,沒有吃過他們曾經吃過的苦、沒有挨過他們曾經挨過的餓,所以你們在精神上就是脆弱的、心智上就是幼稚的,很難誕生出博大的情懷和深邃的情感。
    但我從來不這麽認為。正因為你們的生活足夠富足和安樂,所以你們當中會出現擺脫上一代普遍存在的身份焦慮、階層焦慮和財富焦慮的作家。
    你們不再擁有一套典型、穩定、完整的生活參照係,你們可能會更容易觀照到邊緣普通人那種常常無法落到實處的痛苦,你們可能會更聚焦每個人內心不為人知的精神角落……
    就像我,我的創作中還有很強烈的地域色彩和故鄉意識,而你們的作品,則不必為鄉野風光題照。
    文學世界不是隻容得下苦難和憤怒,每一種不同的人生都有其觀照世界的角度和描寫人生的價值。你們選擇不了自己的出生,也不必刻意去品嚐原本就不生長在自己生命裏的苦果。
    隻要順著軌跡生活,你們自然會遇到屬於自己的文學。所以……”
    張潮回頭望望周婉京,溫和地道:“去寫吧。我覺得我會在未來的路上,等到你們當中的某一位,甚至某幾位。”
    說罷,張潮就坐了下來。
    機艙裏先是一陣沉默,很快,就有零星的掌聲從不同的角落傳來,漸漸匯成了一片掌聲的海洋。
    這時候,飛機也進入了燕京的上空。張潮聽著掌聲,閉上雙目,忽然覺得自己又完成了一件很特別的事,為一群90後的文學愛好者樹立的方向,也給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正了名”。
    空姐讓全體乘客回到座位、係上安全帶、收起桌板的聲音悠悠傳來……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