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年輕的挑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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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等獎文章早已經打印好了,很快就到了張潮手上。
    張潮一邊看,一邊聽負責評審現場協助工作的馬伯慵介紹道:“這次已經評出來的一等獎作品一共32篇,二等獎作品109篇,剩下的是三等獎作品。
    獎狀已經打印好了,獎杯底座的名字也正在刻。現在就差一篇文章還不能定下來了。”
    張潮很快翻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有昨天采訪裏大放異彩的周霖楠,有後來成為福海省最有代表性的青年作家的龔婉瑩,還有之前在香港由徐子東引薦自己認識的林嘉翰。
    除了林嘉翰是香港人,自己上一世實在對香港文學新人很陌生,不知道有沒有“寫出來”外,其他幾個或熟悉、或有點印象的名字,後來確實都在文學上有一番造詣。
    所以這些人的文章斬獲一等獎,確實沒有什麽爭議。
    張潮浮光掠影地瀏覽完以後,放下稿件,對評委們說道:“各位前輩辛苦了,選出來的這些一等獎文章都很公允。我覺得就憑這些文章,這一屆大賽就非常成功了。”
    阿來道:“正是因為大家都很較真,所以在最後這篇文章上犯了難。有些人認為應該評一等獎,有些人認為隻能給優秀獎。我也說服不了他們。”
    說罷,又把文章遞了過來,其他作家也緊盯著他。張潮雖然是現場最年輕的一位,但是他的意見卻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重視。
    張潮心中雖然好奇什麽樣的文章能夠引發這麽大的爭議,但是最後還是忍住了,看也不看,把文章倒扣在桌麵上。
    阿來和其他評委都很詫異。
    張潮道:“我既然決定不當這個評委,就不想左右評審的結果。各位之前的工作做得已經很好了,我此刻介入,其實是對大家的不尊重。”
    阿來有些著急,連忙道:“大家就是定不下來,才一致同意把你叫過來的。你真的不看?”
    張潮道:“大家對我這個後輩晚生這麽信任,我很感動。但是從我決定不做評委那一刻起,我就和所有讀者一樣,隻有等待名單出爐,而不能幹涉評獎過程。
    既然已經選出來的32篇都當之無愧,那麽我相信大家最後一定能形成共識,無論一等獎數量是變成33篇,還是維持32篇,都是最好的結果。
    而且根據我們的評審規則,最後的決定權在評委會主任手上。所以……”
    張潮拿起稿件,又遞還給了阿來,致歉道:“阿來老師,我不來,你肯定不安心。但是我來了,也不能越俎代庖,所以還是您要承擔這個壓力。抱歉!”
    又轉身對其他評委道:“大家爭執得這麽激烈其實是好事,說明都用心了。說破天去,就是一篇學生寫的文章,還能捅破天?
    我相信各位的眼光,也請各位相信阿來老師的決斷。”
    說罷,張潮就離開了評審會議室,扔下了一屋子的沉默。
    最先開口的韓少功,他是“黜落派”的代表,也是現場資曆最深的一個作家,他對阿來道:“阿來老師,張潮的心態都這麽開放,我們也不能太小家子氣了。
    這篇文章能不能上一等獎,就聽你的。”
    這時遲子建也說話了,她也讚同道:“我們爭來爭去,都忘了這其實是一個比賽。文學討論可以沒有結果,但是比賽得有結果。所以阿來老師,還是由你來決定吧。”
    阿來不是一個強勢的領導者,尤其是評審當中其實有人成名比他更早、年齡比他更大,他板不起麵孔直接批駁對方的意見。
    如今兩派都支持自己說了算,除了感謝張潮之外,心裏也有主見,隻不過他仍然想進一步緩和雙方的分歧,於是道:“我們不妨重新看一遍文章,我再說說我的看法。”
    又把馬伯慵叫了過來,對他道:“小馬,你來幫我做件事。”馬伯慵聞言,屁顛屁顛就扛著筆記本電腦過來了。
    其他評委聞言,再次展開眼前這篇極有爭議的稿子,這是一篇,有著一個特別的名字——《夜晚的潛水艇》
    【……黃昏時我又揭開木板,鑽進甕裏,蓋好。躲在裏頭,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為什麽事,覺得心裏難受,就躲進那甕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無人知曉,舒服極了。……】
    【……漆黑中,能聽見空氣的流動聲、遙遠的地下水冰涼的音節,甚至溪流拂過草葉時的繁響。土壤深處有種種奇異的聲音。有時聽見黑暗中傳來一陣‘隆隆’的響聲,像厚重的石門被緩緩推開,片刻又寂然了。……】
    【……從甕裏出來,天已黑透,我周身浸在一種敏銳、清冷的知覺裏,仿佛剛從深淵裏歸來。擎著手裏的一團光,我慢慢摸上山去。……】
    描寫的是一個叫陳透納的問題少年,從小就耽溺幻想,無法集中精神學習。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每個夜晚,他都會駕駛著由自己想象力創造的潛水艇,行駛在大洋深處,探尋這個世界最真實的奧秘。
    但是隨著年齡漸長,陳透納也不得不屈從於現實,麵對父母日漸蒼老的麵容和悲傷懇求的眼神,陳透納決定親自摧毀自己的潛艇。
    陳透納想象“想象力脫離了我”,於是那艘潛艇就永遠停在了海底。他成為老師、父母眼裏的好學生,父母十分欣慰,談起那段“不正常”的日子,則形容為“你生病那時候”。
    隻有他自己知道——
    【我一度擁有過才華,但這才華太過強盛,我沒有辦法用它來成就現實中任何一種事業。一旦擁有它,現實就微不足道。沒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歡樂了。我的火焰,在十六歲那年熄滅了。
    【我想,我餘生即使能成就的所謂事業,也不過是火焰熄滅後升起的幾縷青煙罷了。】
    整篇雖然還透著一些稚嫩,但是從文字中流露出來的才華足以讓任何一個有基本文學鑒賞能力的讀者側麵。這種才華,自然得到了會議室裏所有評委的認可。
    而且它的篇幅也很驚人,長達近4000字,是所有複賽作品中最長的一篇。僅從書寫角度考慮,作者幾乎要全程伏案寫作才能完成。(真正的原是6000多字)
    描寫之精美、思緒之奔逸、情感之誠摯、波折之詭譎……卻又像是靜心打磨了許久,絕非臨場倉促寫就。
    但是這篇最大的問題就是——離題了!
    張潮的“大蛋糕”題雖然提供的寫作方向非常豐富,而且也沒有明確的主題限定,但是畢竟是比賽的“題目”,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要扣一扣“蛋糕”或者“切蛋糕”“吃蛋糕”這些意象和動作。
    這篇《夜晚的潛水艇》卻隻在開頭簡單地寫了一句——“看著眼前的蛋糕,我想起自己是在12歲的生日那天,開始被過度生長的幻想所纏繞。”
    後麵就再沒有一個字提及“蛋糕”。而且表現出的主題,似乎也很難和張潮出的題目搭上關係。
    這就是評委分成兩派的原因——
    韓少功一方認為,《夜晚的潛水艇》雖然表現出了遠遠超越同齡人的寫作才華,但是卻不符合“比賽”的要求。這麽敷衍的“扣題”,太像是預先準備了稿子現場套作,這要還能給一等獎,那今後肯定有人這麽幹。
    “比賽”最重要的是尊重規則。如果因為“惜才”就不惜犧牲“公平”,那重生的大賽,可能會再次被人質疑。所以這篇隻能拿個安慰性質的優秀獎。
    遲子建一方則認為,正是因為《夜晚的潛水艇》太優秀了,作為定位鼓勵青少年走上文學道路的“新理念作文大賽”,就應該給予充分的肯定,否則可能就此斷送一個極具潛力的新星。
    這篇的作者如果真是想“套作”,一定會做足表麵功夫,又怎麽會如此草率?顯然在那一刻,作者想到了這個故事,並且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呈現出來,以至於忘了比賽是有要求的。
    從鼓勵新人的角度考慮,給他一等獎是完全應該的。
    雙方都沒有考慮過給“二等獎”,因為這等於同時羞辱了規則和才華。
    再次看完作品,身為評委之一的複大中文係副教授段懷清道:“如果以作品的文學性和完成度來說,《夜晚的潛水艇》是我近年來見過最優秀的青少年作者的作品——哦,除了張潮。
    但即使是張潮,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完成這樣一篇高質量的純文學作品,恐怕也不容易吧?”
    這點上,所有評委都沒有什麽意見。
    這時候阿來卻轉身問馬伯慵道:“你電話都打過了嗎?”
    馬伯慵走了過來,把一個諾基亞1110手機遞給了阿來,對阿來道:“阿來老師,您手機裏的幾個主編電話我都打過去問了,他們也確實沒有見過這篇——甚至類似的都沒有看過。”
    阿來點點頭,收起手機,對所有評委道:“這篇文章昨天晚上我們在網絡上搜索過,沒有發現抄襲的痕跡。剛剛我讓小馬拿我的手機打給幾個大刊的主編,結果你們也都聽到了。
    在確認這篇作品的原創性上,我們身為評委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大家覺得有問題嗎?”
    所有人都搖搖頭,都認同阿來的這個說法。實際上今天獲獎的每一篇作品,以馬伯慵為首的現場輔助人員都做了簡單的網絡搜索,確保了原創的底線。
    而《夜晚的潛水艇》受到的審核“待遇”,更是前所未有的高規格。如果這還出事,那真“非戰之罪”了。
    阿來接著說道:“好,既然我們已經盡職盡責了,那任何結果都能問心無愧。我覺得要這麽考慮——如果他不是套作,我們卻隻給了他一個優秀獎,那對他來說可能確實是一個打擊,很可能就此埋沒這顆新星。
    如果他是套作,我們也給了他一個一等獎,其實也算不上我們這些評委的汙點。畢竟,我們隻對眼前的文章負責。隻要他套的是自己的作品就行。
    萬一,他套的是其他人的作品,最後‘東窗事發’了,那也是他自己的汙點,而不是我們評委或者大賽的。大家在這點上能達成共識嗎?”
    阿來說完,韓少功、遲子建、池莉、蘇童,包括段懷清等人,彼此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最終也都點了點頭。
    阿來接著說道:“最後說說‘扣題’——這篇由‘蛋糕’聯想到‘生日’,雖然並不是圍繞‘蛋糕’做文章,但也勉強算有一定聯係。
    至於的主題是不是暗合複賽的題目,那應該交給更廣大的讀者來解讀,而不僅僅是我們這些人的‘一屋之言’。文學有爭議是常態,沒有爭議反而是死水一潭。
    這點大家能認可嗎?”
    韓少功笑道:“自從張潮像孫猴子一樣跳上文學這張桌子,‘要有爭議’好像反而成為了一種主流看法——我同意。”
    阿來點點頭,鄭重地道:“我們都是從文學中收獲了名利的人,那自然要有對文學負責的擔當。‘新理念作文大賽’就應該是一個讓才華閃耀的舞台。
    因為‘規則’,就‘寧可殺錯一千、不能放過一個’,那不就成了教條主義了?所以我認為,《夜晚的潛水艇》應該獲得一等獎。
    如果本屆的獲獎作品選出版以後,出現任何對這篇作品的質疑,壓力都由我這個評委會主任來承擔!這就是我的最終決定。”
    說完,阿來用溫和而又堅定的眼神看著下麵的評委。
    大家第一次看到這麽鄭重其事的阿來,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原先“黜落派”的代表韓少功先開始鼓掌,接著是其他評委,再接著是馬伯慵等工作人員……
    等掌聲平息以後,阿來用舒緩一些的語調道:“其實不用太擔心‘套作’問題。我們把《夜晚的潛水艇》列入一等獎,其實反而樹立了一個高標準。
    像這樣的,一個十幾二十歲、才華平庸的年輕人,哪怕是關在家裏打磨上一年半載,就能寫出來了?也沒可能嘛。文學能力到了一定層次,其實和高級的數學能力一樣,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
    遲子建點頭道:“而且創作這種事看長遠。《夜晚的潛水艇》作者以後要是寫不出這麽好的了,那他拿了這個一等獎其實也沒啥大用。”
    蘇童笑道:“這不就是大學錄取和大賽獎項脫鉤的作用嗎?沒有了實際利益,大家其實也懶得作弊了。我看好這個作者以後的道路。”
    韓少功此刻也恍然大悟地道:“對啊,不牽涉大學錄取這種實際利益,哪怕評錯了,其實也挨不著什麽罵。頂多是品味問題,不是道德問題。”
    池莉捂著嘴笑道:“對我們來說,這品味和道德哪個重要還兩說呢!”
    隻有《新芽》雜誌的李啟剛在一旁一句話也不敢說,滿心的不是滋味。“新理念作文大賽”的一等獎可以被大學直接錄取,本來被認為是“不拘一格降人材”的天才之舉。沒想到短短幾年間,竟然就被眾人視為沉重的道德包袱。
    真應了那句話,時代拋棄你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會打。
    阿來見眾人討論得差不多了,就正式宣布道:“那好,本屆‘新理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為33篇。小馬,趕緊把新名單打出來。哦,還有獎狀和獎杯。”
    塵埃落定。
    作為組織方的負責人,張潮第一時間就拿到了獲獎名單,也拿到了這篇最具爭議性的作品。
    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
    看著馬伯慵給自己發來的郵件,正在喝茶的張潮差點一口水噴在屏幕上。
    竟然是他。
    在上一世,陳春成這位他的小老鄉,可以說是2015年以後出現的最有名的90後作家,憑借清新細膩的文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介於夢境和現實之間的詩意書寫,獲得了近乎完美的好評。
    《夜晚的潛水艇》這本短篇集,也席卷了幾乎所有的年輕向的國內文學獎項,並且在一眾名流的推薦下,以純文學之姿,一度攀上了圖書暢銷榜的第一名。
    而現在的陳春成,隻有17歲。這篇《夜晚的潛水艇》也沒有後世張潮看過的那樣繁複深邃,尤其是沒有了開頭博爾赫斯向海中丟下硬幣的那一段情節,象征色彩沒有那麽濃烈了。
    但是故事的主體雛形已經呼之欲出了。所以這個故事是在陳春成心裏醞釀了了十多年才寫出來的?
    張潮不知道是不是受比賽的刺激,他才提前這麽多年寫出了《夜晚的潛水艇》,隻是慶幸阿來這個評委會主任最終還是用自己的擔當,把它列入了一等獎。
    同樣身為福海人,同樣是才華橫溢,張潮從這個小他五歲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一束不可遮擋的耀眼光芒。如果陳春成能就此提前十年踏上文學道路,那麽無疑是張潮最大的“挑戰者”!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