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被秋風吹黃的村莊(兩章合一)
字數:7475 加入書籤
張潮很久沒有睡過這麽香甜的好覺了,就像一座石碑沉進了湖底,漸漸被泥沙掩埋,就連最燦爛的陽光也照不到鐫刻在表麵的心事。
直到一陣陣微不可覺的“切切嚓嚓”之聲,漸漸交織成一張網,籠罩在整個村莊上空,這些細密的絲線才將他從酣眠中拽出來。
張潮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赫然發現已經是早上9點多。他連忙翻身下床,用昨晚打的山泉水簡單洗了一把臉,就下到了一樓。
手機直接被他扔在了屋子裏。反正也沒有信號,手機就是塊大號手表。
村委辦公室已經沒有人了,隻在辦公桌上躺著一個眼熟的籃子,裏麵裝著兩根玉米、一個雞蛋,還有一個小碗,用盤子扣著碗口。
籃子下壓著一張紙,上麵用鉛筆寫著歪歪扭扭卻十分清晰的幾個大字:叔叔你的早飯。
張潮知道是韋廣利家的小孩送來的。揭開小碗上的盤子,原來是一碗紅薯稀飯。
張潮心裏有些歉疚,心想自己起得這麽晚,也不知讓人家等得多著急,又不好意思打擾自己,才讓小孩把飯送過來。
三下五除二吃了早飯,又去屋後的排水溝用泉眼水衝幹淨了碗筷,張潮這才拎上籃子,往韋廣利家裏去。
沿著剛熟悉的村路來到韋廣利的家門口,才發現大門從外麵上了栓,顯然是無人在家。張潮就把籃子掛在門口的柱子上,免得被雞鴨或者貓狗弄髒了。
這時他才注意到有一聲一聲的吆喝,繞過木樓間的縫隙,傳入耳朵裏。張潮忽然想起昨天村長說這兩天要收稻子了,於是緊走兩步,上到高處,向梯田的方向望去。
隻見金黃色的稻浪已經“退潮”了一小半,露出了土地黑色的胸膛。陽光下,還在起伏的稻浪裏,星星點點地閃耀著亮光。
張潮知道這是農人汗濕的背和鐮刀剛磨過的刀口。
張潮沒有猶豫,順著泉流和石板路,下到了田壟邊上。隻見田野深處,一個個小點,密密麻麻,間斷無序;一聲聲高亢的吆喝,像接力一樣傳遞到遠方。
男人、女人,甚至還有尚有力氣的老人,都弓著背,彎著腰,馬不停蹄的割著。
張潮頓時手足無措,在這裏,清閑仿佛成了一樁罪過。想要溜回去,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留在這裏,又顯得十分多餘。
這時候有人在稻田裏向張潮的方向揮手。張潮仔細一看,發現正是村長。他可能是直起身來喝水,發現了尷尬站在田壟上的張潮。
村長把手邊的稻穀紮好,放下鐮刀,上了田壟,一路走到張潮身邊,笑問道:“起了?早飯吃了嗎?”
張潮點點頭。村長接著道:“這裏的稻子要收兩天……我們這裏海拔高、天氣冷,太陽也不夠,隻能種兩季稻子。這一季收完,就要等明年了。”
張潮躍躍欲試地道:“有沒有多的鐮刀?我也試試看。”
村長上下打量了一下張潮,看著他那比村民白皙得多的臉龐,有些擔憂地道:“割稻子太辛苦了。要不然你幫忙起堆,或者打穀吧?”
張潮倔強地道:“沒試過怎麽知道?”
村長點點頭,不再言語,帶著張潮來到一處稻田旁,朝著幹活的人喊了一聲。隻見稻浪裏仰起一張稚氣未脫的少女臉龐,看到是村長,立馬走了過來。
村長對少女說了一通方言,少女看了看張潮,連連擺手表示拒絕。村長又說了幾句,她才不好意思地看著張潮,反手把鐮刀的刀柄遞給了張潮。
村長道:“她叫梁細妹,父母和哥哥在外麵打工,她留在家裏照顧奶奶。他們家的田不大,也好收。”
張潮聞言向梁細妹友善地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道:“我叫張潮。要怎麽割稻子,你教教我。”然後就脫下外套、挽起褲腿,意氣風發地下到了田裏。
半個小時後。
張潮捂著腰,癱坐在田邊的樹下,心中的豪情壯誌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他沒料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費腰的工作。看著瘦瘦小小的梁細妹沒事人一樣,身子一起一伏、揮戈而作,心裏隻能默念:“術業有專攻……術業有專攻……術業有專攻……”
不過他終於能體會到為什麽許多作家都十分懷念農村生活了。
繁重的農業勞動確實讓人疲憊不堪,但是卻能讓人無比真切地感受到肉體的存在和創造的價值。
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斷的腰、太陽曬得生疼的脖頸、汗水蜇得睜不開的眼睛、酸痛得抬不起來的手臂……身體用最真實的反應提醒精神自己的狀態。
但是當張潮看到自己半小時割出來的那一片小小的露著稻茬的田地,看著被自己笨拙的手捆紮起來的稻株,忽然又有一種無以倫比的滿足感在心中洋溢。
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勞動,有著最直觀的收獲。你可以無比切實地知道,自己生存的最底層的細節和秘密。
這種特殊的感動,是其他勞作很難代替的體驗。也難怪農業勞動,能成為文學恒久的主題……
“呸呸呸……想什麽文學,別犯賤……”張潮連忙收斂心思,不再過度聯想。這次來什雷村,別說筆記本電腦了,他連一張紙、一支筆都沒帶。
他就是準備遠離帶給他無數榮耀、財富,也帶給他無數煩惱的文學一陣時間。
樹蔭下張潮休息夠了,又要起身“逞強”一下。但是卻被梁細妹阻止了,她用十分生澀的普通話道:“我,割稻子;你,堆稻子。”
梁細妹其實上過學,普通話不是完全不會。但由於這幾年一直呆在村裏,原本底子就不好的普通話,慢慢就退化了。今天遇上了張潮,漸漸又開始說了。
張潮知道這是照顧自己,臊紅了臉。不過知道自己割稻子就是拖人家的後腿,割出來的稻子不是稻杆長短不一,就是每紮粗細不均,時不時還被稻葉割到。
割下來的稻子,起那種一人多高的大堆要技術;自家地裏隻要十多紮攏成一個頭尖底圓的小堆就好,張潮很快就學會了。
就這樣梁細妹在前麵割,張潮在後麵堆,不大的田地裏很快就出現了十多個矮矮的稻穀垛子。
饒是這樣,張潮也被累得不輕。抱著的稻穗,隨著他的腳步振動,上下有序地顫動。那狹長的稻葉貼在張潮的頸脖子上,刮起了條條紅印子。汗水相浸,又痛又癢。
勞動中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張潮又堆好一個稻垛,就見到梁細妹已經拎著鐮刀站在自己麵前,麥色的肌膚上布滿紅印,衣服也被汗水漬透。
但是她的臉上卻是輕快、愉悅的神情,對張潮說道:“休息,吃飯了。”她的眉眼並不精致,此刻卻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張潮點點頭,直起腰來。隻見梯田稻海已經被收割了快一半,農人們都從田裏上來了,三三兩兩往自家走去。
木樓群的上空已經升起了嫋嫋的炊煙,梯田旁的人家甚至都傳出了飯菜的香氣。
村長已經來到張潮和梁細妹身旁,對兩人道:“你們今天都到我家裏吃飯。細妹你奶奶讓我婆娘接到家裏了,今天我們吃魚包韭菜!”
梁細妹臉紅了起來,連忙又用方言推辭著什麽,終於還是拗不過村長,跟著來到了村長家裏。
韋村長的家並沒有比其他村民“豪華”什麽,隻是更幹淨些,似乎為迎接張潮的到來,特意清掃了一遍。門口的空地,特地拿水衝洗了,一攤雞鴨屎也見不到。
格局也與其他村民沒有兩樣,堂屋中間是火塘,上麵同樣架著一口大黑鍋。酸香味已經撲鼻而來,讓幹了半天活兒的張潮登時就饑腸轆轆起來。
不同的是,火塘邊的彎桌上,擺著一個竹箕,裏麵盛著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族“魚包韭菜”了。
“魚包韭菜”是將鯉魚或草魚,去鱗、去鰓後,沿背部剖開(但腹部相連),除去內髒、清洗幹淨,再用九阡酒、葷蔥、大蒜、生薑、糟辣去腥調味。
然後再將洗淨的寬葉韭菜、廣菜充填在魚腹內,將兩半魚合攏,用糯米稻草紮牢,放入大鍋內清燉或大甑子中清蒸而成。
“魚包韭菜”是水族人祭祖、待客一定要上的一道美味。韋廣利昨天就因為時間倉促沒有準備這道菜,還讓兒子給張潮道了歉。
張潮雖然之前來過山都,但是“魚包韭菜”還是第一次吃。一嚐之下,果然酸辣鮮美。魚肉在長時間的蒸製下,變得細膩柔嫩,就連魚骨也變得酥脆清香。
胃口大開的張潮,連著添了三次飯,才心滿意足的放下飯碗,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倒讓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梁細妹好奇地看著張潮,想說什麽的樣子,卻又因為擔心張潮聽不懂而不敢開口,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飯,最後也沒有和張潮說上一句話。
吃過飯,張潮又去村委會的二樓午休了。不過下午2點,他還是忍著身體的酸痛來到了田邊,給梁細妹打下手。
經過一天的合作,梁細妹和張潮終於熟稔起來,普通話也說得越來越利索。張潮從她口中得知,他們家的田其實不止這些,但是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在家,種不了那麽多,所以其他地就給了親戚種……
他還知道梁細妹其實在鎮上一直讀到了初中,不過因為哥哥也跟著父母去貴陽打工了,家裏沒有人照顧,所以不得不中斷學業,留在家裏幫忙……
他還知道梁細妹其實也想去貴陽打工,去貴陽打工就可以嫁給城裏人,像村裏的誰誰誰,回什雷村的時候一身洋氣的華服,別提多風光了……
張潮靜靜聽著這個少女對未來的憧憬,冷不丁地聽到她問道:“我們都想出去,你為什麽要進來?”
張潮聞言啞然,想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又不能再用“我是瘋子”來敷衍,畢竟對方不是10歲的小孩子。
他這次的“逃跑”,是在極大的衝動下的隨機行為,原本就沒有深思熟慮過,隻是覺得自己一時半會過不下去那種忙碌而壓抑的日子。
但是這種“小資情調”,在梁細妹這個鄉村少女樸實的生活願望麵前,卻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
他與最刁鑽的記者對談過,也和最偏執的質疑者對質過。無論是多麽眾目睽睽的現場,還是麵前擺滿了長槍短炮的轉播鏡頭,他幾乎沒有灑湯漏水的時候。
他永遠在申辯、永遠在回答、永遠在嘲諷、永遠在辯駁,永遠在聰明地給自己填坑,也永遠在巧妙地給別人挖坑……
如果讓熟悉張潮的人看到他此刻窘迫而難以言說的尷尬,恐怕都會驚掉下巴——這還是那個巧舌如簧、從容不迫的青年作家、媒體弄潮兒嗎?
梁細妹等了半天,也沒有聽到張潮的答案,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道:“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不該問的。”
張潮意興闌珊地擺擺手道:“和你無關,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勇敢和自信吧……我不確定。”
梁細妹沒有聽懂,不過還是莞爾一笑。
這時候一陣大風吹過山間,林海發出了“嗚嗚”的咆哮聲,什雷村就像一座被黯沉的海浪與呼嘯的風暴包圍的小島,似乎隨時要被吞沒,卻堅如磐石、巋然不動。
張潮的腦子裏忽然響起了幾句詩:
「多年後我在城市的鴿子房中
稻葉上那密集的鋸齒
仍在我的夢中時不時地
鋸著那被秋風吹黃的村莊」
到了晚上,就要給剛割好的稻穀脫粒。這個活兒同樣沒有農機,要手動不斷地摜打稻株。技術難度並不高,但是張潮已經累得幹不動了,就沒有參與。
吃過晚飯,他到村裏的小廣場上吹吹風。這裏節日時舉行各種祭祀和祈福活動,平時就供村民休閑圍聚。
隻不過這時候大人們和半大的孩子都要去忙脫粒了,所以隻有一群小孩在這裏遊戲。看到張潮來了,都停下來,好奇地盯著這個奇怪的外人。
不過由於今天張潮也參與了農業勞動,所以孩子們並不怕他。領頭的正是韋廣利家的兒子,叫韋恩澤。
他和張潮最“熟悉”,毫不膽怯地領著大家把張潮圍了個嚴實,笑嘻嘻地道:“叔叔,給我們講講故事吧?”
張潮看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過10歲,最小的可能就六七歲,想了想看,道:“要不然我講童話給你們聽吧?他們都聽得懂嗎?”
韋恩澤連連點頭道:“最小的聽不懂,其他都能聽一點。不過,你說了,我懂了;我就可以再說給他們。”韋恩澤不懂“翻譯”這個詞,就用最樸實的語言表達了出來。
張潮笑道:“那好,我說了——從前,在黑森林的邊上,有一個王國,王國裏有一個國王……”
講了半天,張潮忽然發現不僅其他孩子,就連普通話賊溜的韋恩澤也一臉茫然。張潮問道:“怎麽了?聽不懂嗎?”
韋恩澤道:“王國是什麽?國王又是什麽?”
張潮:“……我們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小朋友,不愛衛生,人人都叫他‘邋遢大王’……”
張潮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孩子們的表情,發現依然是一臉茫然,心中的挫敗感油然而生。但是他不氣餒,接著道:“我們再換一個……”
張潮又陸續說了兩個自以為特別通俗易懂的童話故事,但是都沒有真讓這些孩子聽懂。這些故事,都離他們的生活經驗太遙遠了……
張潮頹然閉嘴。韋恩澤安慰道:“叔叔,你不會講故事不要緊,你和我們說說城裏的新鮮事吧?聽說大城市裏的樓有一百層那麽高是嗎?”
……
當天晚上,感受到奇恥大辱的張潮敲響了村長家的門:“村長,有紙和筆嗎?”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