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像少年啦,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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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隻是一個小插曲,並沒有破壞張潮的心情。待人群散去後,張潮掏出早就準備好的1000塊現金,硬是塞給了村長,自己則是拎著蛇皮袋和折迭桌上了樓。
    等房間裏桌子一支,生活用品一擺,新被褥一鋪,這個房間頓時有了點家的味道,不再是個臨時住所。張潮滿意地掃看了一遍房間,才上床沉沉睡去。
    一夜無話。
    清晨,張潮在一陣“咯噠~咯噠~咯噠”的清脆聲響裏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睡眼,起身洗了把臉,穿上衣服就下樓了。
    然後隻見樓下村委會門口的空地上,聚集著十幾匹馬,一些年輕人和半大的男孩,有的牽著馬,有的騎在上麵,顧盼自如,神氣極了。
    張潮一時間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以為自己起猛了,出現幻覺了,都想回去再睡會兒。
    但是村長的一句話讓他確定自己還在現實:“我們的馬兒不錯吧?”說罷驕傲地看著張潮。
    張潮腦子一時還轉不過彎來,一臉懵地問道:“這……是不錯——村裏怎麽會有馬?”
    村長笑嗬嗬地道:“端節要到了,我們各村都要開始準備祭祖、賽馬了!”
    張潮驚訝道:“端節?”
    村長解釋道:“端節,就是我們水曆的新年,和你們漢人的春節一樣,是一年的開端……”
    村裏無網,查不了資料,張潮聽了村長和其他孩子說了老半天,才知道端節的“端”,就是“開端”之意。“端節”是水族自己曆法新年之始,有慶賀豐收、辭舊迎新的意義。
    水曆端節的時間約相當於農曆的8到10月,前後曆時一共50多天。當然不是每個地方的水族人都連過50多天節,而是按照地區分批過節。以前分9批,現在分7批。
    最近馬上就要輪到什雷村了,所以大家都開始了過節前的準備。
    除了和漢人一樣,新年需要祭祖之外,水族還有在端節賽馬的習俗。隻不過村裏地方小,養馬撒不開,所以這些馬兒平時都養在海拔更高的草甸帶,等快過端節了,才從山上趕下來,讓騎手們熟悉一下馬性。
    張潮對這樣的習俗大感興趣,湊近了觀察馬兒。發現這些馬並不是電視裏那些“高頭大馬”,個頭並不算太高,應該屬於山地馬。(這兩年旅遊業發展,都是高高的專業賽馬了)
    看來這裏過去的交通往來,尤其是貿易,應該多用馬匹進行,所以保留下了這樣的傳統。
    張潮有些怯生生地問道:“能讓我試著騎一下嗎?”說罷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村長。身為福海人,坐船是常事,但騎馬就比較稀罕了,張潮挺想體驗一下的。
    村長為難道:“騎馬怕是有點危險哦!”
    張潮自信地拍拍胸膛:“不怕!我過山車都敢坐,還怕騎馬?”
    村長雖然不知道過山車是什麽,但也看出了張潮的決心,於是沉吟了一下,然後朝著馬隊後麵招了招手,說了句什麽。然後就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牽著一匹個頭可能還沒有張潮高的小矮馬走到前麵。
    張潮:“……”
    村長對少年道:“你帶著你張叔叔去田裏走兩圈嘛。”然後又對張潮道:“這匹馬脾氣好,不會把你甩下來。”
    張潮知道村長說的是實情,又實在想體驗策馬奔騰的感覺,於是就跟著少年,來到了村裏最大的一片田地裏。稻子早就收割完了,就是稻茬都翻到了土地下麵,等待來年的耕作,現在用來走馬正合適。
    少年會說普通話,耐心地教導張潮:“你先摸摸它,讓它熟悉你,這樣才會讓你騎它。站在它的側麵,千萬別站後麵……”
    張潮依言開始在側麵撫摸馬兒的鬃毛和脖頸,感受著它的體溫和柔順的毛發。這匹馬應該剛剛被洗刷過,棕黑色的皮毛在陽光下泛著油光,鼻子裏不時打一聲響,四蹄也不安分地踏動著。
    這是張潮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這麽大的生靈——動物園裏拿甘蔗喂大象不算——內心浮現起一種很特別的感慨。
    馬,作為與人類相伴數千年的大型動物,已經融入到幾乎所有主流文明的曆史和文化當中。
    從趕著馬馱運貨物,到駕著馬車到處遷徙,再到騎著馬相互爭戰……對馬的珍惜和敬畏,已經融入許多民族的血脈當中了……
    “你還騎不騎哦?”少年看張潮光摸不騎,覺得奇怪極了,不禁發問道。
    張潮訕笑著道:“騎,騎,當然騎。”然後心裏又給了自己兩個耳刮子,罵道:“不許犯文青病!”
    少年道:“現在它不怕你了。你這樣,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扶著馬鞍的另一邊,然後把一隻腳插進馬鐙裏,再用力把自己蹬起來,跨到馬鞍上……”
    張潮一邊記著少年教他的動作要領,一邊深吸一口氣,心想自己好歹曾經也是馳騁球場的運動少年,上馬這點事不算什麽……
    抓韁繩、扶馬鞍、踩馬鐙……上馬!
    張潮順利的一屁股坐在了馬背上。馬兒隻是稍稍朝側麵走了兩步,並沒有躁動著想把它甩下來。
    張潮鬆了口氣——和上自行車差不多嘛——可往下一看,心又提到嗓子眼了:自行車可沒有這麽高!
    張潮一緊張,就下意識的要抓緊韁繩。教他騎馬的少年也是沒有經驗,沒有幫他挽住馬兒。
    馬兒得了韁繩的指令,就撒開蹄子慢慢活動了起來。這一活動可不得了,張潮就像坐在了海浪上,身體不自覺地開始跟著起伏。
    亂了方寸的張潮憑借著身體本能,使勁兒地要去對抗馬兒奔跑時那種自然的律動。結果越對抗越不穩,越不穩韁繩就拽得越緊;韁繩拽得越緊,馬兒就跑得越快;馬兒跑得越快,馬背上的起伏就越大……
    張潮隻覺得自己不是在騎馬,而是風浪中的一艘小船,不斷被越來越高的浪頭拋向空中。
    少年在旁邊急切地喊著什麽,但是張潮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的五感被眼前的馬兒全部占據,全然不屬於他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終於趕上了繞著圈溜達的馬兒,從張潮手裏奪過韁繩,一陣安撫過後,馬兒才終於安靜地停了下來。
    張潮滿臉煞白地從馬上下來,驚魂未定地道:“這馬……這馬,怎麽突然就跑起來了。”
    少年一邊摸著馬脖子安撫馬兒,一邊奇怪地道:“跑起來了?它剛剛沒有跑啊,跑的話我怎麽追得上。它就是比較快地走了一圈。”
    張潮:“……”
    少年耐心地道:“你騎馬的時候,腰太硬了。你不能覺得馬和你是兩個,你要覺得馬和你是一個。像這樣……”
    說著,他就利索地翻身上馬,雙手一抖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馬兒就由慢到快,小跑起來。剛剛張潮騎起來還像是失控小船的馬兒,在少年的胯下服服帖帖,乖巧地像剛被老師表揚過的好學生。
    張潮:“這就是人馬合一嗎……”
    少年沿著稻田的邊緣跑了兩圈,又回到張潮麵前,翻身下馬,把韁繩又遞給張潮。
    張潮鼓足勇氣,接過韁繩,再次上馬。這次有了經驗,沒有那麽慌亂,但是仍然不敢讓馬兒提速,隻能讓少年牽著馬帶著他走了一圈。
    這哪兒是學騎馬,不就是景區50塊一次的收費項目麽……
    張潮始終沒有學會在馬背上如何放鬆自己,始終在用力與馬兒對抗,自然不敢讓馬兒跑起來。最後隻能灰心喪氣地下馬,把韁繩交還給少年,沮喪地道:“看來我騎馬沒天分。”
    這時候村長來到張潮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沒事。沒有誰是一生下來就會騎馬的嘛,我們這些馬兒要呆上十幾天,你想騎了就找他。”
    張潮點點頭,心有餘悸地先回去喝口水、吃個早飯定定神。
    等吃過早飯,張潮也緩過神來了,又找到村長問道:“‘端節’要做哪些準備,我能幫上什麽忙?”
    村長連忙道:“你是客人,坐著等吃飯就行!”
    張潮還是堅持要幫忙,村長想了想道:“等一會下我們要殺年豬,你可以過來幫忙按一下豬腿。”
    殺豬?這可太好玩了,張潮連聲答應下來,又問道:“這豬殺來是先要祭祖嗎?”
    村長連忙擺手道:“可不敢亂說,祖宗要生氣的——我們水族祭祖,忌葷食素,不能用豬、牛、羊、雞、鴨這些。但是會用魚和蝦,魚蝦我們認為是素的。
    殺豬是過端節的時候自家吃和招待客人的。”
    張潮連連點頭,心想又漲了點新知識。
    很快就到了殺年豬的時候,殺的正是村長家養的大豬。豬頭不能祭祖,但殺年豬還是要告訴祖宗一聲的。村長在屋簷下編起了草繩,似乎在準備什麽儀式。
    張潮和村裏的幾個壯漢、小夥,穿上皮兜,套上袖套,雄赳赳、氣昂昂,就要從村長家一層的豬欄裏把大豬拉出來。這些天他已經和不少村民混熟了,大家都沒有當他是外人,看他參與進來都覺得很自然。
    這是本地的土豬,渾身黑白相間,腰細臀圓,全然不像養豬場裏幾個月就出欄的天真懵懂的約克夏,足有好幾百斤重,一身的放蕩不羈、桀驁不馴。
    張潮看到這頭豬的一瞬間,就想起了王小波的名篇——《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不過這不是犯文青病的時候,張潮沒有逞能,而是站在後麵看老手們怎麽辦。
    那頭大花豬可能也預感到了大限將至,一個勁兒地往豬欄深處躲,死也不肯往外頭去。但是奈何被狡猾的人類用棍子一陣亂捅亂打,還是被趕到了豬欄門口。
    有經驗的村民眼疾手快,一把就拽住了豬耳朵,使勁兒地往外拽。這時其他人也紛紛上前,拽腿的拽腿、推屁股的推屁股,好不容易才把大花豬弄出了豬欄。
    張潮別看在這些人個頭最大,但是一點經驗也沒有,隻能打打下手,最後隻能抓著又刺又硬的豬鬃,跟著眾人往前挪。
    隻見空地上已經擺下了一張厚實的長條桌,暗沉的木色和斑斑點點的血跡,表明了這張桌子的用途和彪炳戰功。
    大家把大花豬生拉硬拽到長桌旁,接著合力提著耳朵、拽起四蹄,將這幾百斤的活物摜摔到桌上。大花豬吃痛,叫得更慘烈了,四肢、軀體更是不停的掙紮。
    奈何它的四蹄都被人緊緊地按住,動彈不得;隻能身子在瘋狂地扭動。這時候一個人對張潮說:“你塊頭大,按住它的身子!”
    張潮沒有猶豫,狠狠地將自己的半個身子壓了上去,感受到大花豬巨大的力量,連忙道:“快動手!”
    這時候村長的儀式也做完了,一個滿臉橫肉的村民拿著尖刀走到了桌旁,用帶有口音的普通話道:“村長家這頭豬養了好幾年,是我這幾年殺過最大的——你按緊了!”
    說罷,一刀就紮進了大花豬的脖頸!
    大花豬發出豬生中最淒厲、最慘烈的叫聲,把趴在它身上的張潮都震得耳鳴了。大花豬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一下從桌上蹦了起來,四蹄都掙脫了控製。
    張潮也被帶著“飛了”起來,落下來的時候恰好趴在了大花豬的背上。大花豬像離弦的箭一樣,帶著脖子上的刀和背上的張潮,“嗖”一聲就躥了出去。
    張潮下意識地雙手緊緊抓住大花豬的兩隻耳朵,兩腿緊緊夾住大花豬的肚子,身體緊緊貼住大花豬的脊背,就這麽騎著大花豬在村子裏橫衝直撞起來。
    村民們好多年沒見過這麽猛的豬,和這麽猛的人,一時間亂作一團,也不顧張潮聽得懂聽不懂,每個人在哇哇大叫著什麽,或空著手,或隨手拿著鐵鍬、鋤頭、繩子就追了出來。
    張潮此刻騎在豬背上飛馳,感受又與騎馬不同——騎馬時他覺得是小舟隨浪飄,現在他覺得自己是竄天猴的第二級,隨時會被發射向高空然後爆炸。
    大花豬脖子上紮著刀、背上騎著人,又疼又沉的它顧不得方向,穿過幾戶人家後,就隻管沿著開闊的梯田一路狂奔,又一麵想甩掉背上的包袱。
    張潮本能地不想被甩下來,於是手抓得越發緊,腿夾得更加緊。但是今天少年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腰要放鬆、放鬆、放鬆……馬和你是一個、馬和你是一個……”
    張潮嚐試著放鬆自己腰腹部,用身體去感受大花豬奔跑時的律動,不再與它對抗,而是順著馬……豬背部的節奏,前後推動自己的腰腹。
    121、121、121、121……
    張潮終於找到了感覺,開始以耳為韁、以鬃為鞍(就是刺撓了點),駕馭起這頭大花豬起來,試圖讓它懸崖勒……豬——因為梯田的盡頭,真的是懸崖啊!
    如果沒有這個因素,這時候張潮的感覺其實還挺美妙的:風呼嘯過耳,天地間的景色不斷掠過,自己就像那個騎馬少年一樣,飛馳在田野裏……
    大花豬也感受到背上的人的變化——不再試圖按著自己、拽著自己,而是順著自己、由著自己——一時間背上的重壓感似乎消失了,背上的人的重量仿佛變成了自己重量的一部分。
    這種感覺真美妙啊!怎麽其他人類就不能像人類就不能像他一樣溫柔點呢?也許我不止有吃肉一種用途啊,隻要好好待我……
    大花豬的心理活動還沒有演繹完,就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四蹄越來越無力。終於在越過最後一片梯田前一頭栽倒在泥地裏,長眠不起。
    張潮也一下從豬背上被摔飛下來,在地上連著打了好幾個滾,才仰麵朝天,大口喘著粗氣。
    村長和其他村民幾分鍾後才趕到張潮和大花豬的身邊。此時大花豬已經因為動脈失血過多沒有氣息,張潮則雙目無神地看著天空,口中不知道在喃喃著什麽。
    村長生怕把張潮摔壞了,連忙讓人把他扶起來,又走了幾步,活動了一下胳膊、腿腳,摸了摸肋骨,發現除了點淤青外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少年從人群中鑽了出來,朝張潮豎起了大拇指,誇讚道:“張叔叔,你騎馬不行,騎豬真棒!”
    張潮聞言,眼前一黑,差點就要暈倒……
    夜色漸深、寒意侵襲,村長家堂屋的火塘邊卻溫暖如春。大黑鍋裏,燉的正是今天的大花豬!
    這是真正的土豬肉,不僅沒有一點豬肉的腥臊,而且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村長自豪地道:“這兩年我都是用玉米喂它,十裏八鄉的豬都沒它吃的好呢!”
    張潮惡狠狠地撕下一塊肉,在嘴裏仔細地嚼著,感受自己人生中第一頭,也可能是唯一頭“坐騎”的美妙滋味,不得不承認村長說的沒錯,這麽美味的豬肉確實世上難得。
    村長看張潮吃得香甜,又給他添了一碗糯米飯,慈祥地道:“慢一點,慢一點,多吃一點,豬肉多得很呢!”
    張潮點點頭,不小心打了一個飽嗝,惹得眾人大笑。
    張潮現在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吃下這塊肉後,又拿起桌上自己的酒杯,高聲道:“咻!”
    村長,村長兒子等人都舉起酒杯,高聲道:“咻!”一飲而盡。
    酣暢淋漓!
    恍惚間,張潮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誰,什麽作家、什麽富豪……一切一切,都沒有眼前這低矮、簡陋的木樓美好。
    在這裏,自己不用應付無謂的人情世故,不用和任何人勾心鬥角,不用被責任、道義或者恩怨所捆綁,隻需要跟著這些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
    十多天的相處下來,張潮隻覺得自己的身心就像是被泡在溫水裏,逐漸地舒展開,又悄悄地被熨平。疲憊、愧疚、狠戾,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
    這種日子能維持多久?張潮知道自己總有離開的一天,甚至會有厭倦的一天。
    但是當這一天來臨前,自己一定要好好享受,能多一天、就多一天。他不關心外麵的世界正因為他的“消失”,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他隻關心明天的稻穀、雞鴨、火堆,奔跑的馬匹,歡笑的臉龐……
    窗外的月兒如鉤,既像笑,也像哭,默默看著這人間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