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阻止流星雨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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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潮錯愕地打量了一下說這話的女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麽原生態的網絡打臉橋段的前奏對話了。
    村委會門口隻懸著一盞小燈,瓦數太低,照不清麵孔,隻能看出來是年齡大概三十多歲,身量頗為高挑、纖細,身上穿著一襲白色的連衣裙,頗有點仙氣飄飄。
    隻是可能天氣太涼,剛到膝蓋的裙擺下麵,是一節土黃色的秋褲,褲腳還塞進襪子裏。
    張潮的屁股剛在土石路上顛了幾個小時,渾身酸痛,沒興趣打小怪,壓根不理她,而是問了村長一句:“她是下村的幹部嗎?”
    二樓的房間原來就是給下村的幹部臨時住的。張潮也和村長說好了,要是有下村的幹部來,他就先搬出來,到樓下辦公室或者村長家裏對付一晚。
    村長道:“不是。他們是從縣裏什麽單位來的,到我們村拍照的嘛,開車上來的時候就晚了,夜裏下山危險,就先住一晚。”
    張潮這才注意到,村委會後邊的小空地上,黑黢黢地停著一輛越野車,車頭的牛頭標顯示這大概是一輛豐田霸道。
    既然不是下村的幹部,張潮就更不想理會了,隻默不作聲地把兩個蛇皮口袋和折迭桌拿下來,拎著就要上樓。
    女人見張潮不搭理自己,登時大怒道:“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我問你話呢!”然後一個橫移,攔在了樓梯口。
    這時辦公室裏呼啦啦又出來好幾個男女,年紀最大的看起來已經40多歲了,小的也有30歲左右。看樣子都是一夥的,一下就把張潮圍住了,有的苦口婆心,有的怒目而斥:
    “就住一個晚上怎麽了,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小氣?”
    “小兄弟,都是出門在外,大家都要互相幫襯一下。”
    “你要是覺得吃虧,我可以給你點錢,20塊錢夠嗎?”
    “有你這麽沒禮貌的嗎?我們娟子問你話你沒聽見?”
    村長急了,連忙道:“幾位、幾位,好好商量嘛。二樓的房間確實是小張先住的。大家想讓小張讓出房間,得好好商量嘛。”
    張潮這才看清楚圍住他的是除了一開始的女人,剩下3個人是1女2男,都穿得人五人六,其中1個男人的胸口還掛著照相機。
    不過從幾人的站位來看,男的想要逞英雄,站到了女的前麵;但是女的卻和男的都保持了即若即離的微妙距離,既在尋求男人的保護,又巧妙地沒有肢體接觸。
    剛剛罵張潮的四句話是其中3個人說的,隻有一個站在最後麵的女人沒開口,怯生生地躲在別人的陰影裏。
    心下了然的張潮嗤笑了一聲,才道:“你們真是不敢下山?怕是不想下山吧。我怕把房間讓給你們住,明天我還要全屋清洗消毒一遍。”
    幾人聽到張潮這話,齊齊臉色一紅,隨即又露出慍色。不知道張潮明明看起來才20來歲,怎麽眼光這麽毒辣。
    張潮心中倒沒什麽波瀾,多出的這二十年經曆,讓他知道這種中年男女“互幫互助”自駕遊,其實還挺常見的。都是以旅遊、拍照為借口,在青山綠水或者窮鄉僻壤裏體驗一下無拘無束的快樂。
    這幾個男女神色和肢體語言裏,想在外人麵前欲蓋彌彰的味道太濃了,張潮要真是個20歲的小夥子也許就被騙過去了。
    領頭叫“娟子”的女人看沒有唬住張潮,反而被將了一軍,心裏更氣了,往前一步就要繼續爭吵。
    這時幾人中年紀最大的男人連忙擋住了她,他的腦袋已經半禿,鋥光瓦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對著張潮,也是對著村長說道:“我們呢,都是山都文聯的成員,有詩人、有作家,這次是特地來什雷村采風的。
    等我們回去,會把這次采風的成果發表在市級,甚至省級的雜誌上,到時候就會有更多人知道什雷村這個世外桃源,也會有更多遊客來這裏。”
    這是“娟子”也說話了,她仍然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道:“你們知道什麽是‘眼球經濟’嗎?知道什麽是‘從眾效應’嗎?什雷村外麵這條破路,要不是我們的車好,進都進不來。
    以後遊客多了,省裏、市裏,才會想起來給你們村修水泥路。耽誤了修路,你們擔待的起嗎?”
    這時候另一個年輕點、戴著眼鏡的男人也附和著道:“我們是來給村裏做貢獻的,讓兩個女士住一晚怎麽了?”
    另一個女人也道:“‘娟子’是咱們市裏出名的‘美女作家’,每年都要在省刊上發表好幾篇文章呢,以後那是要去省文聯任職的。”
    張潮沒料到這裏也能遇到同行,噗嗤一聲樂了出來,語帶戲謔地道:“你們作家能耐這麽大嗎?還能幫著村裏修路?”
    “娟子”不屑地看了張潮一眼道:“你懂什麽?別說修路了,作家一支筆能寫出一個著名旅遊景點也不是不可能。”
    眼鏡男連連點頭同意道:“遠的就不說了,就說那個年輕的大作家張潮,他的故居就是旅遊景點,好多喜歡文學的小年輕都要去看一看的。
    今年他那部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一上映,哎呦,更不得了,聽說他們縣裏專門把他的故居附近的石板路鋪了一遍……”
    “娟子”道:“你和他說這些做什麽?他聽得懂嗎?”
    張潮:“……”我可特麽太懂了,我自己都回不去“故居”了。對方舉的這個例子太過於猝不及防,直擊要害,讓張潮後麵準備的所有“打臉語錄”一時間都說不出口,隻能看向村長,看他什麽反應。
    村長也是著急。張潮來村裏已經10天了,慷慨、隨和,已經和不少村民打成一片,更是“孩子王”,就像自家的晚輩一樣親切。
    關鍵人家要長住,一個月算下來1500塊錢呢,村裏收600塊住宿費,可以抵不少開銷。村民一天做做飯,就能收30塊夥食費,還是現金。
    這種好事哪兒找啊?
    但是今天開越野車上來的幾個人,口氣都不小,看著也不像在撒謊。雖然“文聯”是什麽他不知道,估計管不到他這個小小的村長頭上,但是最好不要輕易得罪。
    至於修路這種事,村長早就算過賬,沒兩三百萬,沒戲!
    斟酌再三,村長還是開口了:“要不然這樣,兩個女同學跟著我去我家裏睡。我把我兒子、兒媳的房間收拾出來給你們,他們去打工了,房間平時不住人,幹淨得很。”
    村長話剛說完,“娟子”就滿臉嫌棄地脫口而出道:“不住不住不住!你們樓下都養養豬,臭死了。”
    她這話一出,村長也尷尬了。這裏的民居叫“欄杆”,一律都是一層養豬,放雜物,二樓才住人。村裏除了村委會,隻有小廣場祭祖的祠堂不這樣——總不能讓這些人和祖宗住一起吧。
    張潮這時在旁邊嘲笑道:“你們不是‘采風’嗎?原來是隻想采‘香噴噴的風’,不想采‘臭哄哄的風’啊。”
    所有人都聽出張潮話裏有話,“娟子”大怒道:“你長這張嘴就該打……”
    話沒說完,隻聽村長喝道:“好了!你們想住就住,不想住,就自己開車回去。”隨即又用緩和一點的語氣道:“下山的話,我讓拖拉機在前麵給你們帶路。”
    幾人還想說什麽,隻聽村寨裏有了不一樣的動靜——男人的呼喊一聲接著一聲,從近處傳到遠方,直到最遠處的木樓能有人回應。
    原本燈光都已經暗下的家家戶戶忽然都燃起了一團跳動的火,仔細看,原來是一個接一個的火把。不一會兒,這些火把紛紛從“半空”中落了下來,在村路上連成了一條又一條的火龍。
    村長的臉色一下就變了,但是沒有說別的,隻是繼續好言好語地勸道:“大家還是要和和氣氣,住也可以,下山也可以。不要為難小張了。”
    這些“火龍”快速行進著,不一會兒就聚攏到村委會旁邊。這時眾人才看清楚,原來是村裏一個一個的男人,舉著火把來到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梁會計。他也舉著一個火把,來到村長麵前,嘰裏呱啦說了一通什麽。村長虎著臉,訓斥了幾句,但是也看得出來十分無可奈何。
    “娟子”等人看到村民這來勢洶洶的樣子也怵了。身在山都,他們自然是知道這些鄉下的村子有多團結,要是覺得你欺負他們了,全村人一起出動是常態。
    張潮知道村民針對的不可能是自己。他來這裏10天了,第一次看到這麽亮的什雷村的夜晚。他站在上百個火把中央,抬頭望去,隻見在火光的映照下,天上的繁星都黯淡了下來。
    靈感的潮水,一下就淹沒了張潮的大腦——
    火把,繁星……火把,繁星……火把,繁星……
    他正在創作的“少年與流星”的故事,其中最關鍵的線索和懸念不就是“不讓天上下流星雨”嗎?
    在構思故事的過程中,張潮其實一直沒有想好怎麽才能“不讓天上下流星雨”。這是他寫作時一貫的做法,有了好腦洞,哪怕隻有半個,也先寫下來。
    至於剩下半個,在寫作中解決就好了!
    關於怎麽阻止流星雨,他其實想了很多辦法。比如讓韋小亮在那天晚上陪著媽媽,看不到外麵的天空;比如引入魔幻元素,巫師爺爺跳了一個儺舞,真就阻止了天上下流星雨。
    前者太生硬,後者太迷信,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今晚村民們舉著火把、照亮天空的舉動,一下就啟發了他——大城市裏看不到流星雨是為啥?光汙染啊!
    張潮的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這個故事結尾的場景:
    【村子裏、山上麵、小河邊……韋小亮能看到的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的火把。每個火把下麵,都有一張他認識的、不認識的臉龐。張老師、王老師、梁小陽、瞎子叔叔、聾子爺爺、胖二嬸……他們好像都在笑,又好像不在笑。】
    【火把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火堆,柴火整整堆了一人高,燃燒的火焰足有兩層樓那麽高。巫師爺爺戴著那可怕又親切的儺神麵具,就站在火堆旁邊。他看到了韋小亮,但是他不能和韋小亮說話。這時候他是大儺,不是巫師爺爺。大儺不能和人說話,大儺隻和天地說話。】
    【牛皮鼓被敲響了,“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韋小亮的心髒上,每一下都敲在大火堆的火焰上。巫師爺爺開始跳儺舞了。比以往哪一場都用力,麵具旁邊的紅色絲帶像鞭子一樣在空中甩著,像在抽打什麽。巫師爺爺每跺一下腳,大地似乎都震顫了一下。……】
    【韋小亮抬頭看向夜空,發現天空從深邃的墨藍色,變成了躁動的紅棕色,以往璀璨的繁星都失去了蹤跡。星星沒有了,那還會下流星雨嗎?韋小亮頭抬得脖子都酸了,也沒有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空。】
    【“今晚不會下流星雨了,”張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韋小亮的身邊,對他說道:“去陪媽媽吧。”
    韋小亮用力地點點頭,像風一樣跑了起來。……】
    感動人心、貼近現實、符合常理,又帶有強烈的奇幻感,還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嗎?反正張潮現在想不出來。
    目前他心中浮現出的這些文字還比較粗糙,真寫出來還需要仔細斟酌,但是滿山遍野的火把、巨大的火堆和圍著火堆起舞的儺神巫師……已經讓張潮心潮澎湃,恨不得馬上就把這個故事寫到這裏。
    設置的懸念忽然有了這麽巧妙的解決辦法,還附帶了一個極有儀式感的結局場景……張潮這時候覺得山都文聯的四個男女一點都不可惡,甚至都有點可愛了。
    這哪是網絡裏專供主角打臉的二流反派,簡直是送點子上門的一流工具人啊!
    “小張!小張!”村長的呼喚聲,把張潮從“文學冥想”中驚醒過來。村長還以為年輕人沒有見過這種陣仗,被嚇傻了,連忙安慰道:“你不要怕,大家都是來給你主持公道的。”
    張潮還沉浸在“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美妙感覺中,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隻能連聲道:“謝謝,謝謝大家。”
    這時他才發現“娟子”等人,不知道何時已經躲到車上去了,而且亮起了車燈、發動了引擎。
    村長看張潮回過神了,就道:“他們也算通情達理,決定下山了。”然後就指揮著眾人,先把拖拉機後鬥的物資卸了下來,然後再讓拖拉機手給越野車引路。
    這時候村民才又舉著火把,開始回家睡覺去。
    梁會計也走到了張潮身邊,得意地道:“你在我們村住,就是我們村人。大家幫的不僅是你,幫的還是理!”
    村長這時候才一巴掌拍在梁會計的後腦上,用方言罵了一句什麽。其實剛剛村民拿著火把聚攏的時候,他還挺緊張的,主要是怕四個男女說出什麽過激的話,被村民打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還好對方變得特別講文明、懂禮貌,很快就決定下山了。
    望著越野車紅色的尾燈消失在山路的第一個轉彎處,張潮開玩笑地問村長道:“人家能幫村裏修路呢!您不後悔?”
    村長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就他們那個樣子,吹牛都吹不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