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我們都是34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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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章標題這麽不招人待見嗎?草率了……)
    張潮和蘭婷一同看向來人,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一頭四六分、末梢有翹起的半長發,一副黑色半框眼鏡,皮膚白皙,麵容精致。
    蘭婷看到這個人,臉色就變得不甚好看,倒是張潮無所謂,問道:“這是哪位?”
    沒等蘭婷開口,年輕人就開口道:“我是飯塚教授的研究生,我叫王震旭。”
    張潮問道:“日本人?中國人?”
    王震旭道:“祖籍燕京,跟隨我父親入籍了日本。”
    張潮皺了皺眉頭,道:“打斷別人談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你們日本人就這麽無禮的嗎?”
    王震旭全然不以為意,大喇喇地拉過一張椅子,往張潮、蘭婷座位旁邊一坐,開口道:“切,小日本那套玩意誰稀罕?我沒那麽矯情!”
    張潮:“……”
    蘭婷這時候才開口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王震旭道:“我在食堂沒看到你,問了你同學,有人說看到你急匆匆往這邊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還沒介紹,這位是?”
    蘭婷剛要開口,張潮就伸手阻止了她。張潮道:“我是蘭婷高中同學,剛好來鷺島辦點事,過來見個麵、聊聊天。”
    張潮隻覺得這個王震旭是個妙人,暫時還不想自己的身份暴露,想看看他有什麽表現。
    王震旭道:“哦……我一走過來就聽到你們在聊文學,怎麽,你也懂文學?”
    張潮道:“略知一二。蘭婷高中的時候就是我們學校文學社社長。”
    王震旭道:“蘭婷的文學素養確實很好。——她現在也是文學社社長!蘭婷,你餓了嗎?要不然我請你們去下館子,‘小林排檔’怎麽樣?”
    蘭婷淡淡地道:“不了,我的同學我自己請,不用你破費。”
    王震旭道:“別介,這不是讓我丟麵兒嗎?”
    蘭婷沒有理他,對張潮道:“要不然我們先走?”
    張潮也對來了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個人感到突兀,就點點頭道:“成,地方你定。”
    蘭婷拿著沒喝完的半杯那茶,站起身來,對王震旭道:“我請我老同學吃飯,你就別跟過來了。”說罷,就帶著張潮往外走。
    王震旭被蘭婷懟了幾句,啞口無言,隻追到奶茶店門口,到底也沒有真死皮賴臉地跟上來,隻能看著蘭婷和張潮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拐彎處。
    王震旭悵然若失地站了一會兒,孤身一人離開了。
    蘭婷帶著張潮出了校門口,確定王震旭沒有跟上來以後,才鬆了一口氣。
    張潮笑道:“他是在追你吧?怎麽,不喜歡這樣的?”
    蘭婷拍了拍胸部,如釋重負地道:“他沒事就和我‘偶遇’,不是在食堂,就是在路上。甚至還特地跑過來上我們本科的課。”
    張潮道:“這都人之常情嘛。”
    蘭婷瞟了他一眼,沒有接話茬,而是道:“你是第一次來鷺島吧?想吃什麽,我帶你去。”
    張潮想了想道:“就吃沙茶麵吧。都在福海,食材、做法都差不多,沙茶麵還比較有特色一點。”
    蘭婷道:“成。那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家正宗的傳統老店。”
    說罷又帶著張潮過了馬路,鑽進巷子裏,七扭八拐走了五六分鍾,來到一座老式的居民樓下,一樓的一間門麵房上掛著塊舊舊的、土土的白底紅字招牌:霞姨沙茶麵。
    店裏店外一共擺了六七張桌子,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正在門口的灶台上忙碌著。
    蘭婷顯然是熟客了,進去就撿了一張靠裏的桌子坐著,對中年夫人喊道:“亮亮嫂,一份牛肉的,一份海鮮的。”
    張潮奇道:“不是霞姨麽?怎麽你叫她‘亮亮嫂’?”
    蘭婷笑著解釋道:“這裏的人都叫她丈夫‘亮亮’,她不就是‘亮亮嫂’了?‘霞姨’是‘亮亮’的親媽,也就是她的婆婆,之前在這裏開沙茶麵館幾十年了,所以名字就一直沿用下來了。
    ‘亮亮’晚上會出來擺燒烤攤,就叫‘亮亮燒烤’,也很好吃。白天沙茶麵館就是‘亮亮嫂’在做。”
    張潮“哦”了一聲,佩服道:“做吃的都是勤行,這一家不得從早做到晚?”
    蘭婷道:“可不是。霞姨年紀大了,現在就負責給做下後勤。……”話沒說完,亮亮嫂就端著兩份沙茶麵上來了。
    蘭婷問:“你要哪種?”
    都是老同學的,張潮也沒有矯情,要了牛肉沙茶麵,把海鮮沙茶麵給了蘭婷。
    倒是亮亮嫂打量了一下兩人,道:“小蘭,這是哪位?以前從來沒看你帶男生來過啊!”
    蘭婷一下紅了臉,連忙道:“同學,高中同學。有事來鷺島,就拐過來了一下。”
    亮亮嫂捂嘴一笑,道:“那真難得。你們慢慢吃!”
    蘭婷把碗裏的麵條拌了又拌,過了一會兒才臉上的紅才褪色。
    張潮倒是似無所覺,把麵裏的沙茶醬拌勻了,就挑起一筷子,呼啦一下嗦進嘴裏了。入口一瞬間,沙茶醬的甜香,大骨湯底的醇香,新鮮牛肉的肉香,麵條的麵香……
    混合成極有衝擊力的味道,在口腔中衝擊、回蕩,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味蕾。
    這種起源於東南亞,經過下南洋的華人改造,又傳回閩粵兩省的醬料,對初次吃的人來說,確實有著耳目一新的味覺體驗。
    張潮上一世雖然來鷺島旅遊的時候吃過幾次,但是早已經忘記是什麽味道了。此番再品,確實覺得滋味無窮。尤其是湯底,一吃就知道是大骨、墨魚骨和蝦幹熬的,不是用味精調出來的,吃完以後不會有口渴感。
    張潮一口氣吃了半碗麵,才抬頭問蘭婷道:“那個王震旭,還挺有意思的。他說他是飯塚教授的研究生?”
    蘭婷也停下筷子,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對王震旭的看法也十分複雜,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他也算是80後吧,不是80年,就是81年,比我們大幾歲。
    他父親80年代去日本工作,後來入籍了,他也就跟著父親去日本了。因為在國內一直讀了小學才出去的,所以中文、日文都很好。這次的幾部日本作品,國內沒有譯本,都是他翻譯的。”
    張潮“哦”了一聲,又問道:“聽他那句‘中國文學注定落後日本一百年’,我還以為是個媚日的貨色。但後麵他說的幾句話,態度似乎又不是我想象的那樣。”
    蘭婷歎道:“這就是他最奇怪、最特殊的地方,他一方麵認為日本文學是全亞洲最先進的,中國文學必須向日本文學學習,另一方麵,他又,他又……我形容不好,你最好能親耳聽聽他怎麽說的。
    他說的那些話,我都,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講出來。聽起來傻乎乎了,有點像你們男生愛看的那種日本漫畫。”
    張潮納悶了,男生愛看的日本漫畫可多了——從《七龍珠》《獵人》到《灌籃高手》《足球小子》,都是“日本漫畫”;這《I"S》《.A2》,可也是“日本漫畫”。
    “日本漫畫”和“日本漫畫”可差遠了!偏偏又不方便問是哪種。
    張潮轉移了個話題,問道:“你覺得我這次來,能做點啥?”
    蘭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們大學的中文係是到大三才分科的,分成了語言學方向和文學方向。中文本身不是學校的王牌專業,教學資源也比較傾向語言學這種學術影響力大,比較容易出成績的方向。
    選文學方向的本來就大多是出於熱愛和興趣,所以大家都比較喜歡寫點東西。現在受到日本‘80後’作家作品的影響,我覺得不管是創作的方向還是風格,都越來越走極端。
    你看,這是文學社的一個成員最近寫的東西。”說著,從隨身的包裏掏出幾張稿紙,遞給了張潮。
    張潮接過來一看——
    標題:《3/4的神明》
    「割開的手腕,見過嗎?
    沒見過。嗬嗬,其實就像塗了紅唇膏的嘴在笑。
    疼痛?那隻是一開始的事。
    很快,你就像被浸入了溫泉裏,渾身暖洋洋。
    什麽,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試過?
    哎呀呀,我也隻是聽人說的而已。
    但你不覺得那樣很“酷”嗎?
    所有人都說,人不能控製的是生、老、病、死。
    這是神的權力。
    其實除了生,後麵三樣我們都能控製呢。
    通過死亡。
    如果在青春最盛大的時候死去呢?
    衰老、病痛,都會在這裏止步。
    所以,每個正當青春的我們,都是3/4的神。
    海辰的話說的似乎真有道理呢,可惜他不會再說了。
    他已經成為了他所說的神明。
    隻是我還沒有勇氣。
    ……」
    (臥槽,我以為自己寫不出來這種調調的玩意兒,竟然讓我寫出來了)
    張潮草草看完了幾頁稿紙,發現是個中篇或者長篇的開頭,眉頭緊鎖。他上一世、這一世,都沒怎麽看過金原瞳這一代日本作家的作品,屬於隻聞其名,未見其文。
    但是看這些文字,確實能嗅出一種“危險”的味道。
    不得不說,這篇《3/4的神明》雖然語言上還比較稚嫩,但是那種頹喪、絕望、迷惘的感覺已經傳達出來了,而且構思的切入點也比較精巧。
    用死亡遏製衰老與病痛,讓青春在最盛大時落幕,頗有點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裏,渡邊在回憶時所說的那句“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的味道。
    並且更加灰暗、更加壓抑。
    張潮一直覺得青春文學並不是不能探討死亡,因為死亡是一種終極思考,無論是側目窺探,還是勇敢直麵,都能讓作品中的人物的生命更有深度。
    他自己在創作中,既不刻意製造死亡,但也不刻意回避死亡。從《少年如你》開始,一直到最近的“少年與流星”的故事,死亡,或者死亡的陰影,始終是推動故事發展的源動力之一。
    但是像蘭婷拿出的這篇一樣,這麽毫不遮掩地為死亡“塗脂抹粉”的可從來沒有——但從文學角度講,還真寫的不錯。
    蘭婷小心翼翼地觀察張潮的臉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覺得寫的怎麽樣?”
    張潮歎了口氣道:“要我說,可惜了。”
    蘭婷道:“怎麽說呢?”
    張潮道:“這麽別致的想象力,和將對話、心理活動,完全融入到敘事裏的寫法,說明作者很有想法,也很有悟性。但是這樣的悟性,用來寫這樣的文字,白瞎了。——這作者現在精神還正常吧?”
    蘭婷聽到張潮這麽說,才放下心來,回答道:“目前沒有什麽問題,她也是模仿。”她對文字也不是沒有品鑒能力,知道《3/4的神明》確實有一定水平。她擔心張潮真的完全從“文學性”出發,認同這樣的寫法。
    蘭婷又拿出一迭紙,說道:“你再看看。”
    張潮接過來一看,是一份打印稿,封麵印著幾個大字“裂舌金原瞳”,道:“這就是那個王震旭翻譯的?”
    蘭婷點點頭。張潮翻開往下看去:
    「“開叉的舌頭,你聽說過嗎?”
    “什麽?舌頭,開叉?舌頭還有分開的?”
    “對啊,就是像蛇、像蜥蜴那樣的舌頭。人的舌頭也能變成那樣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滋有味把嘴裏的香煙取到手裏,調皮地將舌頭伸得長長的。
    他的舌頭,果然像蛇一樣,從中間分開了。
    我想湊近看一下,可他馬上把右邊那片舌頭靈活地卷起,把手裏的香煙夾在兩片舌頭中間。
    ……」
    張潮匆匆看完前麵的部分,就把稿子還給蘭婷了,說道:“不僅模仿得像,還更上層樓了啊。”
    蘭婷道:“這部《裂舌》,寫的是一個迷上身體改造,把舌頭像蛇一樣分開的少女,和幾個追求同樣很另類的年輕人之間的痛苦關係。
    整篇充斥著痛苦和快樂,暴力和死亡,熱戀與絕望。我看完以後都忍不住渾身顫抖。說實話,我實在想象不到,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生,和這樣的角落。”
    張潮道:“《3/4的神明》作者,是沿著這裏麵最灰暗的那個部分的感受寫下去。隻是她這麽寫……”張潮沒有說完,一時間他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
    蘭婷道:“我覺得我們中文係、我們文學社,不能再這樣下去的。創作上的嚐試是一回事,但是影響到自己的人生態度,恐怕也不是我們熱愛寫作的初衷吧。”
    張潮同意道:“金原瞳這樣的文字,應該是出自她自己的生命體驗。在某種程度上,文字是她情緒的宣泄口,也是她人生的一種救贖。
    因此擁有極強的衝擊力,我隻看個開頭,都能感受字裏行間那種不甘屈從於世俗,用疼痛來打敗麻木、肆意燃燒生命,不再追尋意義的決絕。”
    蘭婷道:“是啊,金原瞳自己就是個‘瘋子’。聽王震旭講,她耳朵上就戴了6個耳環,舌頭也穿了洞,身上也都是紋身——她可是女生哦,也就比我們大一兩歲吧。”
    張潮“哈哈”笑了一聲道:“這樣的文字,不正需要匹配這樣的人生嗎?換作我是個普通讀者,也會為這篇著迷。”
    蘭婷想不到張潮竟然這麽認可,著急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可是……可是……”
    張潮又嗦了一口麵,再喝了一口湯,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的社會沒有到這個階段,盲目迷戀這種‘亞文化’和‘邊緣人群’,確實不算一種健康的精神生活方式。”
    蘭婷這才安下心,問道:“那你覺得要怎麽辦?”
    張潮把最後一口麵吃掉,又把湯喝了個精光,才問道:“按照郵件裏約定的時間算,我下周才向你們係裏報到。你們文學社這周末有沒有活動?”
    蘭婷想了想道:“可以有!”
    把張潮都逗樂了,道:“怎麽,你還現編一個?”
    蘭婷道:“我是社長嘛,隨時可以組織活動,隻要是在我們自己的辦公室裏舉行,不去校外,就不需要團委老師審批。
    最近飯塚教授和他帶的研究生來了以後,大家各種臨時的講座和沙龍活動本來就多,我再加一個沒問題的。”
    張潮道:“好!那我等你通知。”
    兩人麵足湯飽,用紙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就往外走。
    此時路上走過來幾個“殺馬特”,不僅頭發大紅大綠、衝天而起、十分誇張,而且臉上、耳朵上、嘴唇上,都綴滿了金屬環、金屬釘……
    張潮和蘭婷:“……”
    腦子都響起了幾分鍾前張潮剛說的那句話:“我們的社會沒有到這個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