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被時代閹割的日本男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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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殺馬特”們走遠,張潮和蘭婷對視一眼,蘭婷率先憂心忡忡地道:“我看……他們臉上的釘子、圓環有些都生鏽了,真的不會破傷風嗎?”
張潮:“……”你人還怪好咧!
不過還是說道:“你覺得他們和《裂舌》裏的角色,還有金原瞳這個作者,有什麽不一樣的?”
蘭婷想了想才道:“拋開發型和裝飾,可以看出他們的經濟狀況都不太好?一個是他們大部分都很瘦,化妝用的眼影、粉底一看就是便宜貨。
最明顯的是衣服、褲子和皮帶,看著亮閃閃的,實際上布料、做工都很差。”
張潮點點頭道:“就這麽一會兒,你觀察得倒是蠻仔細。”
蘭婷得意道:“怎麽說我也是想當個作家的人,這點功夫還是有的。”
張潮忽然好奇地道:“我弄《青春派》雜誌也快1年了,怎麽從來沒有看到你的稿件?你不是一直在寫作嗎?”
蘭婷訥訥道:“我都投給《鷺島文學》和《福海文學》了,也登了幾篇。”
張潮問道:“怎麽不投《青春派》?”
蘭婷俏臉一紅,過了一會兒才道:“我覺得我的風格和水平,和《青春派》都有些距離。”
張潮沒有繼續追問,無論蘭婷是不是謙虛,都是屬於一個寫作者獨有的自尊。他把話題重新拉回“殺馬特”身上,說道:“你知道這些人被稱為什麽嗎?”
這顯然超出了蘭婷的生活閱曆了,其實這種文化興起也不過兩三年時間,還遠遠沒有到引起注意的程度。張潮接著解釋道:“他們管自己叫‘殺馬特’,英語‘smart’的音譯,聰明、時尚的意思。”
蘭婷聽完瞳孔地震,難以置信地道:“聰明?時尚?”
張潮笑道:“怎麽,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這些年輕人看著既不聰明,更不時尚,是嗎?”
蘭婷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點頭,想說些什麽,又閉了嘴。
張潮打量一下身邊的這位老同學——上身外穿一件淡藍色的的針織開衫,裏麵搭著一件寬鬆的白色圓領T恤;下半身穿一條高腰的格子紋A字裙,蹬一雙坡跟的小皮靴。
可愛、俏麗,又不會顯得紮眼。
蘭婷臉更紅了,小聲道:“怎麽了?我今天穿的哪裏不對嗎?”
張潮道:“就是因為太對了,才讓我聯想到剛剛那些‘殺馬特’——為什麽包括你和我在內的絕大部分人,都會覺得你的穿搭、發型是時尚的、美麗的,卻隻會覺得他們是怪異、突兀,甚至可笑的呢?”
沒想到張潮會突然拋了這麽一個難題給她,蘭婷深思了好一會兒,才道:“大概是因為家庭?教育?”
張潮道:“如果你真的感興趣,可以自己去找答案。但是我想說的是,雖然這些‘殺馬特’,還沒有像日本的金原瞳或者‘視覺係’一樣,進入主流人群的視野,但是他們同樣代表了一個人群的審美覺醒。
就像你覺得今天自己這一身打扮可以顯出自己的風格一樣,他們也覺得他們那一身就是自己個性的體現。我們覺得他們可笑,他們覺得我們古板,彼此彼此。”
蘭婷顯然被張潮的話勾起了興趣,問道:“他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群呢?”
張潮沒有直接回答蘭婷,而是指了指剛剛幾個“殺馬特”來的方向道:“那邊有什麽?”
蘭婷回憶了一下,才道:“那邊是馬壟、林後,電子廠、工業園比較集中,人口也比較密集。”
張潮接著問道:“是不是越往那邊去,網吧、KTV、小飯館、發廊就越多?”
蘭婷想了下,不好意思地道:“我還真沒有注意過。不過你說的很有可能——你怎麽知道的?”
張潮心想在深城呆上幾年,這都是常識,不過還是耐心回答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人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在流水線上打螺絲,一打就是10個小時、12個小時。
在工廠裏,他們連上廁所都需要向線長請假,而且有限時,超了就要扣錢。賺到了一筆錢以後,短暫地逃離工廠,把自己打扮的成‘殺馬特’,不僅是個體的‘審美覺醒’,也是他們在生活這具厚厚的殼上,挖出來的一個喘息的洞?”
蘭婷沉默了。她從小即使不說養尊處優,那也是備受嗬護的。對於生活的苦難,她都是從書本上、電視裏看到的,從來沒有被這麽具象化過。
尤其是這些“殺馬特”的外在,與張潮剛剛描述的內在,落差之大,也讓她一時間難以消化。
不過等理智回歸以後,她又不得不承認張潮說的似有道理,這些人的細節透露出他們在物質上的貧瘠。之所以要把自己進行誇張的裝飾,除了張潮說的原因之外,何嚐不是一種自我保護?
蘭婷越想越入神,不知不覺兩人又走到了廈大的校門口。
張潮笑著打斷了蘭婷的思考,問道:“有什麽心得?”
蘭婷邊思考邊道:“我在想他們和金原瞳的不一樣。金原瞳出身於日本的精英家庭,父親是大學教授、翻譯家。社會階層相差這麽巨大的兩類人,為什麽會產生這麽類似的行為追求?
中國的‘殺馬特’是單純的模仿嗎?還是有自己的審美自覺在裏麵?……”
張潮聽了半天,總結道:“他們一頭是物質的極端匱乏,一頭是物質的極端豐富,但是最終都走向了精神上的迷惘、空虛和頹喪。
金原瞳的《裂舌》雖然有點像自傳體,刻畫的是和她類似的邊緣人群,但幾乎可以肯定,她一定從這種生活體驗當中,提煉出什麽具有閃光的特質來,即使煙火一樣隻有刹那光芒,也一定有。”
蘭婷驚奇地看著張潮,問道:“你沒有看完那部,你是怎麽知道的?”
張潮答道:“既然能得芥川獎,那說明這部還是寫出了一些符合那些當評委的‘老頭子’們口味的東西。——既然這樣,那中國的‘殺馬特’的生活當中,有沒有迸發過這樣光芒的時刻呢?
如果有,是什麽樣的光芒?如果沒有,又是因為什麽?”
蘭婷忽然明白了什麽,問道:“你說這麽多,是不是想讓我寫一寫他們的故事?”
張潮嘻嘻笑道:“孺子可教也!”
蘭婷嘟著嘴佯嗔道:“你早說啊。其實經你這麽一說,我對寫他們還真挺有興趣的!”
張潮點點頭,說道:“我一直醞釀《青春派》的另一個衍生刊物,就是《青春派·非虛構》。如果你能做好調研,寫好這些‘殺馬特’的故事,那這本雜誌,就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蘭婷驚喜道:“你這是向我約稿嗎?”
張潮道:“怎麽,不願意?”
蘭婷笑道:“怎麽可能……作品能登上《青春派》,是多少人的夢想哦。不過你說的‘非虛構寫作’,我沒有怎麽接觸過,隻在課上聽過這個名詞。它和報告文學有什麽區別嗎?”
張潮這才想到,國內這方麵的資料還很少,這麽寫的人更少,所以這本衍生刊物才醞釀了大半年都沒有成型。於是沉吟了片刻道:“這樣,你英文怎麽樣,能讀原著嗎?”
蘭婷比了個“OK”的手勢道:“沒問題。我們老師要求我們讀歐洲作品的時候,盡量讀原著,或者原著的英文版本,這樣能更準確地把握到作者語言的精髓。”
張潮道:“那就好,我讓美國那邊寄一本《Now Write!: Nonfiction(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給你,你讀了,大概就懂怎麽寫了。”
蘭婷道:“好!不過我想先做點前置的調查的調查準備。你有沒有什麽建議?”
張潮想了想道:“網絡可以說是他們的精神家園了,尤其是QQ群、QQ空間——這樣,你搜索這幾個關鍵詞‘葬愛家族’‘火星文’‘勁舞團’……”
蘭婷一邊聽,一邊記,但還是有些難以接受這種詞匯從張潮嘴裏一個個蹦出來。
張潮說完以後,又語重心長地道:“這篇文章你寫好了,不僅會讓你在文學上有突破,而且會是一個很好的社會學研究素材。青史留名的機會給你咯,要把握好哦!
不過我也提醒一下,如果你真要接觸他們,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能拉上其他同學一起。盡量以邀請訪談的形式進行,私下不要過多接觸,交流時真誠、尊重,但不要透露太多個人信息。
他們也談不上有多危險,就是一群渴望得到關注的小孩兒。但是畢竟是‘邊緣人群’,小心一點總沒錯。”
蘭婷把張潮的話一一記下,忽然問道:“既然有‘危險’,你為什麽還要建議我來寫這篇文章?”
張潮想了想道:“從你說覺得自己的作品和《青春派》雜誌有距離開始,我就覺得你需要一個打破固有的生活圈的契機,去拓展自己的視野和體驗。
薩特在獲得諾貝爾獎以後,有一個發言,其中有一句話我印象深刻——‘今天的作家不應為製造曆史的人服務,而要為承受曆史的人服務。’
這些‘殺馬特’,某種意義上就是‘承受曆史的人’的代表。你如果真的投身這項調查,就會明白我為什麽要說這句話。
至於‘危險’嘛,你可以先從QQ群入手了解他們,選擇有代表性的人,盡量在公共場所約見、采訪,那就問題不大。當然,你要肯帶上‘保鏢’,就更不怕了。”
蘭婷點頭表示同意,眼神流露出迷茫又向往的光芒,心想張潮也是這麽一步一步開拓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精神世界,然後才達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嗎?
他已經這麽成功了,為什麽還會關注到這麽邊緣的一群人呢?是人性的不扭曲,還是道德的沒淪喪?
良久之後才道:“我一定會寫好這篇文章。——我要回去上課了,你去哪?回酒店嗎?”
張潮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道::“我約了中介,下午去看下房子。”
蘭婷又一呆:“你要租?沒必要啊,你來我們學校交流也就兩周,學校肯定給安排宿舍——不,應該是專家公寓。聽說至少也是一室一廳呢。”
張潮搖搖頭道:“不是租,是買。鷺島風景和氣候這麽好,正好順便買套房子扔這邊,我爸媽有空可以來住。”
蘭婷:“……”頓時不知道怎麽和張潮交流了。
兩人分道揚鑣,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而廈大中文係的辦公室內,氣氛卻頗為怪異。
日本來的客座教授飯塚榮,用自己口音生硬但詞匯量絕對大的中文,努力向其他老師形容著今天他看到的男生樣子,但是任誰也想不起來,自己的學生裏有這麽一號人物——研究生裏沒有,本科生裏更沒有。
尤其是飯塚榮把這個神秘學生「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文學的現代化是兩回事」這個觀點複述一遍,並給予很高評價以後,大家就更不敢認領了——
“這個同學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洞穿了籠罩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上的那團迷霧,將其中蘊藏著的複雜的曆史、文化、政治因素,用簡單明了的語言解剖開來,讓我察覺到自己的研究,在過去存在的某種盲區。……”
看飯塚榮這麽遺憾沒找到這名學生,林丹婭教授過來安慰道:“飯塚教授,不要著急。學生總歸是我們廈大的學生,您在這邊還要呆一段時間,總歸能找到人的。”
飯塚榮歎了一口氣道:“怎麽能不著急?你們中國人講‘見微而知著’,從一個回答裏,就能看到這個學生在文學研究方麵的潛力。
如果這個學生是廈大的學生,以後也能留在這裏,好好培養,肯定能成為你們的學術明星!”
係裏的老師聽了以後愈發糊塗,實在不敢相信係裏有學生能擔得起這種評價。教戲劇文學的劉曉剛教授也插話道:“會不會是其他係的學生?比如曆史,哲學?”
飯塚榮搖搖頭道:“不管他是哪個係的學生,你們都要重視。”然後笑笑道:“要是先讓我找到了,我可會邀請他來讀我的研究生哦!”
辦公室裏眾人都笑,氣氛輕鬆起來,似乎就連牆壁上掛著的魯迅先生的畫像,嘴角也翹起了一絲弧度。
時間過得很快,周末如約而至。
在蘭婷的組織下,廈大鼓浪文學社舉辦了一個文學沙龍活動,主題是「中日“80後”寫作的比較閱讀」。因為是臨時性的,所以原則上是自願參加,不強製。
文學社都是“80後”的年輕人,對這樣的話題自然感興趣,幾乎沒有人不來,有些成員還帶了其他同學一起來參加。所以小小的辦公室很快就坐不下了,不得不把場地挪到了大間點的教室。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教室裏的桌子重新擺放成從內到外的三圈,還是有些同學沒地方坐,隻能站在門口,或者在講台上席地而坐。
這一幕,讓受邀前來的林丹婭教授十分感慨。她不僅是一個研究者,同時也是一名頗有名氣的作家,在80年代、90年代出版了多部和散文集。
她沒有想到,在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盛世落幕以後,時隔近20年,還能看到這麽多熱愛文學的大學生濟濟一堂。
這其中很大原因要落在張潮身上——憑借諸多出色的作品和富有爭議的輿論事件,張潮如同一頭年輕的巨鯨,挽著“文學”這條有點破、有點舊的大船,一次又一次破開風浪,回到社會關注的“主航道”上來。
他的出現,不知激勵了多少年輕人和少年,在內心中燃起對文學、對生命的熱愛。
晚上7點半,在紛紛擾擾推遲了半個小時後,「中日“80後”寫作的比較閱讀」文學沙龍終於正式開始了。
說是“沙龍”,本來應該是比較輕鬆、低調、愉悅,但是因為參加的人數大大超乎了意料,也就沒有了設計中那種人人暢所欲言的氛圍,更像是文學社的活躍分子們表現的舞台。
蘭婷作為“主持人”,首先羅列了中日兩國目前比較知名的“80後”作家名單。
中國,自然是張潮打頭,然後是蔣峰、劉嘉俊、周嘉寧、李傻傻、張嘉佳、張佳瑋、春樹、張悅然……當然,韓涵和小四,也是繞不過去的人物。
日本,則是金原瞳這個史上最年輕的“直木獎”得主被第一個列了出來,然後是青山七惠、綿矢莉莎、河崎愛美、佐藤友哉等人。
名單一列出來,文學社裏非常活躍的大二生楊辰沛就敏銳地發現了問題,他道:“看了這份名單,我覺得很有意思,中國的‘80後’作家群體以男性為主,女性作家的數量和受關注程度都較少。
但是日本不同,基本全是女性作家,獲獎的也都是她們。這是為什麽呢?是不是因為日本女性在思想和文化上更早熟一些,還是其他原因?”
這個問題拋出來,整個教室裏都嗡嗡聲一片。
這時一個嘹亮的聲音響起:“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麽——日本的年輕男性都被時代‘閹割’,簡單說,都沒種!沒種,就是沒野心;沒有野心,怎麽當作家。自然就被女作家們把風頭都搶去了!”
王震旭坐在第一排,昂首挺胸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