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浪漫至死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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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裏依舊落針可聞,無論是王震旭,還是其他同學,都沒有回答“滿意”或者“不滿意”。
因為這兩個問題,是無需回答的。
為了滿足女孩的一個願望,就寫出一本暢銷了中日兩國的——這本《你的名字》,從張潮說出這個答案以後,就已經不能用“文學價值”或者“文學水平”來恒量了。
張潮在《你的名字》以後,就沒有寫過「輕」,或者任何相近題材與技法的作品,還一度讓不少《你的名字》的死忠粉感到遺憾。
而當大家都以為這是一個天才作家,偶然靈感迸發,在一個陌生領域隨意揮灑了一下自己的才華的時候,他卻告訴所有人,這不是一部即興之作,而是自己少年時代特殊的情感的凝結。
是送給一個女孩,獨一無二的禮物。
“這,就是你再也不寫輕的緣故?”有人輕聲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同樣無需回答,因為每個人都認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張潮當然沒有開口否認。
這故事簡直比本身更要引人入勝。
蘭婷此刻反而不再害羞,而是用清澈而又略帶傷感的眼神看了看張潮,然後打破了教室裏的沉默,對王震旭說道:“你還有問題嗎?”
王震旭此刻徹底地失魂落魄了,直到蘭婷問了他第二遍才反應過來,尷尬地說了聲:“沒……沒有了。”然後黯然地離開了教室。
這時,在場的同學反而有些同情起他來了——見過輸的,沒見過輸得這麽慘的——紛紛給他讓開了路,看著他的背影落寞地消融在門後的昏暗裏。
王震旭一走,大家的情緒漸漸又高漲起來,隻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大家一會兒看看張潮,一會兒看看蘭婷,一顆顆想要八卦的心蠢蠢欲動,但是誰也不敢真把問題問出口。
這時候還是作為老師的林丹婭教授來“撥亂反正”了,她先是笑眯眯地看了兩眼張潮和蘭婷,然後對大家道:“今天的沙龍其實很成功,既有日本‘80後’的作家發言,還有咱們中國的‘80後’代表作家發言。
大家從兩人身上,可以看到不同文化和教育背景,對一個作家氣質的影響了嗎?好了,今天機會難得,不如就讓張潮同學,和大家講點什麽吧?”
這時同學們也回過神來了,現場問八卦這種事大家這素質、這臉皮肯定幹不出來,那還不如讓張潮說點其他的,於是紛紛附和道:“好!”
林丹婭依舊笑眯眯的,轉向張潮道:“張潮同學,你看你就不如‘順應民意’吧。”
張潮笑道:“本來應該是文學沙龍,我一個唱獨角戲不好。——這樣吧,我就順著今天的主題「中日‘80後’寫作的比較閱讀」,談一談自己的一點看法。
算拋磚引玉,希望大家都能參與討論。”
“好!”教室裏又是一陣讚同之聲。
張潮在講台前略踱了兩步,低頭沉思了一下,才開口道:“其實我對日本的‘80後’寫作並不算太熟悉,也是最近才補了補課。但我的總體感覺是,中日兩國的年輕作家,某些方麵講,相似之處要多於不同之處。”
張潮的第一個觀點,就讓不少同學感到意外,大家都以為經過剛剛的論爭,張潮會著力強調中國年輕作家的優勢和特點,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麽一句話。
不過現場恐怕沒有誰敢說在這點上比張潮更“權威”,也隻好等他繼續說下去。
張潮接著道:“我們看到的兩國年輕作家的區別,更多是兩國文學市場造成的。比如剛剛那位‘東衫彰良’,能依靠寫推理出道,這在中國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市場太過於小眾化,而且在描寫犯罪內容上有一定的限製,想讓20歲出頭的年輕作家駕馭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寫作方式,太難了。
包括懸疑、恐怖等類型,其實都是年輕作家釋放想象力的好去處,但是這幾年我們也隻看到蔡駿比較成功。
大家都擠在‘青春文學’這條賽道上,對比日本百花齊放的狀態,當然會覺得有些單調、重複,缺乏個性特性。其實這也是我比較早結束‘青春寫作’的原因之一。
等到我們的文學市場更成熟、更開放、更多元化以後,相信慢慢地會有新作者從不同賽道湧現,而不是隻能寫‘青春文學’。”
這時候文學社的活躍分子楊辰沛質疑道:“即使這樣,也不能說中日年輕作家的相似處多過不同處啊!畢竟兩國文化、語言有很大不同。”
張潮馬上接上話回答道:“但生活方式越來越相同了,尤其是年輕作家比較集中的大城市。”
楊辰沛一聽,頓時啞口無言。
張潮繼續解釋道:“就像蓋房子,文化、語言是地基,內容、風格是地基上麵的房子。大家想想看,現在大城市的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從衣食住行到日常消費,是和日本城市裏的同齡人更相似,還是和他們父輩、祖輩在年輕時更相似?”
一句話幾乎擊中了所有人的思維盲區,讓教室再次陷入沉默當中。
中國加入WTO以後,經濟發展一年一個台階,社會變化一年一個麵貌,90年代看雜誌、看電影、看DVD時,覺得遙不可及的日本甚至美國年輕人的那些日常細節,已經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當下年輕人的生活當中了。
手機、隨身聽(MP3)、大耳機、肯德基、耐克鞋、牛仔褲……無論是把一個日本年輕人扔到上海街頭,還是把一個上海青年扔到日本街頭,都不會顯得太違和。
張潮看大家有些回過味兒來的意思,就接著說道:“年輕作者起步時,大多都會以自己的生活作為藍本進行創作,那麽相似的生活方式,一定會帶來類似的創作實踐。
比如最近咱們中文係很多同學喜歡看金原瞳的《裂舌》,其實我細想了一下,中國還真有個年輕的女作家可以和她對標,那就是春樹。”
這個名字被說出來,有些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但更多人是一臉迷茫。
張潮道:“春樹應該和金原瞳年紀一樣大,她的《BJ娃娃》是以自己15歲到18歲之間的生活為藍本創作的,寫了一個叛逆少女逃離學校和家庭,與不同男朋友之間複雜的情感和身體關係。
有人評價這是‘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殘酷青春。’大家想想看,這種寫作方式和作品內容,是不是和金原瞳以及她的《裂舌》很相似。
當然,兩部作品的藝術水平我就不做評價了,畢竟跨語言的‘比較閱讀’,創作方式和題材比寫作技巧更有參考價值。”
張潮說完以後,默默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等待其他同學的發言。他無意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個人秀,也想重新恢複今晚文學沙龍的氛圍。
不過張潮拋的這塊“磚”實在有點沉、有點大,超出了現場大部分學生的能力範圍了,畢竟這裏不是所有人都念中文係;甚至中文係一二年級的學生,閱讀量積累不夠的,也很難接上話茬。
而且這時候教室裏的情況還發生了一些變化——越來越多原本站在教室門口的同學被推擠著進了教室,教室很快塞得滿滿當當,就連過道上都坐滿了人。
教室外麵更是熱鬧,走廊已經都是好奇的同學,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不在第一排的甚至讓人把自己扛在肩上也要看看張潮在哪裏。
顯然是聽到“通風報信”慕名而來的。
所幸大家都是985大學生,素質還是有保證的,知道裏麵在舉行文學沙龍活動,所以沒有推搡和喧嘩,盡量不打擾到教室裏的氣氛。
蘭婷作為文學社社長兼沙龍主持人,此刻義不容辭地站出來給大家遞一個更合適的話頭,方便同學們大膽參與討論:“張潮說的有道理。之前有個批評家說,中國‘80後’作家與上一代作家之間差別,超過了之前所有不同代際作家差別的總和。
原因就是我們‘80後’遇到了中國曆史上生活方式轉變最激烈的一個時期,尤其是普遍擺脫了饑餓,不再‘空著肚子’寫作,對‘80後’作家創作的影響很大。
‘寫作無法維持生存’這種窘境表達,其實在今天,象征意義已經超過了實際意義。作家的精神焦慮,更多來自於生活,而不是生存。
所以在物質條件越來越接近日本年輕人的狀態下,創作實踐當然也越來越接近。但是我覺得,中國年輕作家在表達對社會的看法時,即使主角都是叛逆的少男少女,其實細節也有不同……”
隨著蘭婷的娓娓道來,眾人暗暗鬆了一口氣。張潮畢竟身份放在那裏,無論表現得多麽平易近人,長期在采訪中、鏡頭前形成的語言習慣仍在,對普通學生來說,確實壓迫感十足。
蘭婷就不一樣了,一副清新可愛的鄰家女孩模樣,聲音又甜美清脆,頓時緩解了教室裏略微壓抑和躁動並存的情緒。
而且她講的內容很好地銜接了張潮的發言,等於給大家遞了一把梯子,可以順利地進入到話題來。
等蘭婷說完後,氣氛就變得輕鬆、活躍起來,不少同學開始踴躍發言,男生也好、女生也罷,都想在張潮麵前表現一下,如果能給他留下什麽正麵印象就更好了。
誰不知道張潮除了是作家,還管著兩本雜誌呢!但凡在文學上有點想法的文藝青年,無論平時表現得多麽清高,這時候都不自覺地提高了一點調門。
王震旭要是留到這時候,肯定要大喊:“八嘎!虛偽!”
不過張潮後麵就沒有發言了,隻做傾聽者,不時頷首、微笑、注目,力爭讓每個發言者都覺得如沐春風。畢竟在座幾乎都是喜歡自己的讀者,無論水平如何,給點鼓勵總是必要。
……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晚上9點鍾,這場臨時舉辦的文學沙龍,不得不在眾人的意猶未盡當中結束了。
不過此刻同學們並沒有離去的意思,相反,隨著蘭婷宣布沙龍結束,走廊上的學生也開始急切地要擠入教室,一睹張潮“真容”。
許多同學都掏出一本張潮的書,湧到他的麵前來,希望讓他簽名。這些書,基本都是在場的同學,讓自己的舍友、同學帶到教室外,再傳遞進來的。
這種情況就連林丹婭都慌了,連忙大聲喊了兩嗓子,但是這時候誰的關注焦點都不在她的身上,很快就被淹沒在人潮洶湧當中。
張潮到底是見過一些場麵的,先是鎮定地婉拒了第一批讓他簽名的同學——因為在沒有組織的情況下,一旦簽了第一本,那就等著簽到天亮吧——然後拿過了教室多媒體的擴音器,大聲道:
“同學們,沙龍已經結束了,大家可以先回宿舍。我下周開始都會呆在廈大,和大家有很多很多見麵的機會,不要急於這一時。
現在人太多了,一定注意安全!文學社的和中文係的同學,能不能幫忙維持一下秩序,謝謝啦!”
要不然還得說是張潮有經驗,現場尤其是教室裏的大部分同學都來自中文係和文學社,張潮這麽一喊,大家立刻就想清楚了,張潮來廈大肯定主要是給自己這些人上課、交流,有的是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何必急於這一時?
現在幫忙維持好了秩序,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不比現在去要一個下周肯定也能要到的簽名要重要得多?
隨著現場“主體人群”的“反水”,秩序馬上得到了控製,外麵的同學不再往裏擠,最外圍的同學聽到消息以後,也漸漸散去。
這才給張潮留出了一條通道。
張潮連連給大家拱手又彎腰,致謝又致歉,緩緩地就從教室裏退身出來,再一路拱手、一路致歉,好不容易才來到了教學樓下。
此刻廈大校園裏已經燈影搖曳、樹影婆娑,路上都是往來的大學生。一陣風過,帶來縷縷清涼,張潮一摸腦門,才發現自己已經是一頭汗。
不過還是有十幾個同學一直跟著張潮,圍著他興奮地說些什麽,隻是此刻張潮完全聽不清。
隻隱約間看到一個中年人領著一隊保安,急匆匆地進了教學樓……
這些同學簇擁著張潮,來到了校門口,其中有一個男生甚至有些興奮地道:“你住哪個酒店?不如今晚我們買點啤酒,去你那裏把酒言歡!”
這男生說完,其他人都有些期待地看著張潮——夢想總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不過張潮的回答無情擊碎了他們的幻想:“呃……我住國貿金海岸,前兩天剛買的。之前業主的東西還沒有都收拾走呢,有點亂,招待客人不太方便。”
在學校裏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和保持邊界感、保護隱私,並不矛盾。張潮還是不會一上頭就分不清場合和輕重的。
眾人:“……”國貿金海岸是這兩年鷺島最火熱的豪宅樓盤,矗立在濱海路上,距離廈大不過七八分鍾的車程。住在那裏的高樓層,能把鷺島的湖、山、海、城景觀一眼望穿,所以均價達到了7000元/平米,最大戶型要上百萬元。
張潮這一言不合就買房的做派也是震撼到了這些人。
看著張潮乘坐出租車遠去,之前簇擁著他的十多個同學留在原地,頗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個男生喃喃道:“……當作家,真的這麽有錢麽?”
一個女生嗤笑一聲道:“你不看那個福布斯排行榜啊?張潮這幾年年年都是作家榜的第一。”
另一個男生忽然豪氣幹雲指著遠方,那裏隱隱約約是幾棟百米高的住宅樓,也不知道是不是張潮買下的國貿金海岸,就放聲喊道:“彼可取而代之!”
被他這麽一搞怪,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紛紛問他什麽時候揭竿而起,又什麽時候背水一戰。
張潮當然不知道他上車以後,這些同學是怎麽看待自己這似乎有些“炫富”的行為的。反正他從來不避諱自己寫作致富以後,優越的生活條件。
他相信對於大部分愛寫作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種正麵的刺激。
他不想像上一代作家一樣,熱衷在作品裏回憶、渲染自己的生活有多艱苦、創作有多艱難;也不想像自己同齡的成名作家一樣,跑車輪著換,或者在上海買座漢奸四姨太住過的老洋房,然後炫耀自己收藏了多少奢侈品。
那不是享受生活,是被生活享受了。
也許是兩世為人的緣故,現在張潮擁有的財富,已經讓他有足夠的安全感和篤定,不需要用太豐盛的外物填充自己的內心。
相反,現在的他更渴望能與不同的人交流,讓自己不至於離開地麵。這也是他答應蘭婷來廈大交流訪問的原因。
不過已成龐然之物的張潮,隨口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掀起的波浪,就已經讓身在旁邊的人站立不穩了。
蘭婷就是這樣。
隨著張潮在文學沙龍上說出《你的名字》是為了滿足她的願望而創作的以後,這個故事一夜間就傳遍了整個廈大校園,被很多女生一致認為是她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浪漫至死”的故事,尤其還是發生在自己同學身上,那就更堪羨慕了。
雖然不能確定是友情,還是愛情,但是已經足夠讓蘭婷一夜之間就成為整個校園的風雲人物,幾乎所有她的朋友都想打聽點什麽。
這讓蘭婷煩惱極了!
當然,更煩惱的還是她曾經的追求者——王震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