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國際文化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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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於我們偉大國度的偉大女性作家基蘭·德賽和她的《繼承失落之人》(《The Inheritance of Loss》)以一種恥辱的方式,落選了2006年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最佳”。」
    「要知道,《繼承失落之人》剛剛在2006年獲得了英語的最高獎“布克獎”,基蘭·德賽也成為最年輕“布克獎”的獲得者。但是她和她的卻被美國書評人協會給忽視了!」
    「竊取這個榮譽的是來自中國的流行偶像作家“Zhang"Chao”和一部庸俗的曆史,也許是因為他身上的“異國風情”贏得了評委的青睞。」
    「《大醫》甚至都不是一部英文原創,隻是一部翻譯作品。」
    「《大醫》隻是幾個年輕醫生無聊的遊曆與冒險,夾雜的一些老生常談的對殖民者和軍閥的控訴。」
    「《繼承失落之人》不偏不倚地展現那些背井離鄉尋找新生活的人如何發現自己在新舊兩地間的流離失所,深切地刻畫了人性與智慧」
    「與《繼承失落之人》相比,《大醫》就像是一部中學生的習作。」
    「我們不知道Zhang"Chao施展了何種魔力才讓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將“最佳”頒發給他,大概是來自東亞的某種薩滿巫術。」
    「我們注意到出版《大醫》的出版社是美國最大的出版社之一的Simon & Schuster,而出版《繼承失落之人》的,隻是獨立出版社Grove Press(格羅夫出版社)。」
    「《大醫》為它的出版商賺到了大量的錢。很難講,出版商的“權力”在這次評獎當中起到了多少作用。」
    「我們不應該再期望這些傲慢的美國書評人會重視我們印度作家那無與倫比的洞察力和創造力,我們應該擺脫這些自大的白人精英設置的文化陷阱。」
    「他們就是想通過抬高中國人的地位,來馴服我們印度人,讓我們對他們卑躬屈膝,用奴隸的態度對待他們。這是舊歐洲殖民者的延續。」
    「印度人在美國已經足夠努力,卻仍然不能得到承認,這多麽讓人沮喪啊!」
    ……
    基蘭·德賽是近年來湧現出的印度作家中的翹楚,15歲移居美國。她的第一部作品《石榴園裏的喧嘩》就頗受關注。而在2006年出版的《繼承失落之人》更是助她一舉奪得了布克獎。
    布克獎是當代英語界的最高獎項,影響力巨大,不過在2014年以前僅限於英聯邦國家的英文原創作家有資格入圍參評。
    基蘭·德賽在2006年10月得獎以後,印度文化界陷入狂歡當中,甚至有印度的文學批評家認為她可以在近年內奪得諾貝爾文學獎。
    這次落選美國書評人協會的最佳獎項,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這篇報道登載在印度最大的報紙《印度時報》的文化板塊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印度時報》創辦於1838年,不僅在印度本土具有廣泛的影響力,還是許多印度的海外僑民必訂的報紙之一。
    在2007年的美國人口普查中,印度裔雖然人數略少於華裔,但卻是美國外來移民當中最抱團、最熱衷於參與政治、文化等公共事務的外來族裔。
    所以這篇報道的影響力在印度裔人士的推動下,迅速成為了美國文化界的輿論焦點之一。
    也難怪他們激動——《繼承失落之人》從題材到敘述方式,都是標準的英美新移民作家心目當中,英國和美國主流文化圈喜歡的樣子。
    一名居住在美國的非法移民,試圖為自己創造新生活;一名在印度與祖父一起生活的英化印度女孩;一個厭惡印度方式和習俗、卻從未被英國人完全接受的印度老法官……
    種族歧視、文化衝突、宗教爭端……
    可以說在他們眼裏,基蘭·德賽的每一行字都打在了英、美文化界對新移民作家固有認知的心坎上——但是卻落選了。
    獲獎的《大醫》在印度人眼裏看來是怎樣的呢?
    幾個年輕的、毫無背景的醫生,學習了一些醫學知識以後,竟然就滿中國地跑來跑去要拯救自己的國家和老百姓——多麽荒謬與不切實際啊!
    很快,一篇名為《中國青年作家獲得美國書評人協會大獎——後美國時代文化中心的偏移》的批評文章出現在《紐約時報》上,作者是印度裔著名記者法裏德·紮卡利亞。
    「在一年多前,張潮被美國的左翼媒體追逐、吹捧後,美國書評人協會又迫不及待地把代表非美國公民創作的英語出版的王冠戴到了這個年僅22歲的年輕人頭上——這種現象原本隻會出現在流行音樂界。」
    「我無意評價《大醫》的文學水平,即使我也是個作家。我更想從“911事件”以後,世界政治、經濟格局變遷的大背景衡量其意義與價值。」
    「張潮獲獎不僅是一個異國青年俘獲美國麗人芳心的勵誌故事,還是一個標誌性的轉折點,它象征著文化中心的偏移,以及後美國時代全球文化格局的重塑。」
    「張潮的作品能夠獲得美國書評人協會的青睞,部分原因可能是其作品中所體現的中國視角和中國經驗,這與全球經濟重心向亞洲轉移的趨勢相吻合。」
    「美國書評人協會之所以表現出對張潮異乎尋常的熱情,恐怕更多是源於對美國政府對國內文化活動越來越多幹預的一種隱形的反抗。」
    「這似乎成為了美國文化界對傳統價值觀和全球影響力焦慮的一種反映。」
    「如果把獎項授予一個少數族裔的新移民作家,還不足以彰顯自己的多元化與包容性,那幹脆就授予一個來自曾經敵對、至今也在合作中充滿對抗的國家的作家。」
    「我們注意到,美國政府曾經透過文化基金會與NGO組織,積極扶植中國國內那些象征反叛、自由的年輕作家,給予他們便利的出版途徑和很高的國際關注,但是張潮卻後來居上,以一種近乎溫順的姿態,收獲了更廣泛的認同。」
    「張潮的獲獎,也可以被視為美國文化界對內政外交政策的一種反思。在經曆了一係列國內外政策挑戰後,美國可能正在尋求通過文化的力量來重塑其全球形象。」
    法裏德·紮卡利亞是極有影響力的專欄作者,在《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紐約客》都開設過專欄,同樣是來自印度的新移民,不過早就躍升精英階層了。
    他雖然被稱為“無政治立場”的自由主義記者、評論員,但是政治可以沒有立場,族裔、家庭、信仰……這些羈絆可不容易擺脫。
    法裏德·紮卡利亞巧妙回避了比較《大醫》和《繼承失落之人》的文學水平,而是從政治和經濟角度,闡述張潮獲獎折射出來的美國文化版圖的變動。
    其中甚至一句沒提《繼承失落之人》,但是遠比其他其他印度人發表在媒體上的文章更具有殺傷力。
    這篇文章中隱含了一種“誘導”,試圖讓讀者認為張潮和《大醫》獲獎,是美國文化強勢擴張由盛轉衰的象征性事件,是美國文化幹預政策失敗的標誌,是美國左翼力量對政府的一次成功反撲。
    如果接受了這種“誘導”,那麽張潮在美國的個人形象,恐怕很快就從“年輕、敏捷、聰明的亞洲青年”,變成“陰險、狡猾、被刻意包裝出來攻陷美國文化防線的中國小子”。
    因此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後,關於張潮和《大醫》是否應該得獎的爭論,被推上了高潮。
    當然,美國書評人協會當然不會認為自己頒獎是因為什麽族裔鬥爭或者政治偏見,何況獎都已經頒了,張潮的最佳獎都已經讓Simon & Schuster的代表代領走了,還能追回來不成?
    何況這個獎項是協會700多個成員經過一輪輪的商討、投票才產生的,1月份的入圍名單作品有5部,就算《大醫》不獲獎,那一定輪到基蘭·德賽的《繼承失落之人》嗎?
    誰規定前一年的布克獎,就一定能拿次年的美國書評人協會獎了?
    要知道,這一年的名單裏,還有尼日利亞女作家阿迪契的《半輪黃日》,是為20世紀60年代的尼日利亞內戰譜寫的一曲哀歌,以史詩般的結構,拷問在荒誕殘暴的戰爭麵前,身份、國界、愛情、友誼這些堅固的概念如何幸存。
    人都是有脾氣的,美國和英國的文化圈本來就有點互相看不上,前者嫌後者太端著,後者嫌前者太庸俗。再說了,張潮的《大醫》,確實給了美國這些職業書評人一種清新之感。
    所以支持張潮的力量也不少。
    比如在IWP的分享會上與張潮有過良好互動,並推動張潮進入美國主流媒體視野的《紐約書評》的專欄撰稿人哈羅德,就專門撰文反擊了這些觀點——
    「《大醫》受到攻擊的一個原因,似乎是它的銷量太好了,據說在半年內就賣出了30萬冊。而一部銷量極佳的,往往被歸類於流行,流行則被認為不能參與美國國家書評人獎的評選。」
    「這樣的邏輯鏈當然是荒謬的!《繼承失落之人》受到讚譽的一條原因之一不正是“很好地平衡了故事性與敘述方麵的野心”?」
    「在我看來,張潮在《大醫》當中展現出來的行文技巧絲毫不遜於任何作家。他巧妙地維持著彈性及平穩性,既能精彩地描述在戰火、瘟疫和愚昧橫行下的1910年中國,也能冷靜地敘述一場在追逐與躲藏罅隙中完成的手術。」
    「張潮的筆觸遊刃有餘地穿梭於舊中國文明與野蠻、希望與絕望交錯之間的精神版圖,描繪出被放逐的苦痛、國家撕裂的創傷,以及追求歐洲框架下“文明世界”的盲目。」
    「“醫生”不僅是的標題、主人公的身份,同時也包含著國家需要被醫治的隱喻。」
    「也許我們都已經厭倦了以國家為主題的宏大敘事,往往沉溺於個人的幽微體驗,但是不能忽視的是張潮雖然沒有基蘭·德賽在接受采訪時所說的“作為一個外國人的巨大焦慮”,但不意味他對民族性與時代的思考就不夠深入。」
    「我們不能因為張潮沒有展現出新移民作家那種特有的敏感與失落,就認為他缺乏深度。他本來就不是新移民作家,他以一種雄壯又不失悲憫的自信,在書寫自己民族曾經麵對過的苦難。」
    「布克獎似乎過度關注“新移民作家”這個群體,以至於形成了一種寫作慣性。6部入圍作品,除了《繼承失落之人》外,關於外來移民和背井離鄉的還有希沙姆·馬塔爾的《在男人的國度》,以及凱特·格倫維爾的《秘密的河流》」
    「美國書評人協會獎項,不會因為作者是特定群體,或者寫了特定主題就加以特別關注。張潮的《大醫》獲獎,證明了“國家敘事”與“拯救者情懷”在今天仍然能打動讀者。」
    ……
    作為《紐約書評》的專欄撰稿人,哈羅德·希爾維爾斯在美國文化界享有崇高的聲譽,甚至被稱為“另一個哈羅德”(哈羅德·布魯姆)。
    他的文章一出,立刻就給投票給張潮的書評人指明了新方向……
    ……
    “這哪是我該不該獲獎的問題,明明就是美國的文化精英想要和英國的文化精英Battle一下嘛!”已經回到燕京的張潮,看到馬伯慵、許蕊雅等人匯總過來的資料,對麵前的王蒙吐槽道。
    拿獎之後沒兩天,張潮就結束了在廈大為期兩周的交流訪問,本來想回家一趟,結果被王蒙一個電話打過來,讓他別在外麵晃蕩了,趕緊回燕京,說說最近這“國際輿論”是怎麽一回事。
    沒王蒙的提醒,張潮也不知道為了自己得獎這事,美國那邊都吵翻天了。現在一看,還真是一團亂麻!
    王蒙哪知道什麽“Battle”,但也大概知道意思,於是問道:“具體說說看?”
    張潮道:“我專門讓人查了美國國家書評人獎頒獎典禮以後的媒體報道,可以說非常敷衍。美國的幾個大報都沒有專門的報道,像《華盛頓郵報》對今年的頒獎隻字未提,《紐約時報》就發了一條羅列人名書名的不分段簡訊。”
    王蒙有些懵,要知道在他們這一代的作家眼裏,這些美國文學大獎即使談不上“神聖”,那也算得上一個隆重的國家級文化盛事,不說電視直播,詳細報道總該有吧?
    「茅盾文學獎」雖然影響力日漸衰微,但是每年頒獎,中央台和各大報紙,都要用一定篇幅報道一下的。怎麽美國連中國都不如了?
    張潮進一步解釋道:“你看這次頒獎,我作為提名人,本來應該到場等待獎項揭曉吧?可Simon & Schuster就給我發了個郵件,看我幾天沒回就直接派人代領了。
    要真是一件多麽大的事,那肯定要在郵件裏再三催促,然後還要電話溝通。”
    王蒙接著問道:“那怎麽又扯上美國、英國的文化精英鬥爭了呢?”
    張潮道:“東邊不亮西邊亮嘛。從新聞報道量來看,美國的文學獎,除了普利策獎外,國家圖書獎和書評人獎的影響力都在衰弱,媒體和公眾的參與熱情逐年走低。
    但是英國就反過來了,不僅布克獎這幾年的關注度越來越高,還有奧蘭治獎、科斯塔獎也跟著成為世界文壇的重量級獎項。布克獎還搞擴軍,除了弄了個「國際布克獎」,還有針對非洲的凱恩獎,針對亞洲的曼氏亞洲布克獎。
    美國人別看家大業大,這方麵小氣的很。三大獎裏兩個隻給本國公民,剩下一個大部分情況也隻給本國公民,影響力萎縮是自然的。
    這次美國的印度裔用基蘭·德賽的《繼承失落之人》拿了布克獎,沒拿美國國家書評人獎來攻擊美國書評人協會,這不是戳了他們的肺管子了嗎?
    而且圍繞著我這麽一對罵,嘿,書評人獎竟然又上主流媒體了!您說他們是不是更起勁兒了!”
    王蒙“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了,然後用怪怪的眼神看著張潮:“怎麽你到哪兒,哪兒就不太平?”
    不過這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問道:“這次你那個什麽出版社讓你去一趟美國是為什麽?”
    張潮坦然道:“畢竟得獎了啊,他們代領了獎杯,準備讓我去了以後來個轉交儀式,炒作一波,多賣點書——《大醫》第二部馬上就出版了。”
    王蒙想了半天,最終還是開口道:“如果咱們這邊讓你這次不去美國,你覺得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