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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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潮愕然道:“這是為什麽?”
    王蒙斟酌了一下,才笑道:“還是怕你‘火力’太猛!”
    張潮:“……”
    王蒙接著解釋道:“現在是英國人、印度人、美國人在搞‘三國演義’,你去了不就成一桌麻將了。你都知道人家隻是拿你做個吵架的由頭,再去湊熱鬧,何苦來哉。
    你現在還是把精力多放在創作上。今年你出的那套‘流星與少年’的故事不就很不錯,從形式到內容,都讓我們耳目一新啊!
    還有那本《刑警榮耀》,別看現在沒人說什麽,過幾年肯定會成為文學批評的焦點。”
    張潮連忙擺手謙虛道:“王老,您太過獎了……”
    王蒙揮了一下手,表示“我有分寸”,然後繼續道:“你的獎項已經‘落袋為安’了,他們吵他們的。咱們也是怕你去了美國,一時忍不住。”
    張潮道:“我去美國主要不是推廣新書嘛!他們吵他們的,我不參與就是了。”
    王蒙用一種極度不信任的眼神看著張潮:“真的?”
    張潮無奈道:“在大家眼裏,我就這麽好鬥嗎?”
    王蒙露出一個“你自己知道”的表情,也不糾結,而是繼續勸道:“你去了美國,那還由得了你?到時候不說別的,你那個出版社肯定要炒作一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張潮疑惑道:“……這,你們是怕我‘吵’輸了?”
    王蒙連忙否認道:“這倒不是。而是……而是……”
    張潮道:“哎呀,有話您就直說吧!”
    王蒙歎了口氣,道:“上個月的會議你還記得吧?”
    張潮道:“嗯!?當然記得。”
    王蒙道:“你現在不比以前了,你是我們文化界,尤其是青年文藝人才,在國際上的形象代表!所以……”
    張潮“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我們官方在文化輸出和樹立國際文化形象方麵,整體上還是比較偏向於中正平和、含蓄內斂、謙虛謹慎的,有點“不爭為爭”的意思。
    別說2007年了,再過十幾年,中國的一些文化或者體育明星,在媒體鏡頭前說兩句“囂張”點的宣言,都要被某些保守的輿論媒體批評。
    張潮在國內最受非議的也是他“不能忍”的性格。從炮轟“新理念作文大賽”開始,到最近與教育專家孫雲霄的爭執,大半爭端,他當“看不見”其實也就過去了。
    但是張潮偏偏“要看見”,還都“忍不了”,最後往往以對手在輿論上的黯然退場為結局。
    雖然這樣“好鬥”的性格,讓張潮帶領著國內的文學圈屢屢重回大眾視野,但是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欣賞的。尤其是隨著張潮年齡漸長,不少人都覺得他應該“成熟點”。
    張潮也能理解這種期待,但是內心卻還是有點抗拒。畢竟在他看來,除了最早的炮轟新理念有他自己投機的成分在以外,其他的爭端幾乎都是別人加諸己身的。
    不過王蒙作為欣賞他,也幫過他的老前輩,張潮不好就這麽直接拒絕。於是沉吟了一下,才道:“美國那邊我肯定要去,畢竟《大醫》第二部的銷售,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不過我可以答應您,盡量回避爭端,多賣書就好了。尤其是基蘭·德賽她本人沒有對此發表過任何意見,那麽我也沒必要把她當成什麽‘敵人’。
    至於說我該不該得獎,那是書評界的事,他們自己解決就好了。”
    得了張潮的這個保證,王蒙總算鬆了口氣,臉上又有了笑意,說道:“這樣很好。你這樣想是對的——‘天下的作家是一家’嘛。
    他們搞文學批評的嘛,就是要有分歧、有論爭,才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們搞創作的,不要瞎參合。
    對了,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去美國?”
    張潮想了想道:“倒是不著急,《大醫》第二部的發售時間是在今年的複活節,距離現在還有十幾天。我隻要在發售前趕到就行,所以行程還沒有定。”
    王蒙點點頭,沒有發表什麽意見,而是笑著道:“你中午別走了,留下來吃飯吧?我這剛包了餃子。”
    張潮這時候才有點恍然大悟,道:“王老,您這招厲害啊!‘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王蒙“嘿嘿”一笑,露出老頑童般的“狡黠”神色,道:“組織上的任務嘛,咱們得完成才行。你又是頭倔驢子……”
    張潮“哈哈”一聲,也不以為意。其實他本來就沒存著要去美國吵架的心思——就像王蒙說的那樣,印度人還能從自己口袋裏把獎章給搶走不成?
    不過張潮還是好奇地問了一句道:“要是按照您自己的想法呢,我有沒有必要至少寫一篇文章,給自己‘正名’?”
    王蒙想都沒想,爽快地道:“‘正名’?要是換我是你這個年紀,肯定不止‘正名’這麽簡單!”
    張潮豎了下大拇指,道:“果然是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銳不可當!”
    說罷一老一少都默契地大笑起來。
    王蒙22歲就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短篇《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這是發表時的標題,原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是新中國最早反應人民內部矛盾、揭露官僚主義的文學作品。
    然後當年就戴上了帽子,一直到1961年才摘帽。之後又去了邊疆15年,甚至自學了維語,成為了不錯的翻譯。
    回到燕京以後雖然年近40,卻進入了高產期,甚至是最早將“意識流”等現代主義創作手法引入大陸的作家。
    同時他還創作、學術兩手抓、兩手都硬,有不少學術論著和文章問世,也能算得上是個文學理論家。
    王蒙之所以欣賞張潮,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樣才華卓絕的人,年輕的時候又怎麽會是不敢與人論爭的平和性子?所以張潮才說出剛剛那句話,既是對王蒙作品的致敬,也表達了他對王蒙要完成工作的理解。
    這時候王蒙的保姆來客廳告訴兩人:“餃子煮好了,可以吃了!”
    王蒙站起身道:“俗話說‘上車餃子下車麵’。雖然距離你去美國還有一段時間,但是今天就當是我給你送行了。”
    張潮欣然隨王蒙入席。餐桌上隻有他們兩人,王蒙的太太這兩年身子不太好,就沒有陪著一起吃飯。
    桌上已經擺著熱騰騰的四盤餃子,每盤都不多,也就20個的樣子,王蒙用筷子分別點著介紹道:“這盤是豬肉玉米餡,這盤是韭菜豬肉餡,這盤是三鮮餡,這盤是牛肉洋蔥餡。”
    除了餃子,桌上還有一盤炒牛肉和一盤白菜,此外就是剝好的蒜,辣椒醬,醋,醬油等蘸料,樸素、家常,但是情意滿滿。
    保姆在一旁道:“你們先吃,不夠我再去煮。”
    張潮忙道:“已經太豐盛啦!我一盤就差不多了。”
    王蒙笑道:“你還年輕,多吃點不叫事。我在你這個年紀,脾氣大,胃口更大。就這種大小的餃子,我一頓能吃一百個。可惜,你不喝酒!”
    張潮一邊吃餃子,一邊含混地說道:“現在不同當年嘛。當年大家肚子裏普遍沒有油水,都特能吃。我爸年輕的時候跟著生產隊挖排水渠,拳頭大的饅頭能吃小半筐。”
    一句話勾起了王蒙的回憶,悠然說道:“我小時候也就過年能吃頓肉,也就是餃子。哪像現在,餃子能包四種餡,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張潮好奇問道:“您父親當時不是燕大教授嗎?怎麽生活還這麽難?”
    王蒙歎了口氣道:“生活難,一方麵是世道亂,燕大教授也領不了全薪水。至於我父親……他是個受到‘五四’啟蒙的學者,但也是一個理想者、追求者、失敗者、空談者、一事無成者。
    我小時候家道的艱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自己的人生悲劇。”
    張潮聞言,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默默再吃了個餃子。
    王蒙自嘲一笑:“其實我的《活動變人形》的主人公倪吾誠的原型就是我父親,我一生都把他當成反麵教材。我從他身上,既看到了‘五四’新文化帶來了偉大的希望與前景;
    也看到它帶給了像我父親這樣的人那種極端的上下夠不著、左右都為難的撕裂,還有被生活活活絞殺的痛苦。”
    張潮停下筷子,說道:“其實生活在時代夾縫裏的知識分子,精神上確實有著難以對外人言道的痛苦。”
    王蒙這時候才恍然回過神來,連聲道:“吃餃子、吃餃子。我也是無聊,說這些事幹嘛,怪不痛快的。”
    張潮連忙道:“不會不會。其實從文學的角度講,令尊之所以能成為您的主人公原型,就是因為他身上有著那一代知識分子特有的某種印痕。
    我們寫作,關注的往往不就是這樣人群嗎?如果您願意說,我其實挺想多知道一點。”
    王蒙躊躇了一下,道:“其實你聽聽也沒什麽。無非就是一個被啟蒙的‘半新半舊’的知識分子,在學術上、生活上、婚姻中,件件不如意,逐漸被消磨了激情與雄心,隻剩下神經質的脾氣、不負責的態度和滿肚子的牢騷的故事。
    後來,他甚至被生活完全拋棄了。如火如荼的運動期間,他甚至被宣布無權參加——多麽諷刺、多麽可悲。”
    張潮猶豫了一下,問道:“您父親,畢竟是個學者啊……”
    說到這裏,王蒙眼睛裏忽然有了光,有些興奮地道:“前些日子,複大的一個教授聯係我,說是找到了一些他的著述和文章,發給了我看。”
    張潮知趣地問道:“哦?是什麽樣的著作?”
    王蒙蒼老的容顏此刻舒展開了,既有驕傲,也有感歎、遺憾等複雜的情緒在其中:“他翻譯了海德格爾、施普朗格、胡塞爾等好些德國學者、大師的著作,堪稱豐富。
    他還寫了不少值得一看的散文與詩歌,文筆也很不壞……可是,可是他從來沒有對我們說過。他好像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從生命中抹去。”
    張潮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概是因為幻滅吧。我父親也有些類似——哦,當然,他不是您父親那樣的學者。其實他在廈大中文係讀書的時候,也做過一些不差的研究工作。
    當時他們的寫作小組,一直是他當執筆人。我這次去鷺島,查到了一些當年寫的論文,像考據魯迅《眉間尺》的寫作時間,工作做的也很紮實。
    但是他後來並不是特別如意。畢業被分配回了原籍,當了老師,經曆了一些波折,一輩子就在鄉下教書。他也從來沒提過自己以前讀書的事,還有寫的文章。
    我翻他的校友錄,他有不少同學都成了學者。”
    (去年查資料的時候,確實是突然在知網裏一篇論文的引用部分看到我爸的名字和他近50年前寫的論文……後來我的文章引用了他的一個結論,在末尾參考資料裏打出他的名字時,百感交集。)
    王蒙道:“想不到你也有這樣的經曆——我小時候聽他說就讀燕大時,與何其芳、李長之是室友,他們兩個都盛讚過他的文章和詩作,甚至我名字裏這個‘蒙’字,還是何其芳取的。
    但是我是什麽反應呢?——‘原來就屬你沒出息。’你看,年輕時候我是多麽淺薄而勢利啊。我幾乎忘了小時候,是他教我什麽是中國文化裏的‘道’,教我待人接物,教我怎麽吃西餐,還有教我遊泳……
    可看到複大教授寄給我他的著作和文章以後,這些記憶又全都複活了。
    我才明白,原來他不僅僅是我的‘反麵教材’,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培養我、塑造我,不管年輕的時候,我有多麽討厭他,害怕自己也成為他。
    但最終,他的一部分,已經不知不覺成為了我生命裏不能缺少的東西,而不僅僅是血緣上的遺傳。”
    說到最後,王蒙的眼神又變得極有神采,沒有了傷感的意味。
    張潮知道,這個年近耄耋的老人,終於選擇了和年輕的自己和解。——隻是他為什麽突然要和自己說這些呢?
    王蒙看張潮又吃了幾個餃子,才道:“我一直有種感覺,不知道對還是不對。”
    張潮:“嗯!?”
    王蒙道:“雖然你才22歲,成名以來的路走得也算很順利了,而且據我所知,家庭也比較和睦。但似乎你心中總有一股氣、一股勁,既不是年少輕狂那種,也不是恃才淩人那種,更不是得誌猖狂那種——
    而像是壓久了的彈簧一樣,一旦掙脫了束縛,就不願意再被壓,一定要高高地彈起來,把任何壓到你身上的東西給彈走。
    這種性格特點一般會出現在年紀比較大,才華才被認可的人身上。但你明明年紀這麽小……
    不知道我這種感覺對不對?”
    說罷,用溫和的目光看著張潮,等待他的回應。
    張潮聞言一下就愣住了,他從來沒有仔細想過自己現在這種性格的成因——尤其是重生前,自己確實明明不是這樣……
    王蒙老爺子,你這眼光,太毒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