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馬親王的定位(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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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辦公室就剩下張潮和許蕊雅、馬伯慵三人。
張潮開門見山地道:“差不多兩個星期後我要去美國,參加《大醫》第二部的宣傳,你們兩個也一起去。”
馬伯慵疑道:“為什麽是我們兩個?”
張潮道:“帶上Rheya,是因為這次我可能有比較重要的場合需要進行專業的文學闡述,英語上我日常聊天還行,專業性的詞匯量遠遠不夠,因此需要一個翻譯。
帶上你,是因為我想讓你去好萊塢看看,另外和好萊塢的編劇們做一些交流。你是‘潮汐文化’中,作品風格最適合走係列劇集開發的。”
張潮一邊說,一邊腦子裏回想起馬親王功力大成後,那爆款電視劇原著一部接一部出的盛況。他可以說是青年一代作家當中,最會“講故事”的一個。
網文改編當中並不是沒有出過爆款劇,但屬於它的時代還沒有到來。現在的導演、編劇們看著動輒百萬字起步的篇幅,就像“耗子拉龜,無從下嘴”。
馬伯慵就不一樣了,從2005年開始,他已經是比較成熟的“故事型”作家了,有非常完整的寫作邏輯和內核支撐,隻要張潮再稍微啟發,提前把《古董局中局》《長安十二時辰》等寫出來不是問題。
帶他去好萊塢,就是讓他近距離接觸好萊塢的電影工業,尤其是增長一點美劇製作方麵的見識。
許蕊雅高興極了,她還挺長時間沒有回美國了,這次順便可以回一趟家,所以同意了,並且問道:“專業性詞匯我也要提前準備,你到時候要講哪方麵的內容?”
張潮想了想,道:“你先把去年布克獎獲獎作品《繼承失落之人》翻譯幾個章節給我看看,國內現在還沒有中文版。挑些比較重要的吧,不用翻譯得太精細,有個大概就行,翻一點就給我發一點。
專業詞匯方麵……多查一些關於這部作品的文學評論,還有民族文學的相關內容。”
馬伯慵則有點猶豫,先看了看許蕊雅,又看看張潮,問道:“你是想讓我轉型當編劇嗎?”
張潮笑道:“如果你願意,當然很好。不過這次讓你去好萊塢,主要還是因為我覺得你需要接觸一下世界上最成熟地把‘故事’變成影視劇的體係,懂得人家是怎麽運作的。”
馬伯慵有些意外,沒有想到張潮對他期望這麽高,不過這總歸是件好事,也就答應了,不過似乎仍有一些猶豫,隻是當著許蕊雅的麵,不好直接提出來。
張潮也看出來了,但既然馬伯慵不願意說,那自己也不便現在就點破,而是提醒道:“你的簽證晚上就上網預約吧,別到時候趕不上了。”
許蕊雅現在還是美國身份,回去當然很方便;馬伯慵之前就在新西蘭留學,所以過簽一般也不難。順利的話,三人可以一架航班飛美國。
既然商議完,就該下樓去火鍋店了。這是一家傳統的銅鍋涮肉,也是“潮汐文化”常來的聚餐地。
4月初的燕京,白天已經暖和了,但晚上的氣溫還隻有個位數,春寒料峭中吃點羊肉也是極好的。
此時黃傑夫等人已經找了一張大桌,刨好的羊肉卷擺了一圈,每個人麵前還放了一塊芝麻燒餅,掰開來熱騰騰地冒著白氣,一看就是剛剛出爐的。
張潮、馬伯慵和許蕊雅剛坐下,銅鍋的湯底也沸騰起來了。
在升騰的水蒸氣中,張潮看著眼前歡笑、聊天的諸人,內心感慨萬千。3年前,“潮汐文化”剛剛成立的時候,他沒有想到會走到今天的規模。
更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離開“潮汐文化”——當然,不是“創始人被逼離開”那種。
恍惚中,張潮似乎看到自己當年孑然一身,隻帶著100多萬版稅,千裏迢迢來燕京求學的情形……
第二天,張潮剛剛起床,就看到了手機上馬伯慵發來的短信,問他有沒有空,想單獨聊一次。
這倒在張潮的意料之內,他很快回了信息,讓馬伯慵到朝陽公園這邊來,兩個人剛好可以一邊散步一邊聊。
張潮簡單給自己煮了把麵條、煎了個雞蛋,就算是早飯了,穿上一身休閑服,再蹬上一雙運動鞋,就到隔壁的朝陽公園溜達去了。
現在是周六早上9點,公園裏晨練的人不少,張潮也情不自禁地參與其中。不過跑了兩三公裏以後,就接到馬伯慵的電話,說他到公園了。
兩人約了在公園的“生態水溪”見麵,這裏是山丘之間自然形成的一處溪穀,種滿了水杉、垂柳,水上還建有木棧橋和涼亭,環境十分不錯。
張潮走到“生態水溪”的入口,就看到馬伯慵已經在那裏等著了。
兩人打過招呼,就沿著岸邊,邊走邊聊。
馬伯慵沒有客氣,開門見山地問道:“我的創作是不是出了問題?”
張潮笑著反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馬伯慵道:“我覺得你讓我去好萊塢,不是讓我長長見識這麽簡單。即使讓我學習做編劇,團隊裏不是有秦文和她的同學嗎?我再怎麽學,也不太可能比這些科班出身的強。
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李碧華寫得那麽好,《霸王別姬》的劇本最後還是得蘆葦來定稿。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我的創作出問題了,你想通過這種方式來點醒我。”
張潮想了想,並沒有直接回答馬伯慵的問題,而是道:“老馬,你知道嗎,你一度是我的‘偶像’。”
馬伯慵略有點意外地看了張潮一眼,旋即道:“是文學論壇那會兒吧?黃金獅子旗,榕樹下,天涯。”
張潮點點頭,道:“《從「機器貓」看階級鬥爭的殘酷本質》《殷商艦隊瑪雅征服史》,我當年可是奉為神作的……現在這些論壇都沒落了,我看你也很少上了。”
馬伯慵比張潮年長5歲,他寫這這些作品的時候20出頭,張潮那時才15、16歲,還遠不是今天名滿天下的青年作家,所以那時候張潮崇拜馬伯慵再正常不過了。
相比於同年齡段的韓涵、小四,馬伯慵作品的文學素養還是要高上很多的。
馬伯慵自嘲地笑笑道:“現在一天少的時候要看幾十篇散文、,多的時候要看上百篇,加上還要自己寫,確實沒空泡論壇了。”
張潮道:“你的文學品味、鑒賞水平和創作能力,其實完全可以支撐你做一個純文學作家,隻是你自己內心抗拒那麽去寫,我說的對嗎?”
馬伯慵錯愕地看著張潮,不知道為什麽他能看出這點來。
從在論壇上闖蕩出名聲開始,直到近年來連續出版了兩部頗為暢銷的《風起隴西》《她死在QQ上》,幾乎所有人都把他視為一個通俗家,而且具有成為暢銷書量產機的潛力。
最近他又在寫幻想《筆塚隨錄》,一部分章節張潮已經看過了,同樣十分敬愛。
這無論如何,都與“純文學”不相幹。就連馬伯慵自己都沒有想過這一點。
張潮卻一下點中了要害,讓馬伯慵戲謔、幽默的表層下,那顆死寂了很久的“純文學”作家的心,重新“怦怦”跳了兩下。
原本的時空中,馬伯慵曾經在2018年參加了一個名為「匿名作家計劃」的寫作比賽,以“匿名”方式將作品交給同樣“匿名”的評委,然後最終決出獎項。
參加「匿名作家計劃」既有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實力新秀(如鄭執),也有成名幾十年的老作家(如閻連科)。
參賽的作家都拿出了自己壓箱底的本事,“雙匿名”猶如醫藥界的“雙盲”測試,幾乎去除了所有人情上的主觀因素,也避免了“投其所好”的機巧。
結果頗為“殘酷”,50後的陳雪、60後的駱以軍、80後的七堇年,都止步首輪。路內、笛安這樣的年輕實力派,也僅僅入圍了長名單,沒有進入最後決選的短名單。
而馬伯慵則以一篇《卜馬尾》,與閻連科等人一起“殺入”了最後的決選。雖然最後沒有奪得大獎,但是也展示了他在純文學創作方麵紮實的功底。
《卜馬尾》一反他以往偏於敘述幹練、細節飽滿的風格,呈現了出了一種近乎於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詩意與節奏感,讓人完全想不到會是他的作品。
馬伯慵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相比於展現文學的純粹性,我更喜歡把故事講得有趣一些。”
張潮點點頭道:“這點倒沒有錯,一個有趣的故事首先對寫故事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強大的激勵。你之前的作品,優點基本都在‘混搭’‘錯位’。
包括風格與內容的錯位,曆史與想象的錯位,小人物與大事件的錯位……這種錯位,能營造出很驚豔的閱讀感受,喜歡的人就很喜歡。
哦,還有你對曆史細節的考究,也很讓人迷戀。”
馬伯慵“嘿嘿”一笑,道:“這就純屬個人愛好了,我確實比較喜歡在一些細節上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對,你這是‘欲抑先揚’,先表揚我的優點,接下來該是缺點了吧?”
張潮微笑著道:“其實也不能算‘缺點’。你寫的又不是網文那種大長篇,傳統出版物的篇幅總是有限的。如果想呈現的錯位與細節太多,想放進去的‘梗’太豐富,肯定會侵占其他內容的空間。”
馬伯慵猶疑道:“你說的是……?”
張潮道:“人物,我說的是人物。你的作品中的人物,從動機到形象,都太過於單薄了。內驅力與複雜度都不夠。”
馬伯慵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自嘲地笑著說道:“你接著說吧。”
張潮這才繼續道:“其實你的作品我基本都看過,原來也沒有感受到這一點。是後來我在不少論壇上看到關於你作品的討論,發現了一個問題——
大家都在誇你‘腦洞大’‘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幽默’‘梗多’……但是幾乎沒有人討論你的的人物如何。”
馬伯慵有些吃驚,他沒有想到張潮是從這個角度切入來講。
張潮看了他一眼,接著道:“你看我們泡論壇那幾年,聊起金庸、古龍、黃易、田中芳樹……這些人的,討論最多的是什麽?恰恰正是人物啊!
金庸,我們會為了郭靖與喬峰誰武功高一點,楊過究竟是愛小龍女還是郭芙,小師妹嶽靈珊為什麽會移情別戀林平之,韋小寶的七個老婆誰最可能離開他,胡斐最後拿刀到底劈下去沒有……蓋上幾百層樓。
我說的沒錯吧?”
馬伯慵想都沒想,就點頭表示同意,還補充道:“古龍的話,我們就討論楚留香和陸小鳳誰更聰明些,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誰劍法更高明;
黃易就是寇仲為什麽要投降給李世民;田中芳樹更不用說了,楊威利要是沒那麽早死,他和萊茵哈特誰會勝利是永恒的話題。
所以……”
張潮“嗯”了一聲,道:“你也發現了吧?從通俗的角度講,大家關注的‘故事有趣’,不僅僅是‘環境’——也就是你熱愛的曆史細節——有趣;也不僅僅是‘情節’——也就是‘腦洞’‘錯位’——有趣;
還包括‘人物’要有趣。論壇上大家關於你作品中‘人物’的討論這麽少,你應該要有所察覺的。”
馬伯慵再次沉默下來,不過這次很快就道:“你直接說吧,我的人物塑造問題在哪裏?”
張潮這次也沒有客氣,直接道:“你的‘好人’,總是像不同性別、穿上不同服裝的某個你自己;你裏的‘壞人’,既壞得不夠極致,也壞得不夠複雜,同樣像是你自己扮演出來的壞人。”
馬伯慵深深看了張潮一下,歎了口氣,道:“我以為別人看不出來……”
張潮道:“如果不是和你有這麽多接觸,我可能還真的看不出來。”
馬伯慵道:“可能和我的人生經曆有關,我一路的生活太平淡了。家庭環境不錯,求學之路也很順暢,出國以後也沒有遇到特別的困難……”
張潮道:“所以你和現實世界總有一種疏離感。”
馬伯慵沒有否認,隻是道:“這可能是我覺得現實不夠‘有趣’,而隻有在文學、曆史、動漫、遊戲……這些別人經曆的或者營造的故事裏,活得才更有意思的原因吧。”
張潮道:“所以你筆下的人物,就缺少了變化。金庸他們筆下的人物,總是有迷惘甚至混亂、瘋狂的時刻,尋找自我、認知自己的過程和冒險的曆程是緊緊聯係在一起的。
你筆下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都太過於理性、善良,總是在一種動機的驅使下,用相似的態度去做不同的決定。
雖然你也極力要寫出人物的成長,但是這種成長往往是單向度、線性的成長,是一個‘優點’不斷強化與增加,缺點不斷減少的過程。
真實世界的人物往往不是這樣的啊!因為你和現實世界有隔膜,所以你的人物也與他們所處的時代有了隔膜。
無論你把他們寫得多麽有趣,但最後仍然是那個穿著人物服裝的你。”
馬伯慵聞言想了很久,內心經過劇烈的掙紮後,才道:“我父母都是機場的工程師,我小時候正趕上國內機場建設的高峰期。
他們到處跑著蓋機場,我就跟著他們到處搬家。在哪一個地方,我都呆不久,自然也就沒辦法建立穩定的朋友關係。
陪著我的隻有幾箱子書——連《金瓶梅》都有,嗬嗬,我爸媽在看書這點上從來不管我。
所以從小,我就習慣和書做朋友,而不是和人做朋友。我總是幻想自己是書中的某個人物,卻比較抗拒在朋友關係中充當某種角色。”
張潮道:“可惜的是,無論書中的人物有多麽生動,終究不能代替現實中對人的觀察。我昨天說,你的書是最有劇集化潛力的。
一部影視劇要想吸引人,人物的魅力甚至要超過情節。秦文他們雖然編劇能力很強,但是在創造有魅力的人物這點上,如果你不給他們一個抓手,單憑編劇憑空創造是很難的。”
馬伯慵終於釋然了,道:“所以我要去好萊塢學習一下如何放大人物的魅力,或者說增加人物的深度。”
張潮點點頭道:“是。要說你自己慢慢寫,肯定最後也能捅破這層窗戶紙,倒也不著急。
但是好萊塢的美劇有個特點,拍了很多季以後,故事其實沒有任何新鮮的了,但依靠之前建立起來的人物魅力,又可以敷衍出許多故事,觀眾也買單。
你要是能學到美劇編劇對人物的編織方法,說不定能早點突破。
他們的這個優點,就涉及到美劇製作一個非常重要的製度——編劇中心製。”
馬伯慵終於顯出好奇寶寶的神色:“哦?編劇中心?”
2007年,美劇在國內已經十分流行了。除了《老友記》這部“口語教材”外,《迷失》等好幾部美劇都也火出圈了
馬伯慵自然也追劇,但是他之前沒有想過自己當編劇,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的能被改編成電視劇,所以也就沒有深入了解美劇的編劇過程。
張潮解釋道:“一部美劇可能有很多導演、很多編劇,演員也換來換去,但是總編劇,或者叫劇集統籌,是不會換人的。
劇集統籌不僅僅是劇集最初創意的貢獻者,也是整個編劇團隊的負責人。劇集統籌不僅要撰寫奠定劇集基調的幾集劇本,也要根據其他單集編劇提供的思路、情節,完善、補充,或者裁剪。
最後還要把劇本撰寫的任務分配給不同的編劇,有人撰寫大綱,有人撰寫對白,最後單集編劇再匯總成腳本,交給劇集統籌審定。”
馬伯慵錯愕道:“你想讓我學著當這個劇集統籌?”
張潮道:“在中國,編劇要想有這個地位不容易,但是我們內部可以先形成這樣的機製,這樣拿出的劇本也更加紮實,和別人談的時候議價能力也更強。
而且你的思維特別適合擔任‘故事發起者’這個角色。因為你善於在大曆史當中找到可以巧妙切入的小縫隙,然後把這個‘小縫隙’,擴充成一個‘大時代’。
但是怎麽在講好故事的同時,立住人物,並且讓人物在故事裏真正變得不可替代,我覺得好萊塢的編劇們能給你更現實的啟示。
我已經和20世紀福克斯打過招呼了,他們同意讓你觀摩,甚至參與一部福克斯出品的美劇的編劇工作。”
馬伯慵驚喜地問道:“哪一部?福克斯電視網的話,難道是《越獄》?”
張潮道:“《越獄》?已經是過去時了。我想讓你觀摩、參與的,是一部真正靠‘人設’來打天下的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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