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月初求雙倍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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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遠道:“作家在創作的時候,不是要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都傾注進去嗎?我認為這樣的一個‘形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你。”
張潮反問道:“一顆雞蛋包含了生她那隻母雞的DNA信息,那吃了那顆雞蛋,就能推論出母雞的品種、年齡和花色嗎?”
徐知遠被問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能看著張潮,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張潮也沒有客氣,接著闡述道:“看蛋,能看出雞蛋、鴨蛋、鵝蛋和鵪鶉蛋的區別。吃蛋,挑剔的吃家也能吃出散養雞蛋和飼料雞蛋的不同。
但也基本僅止於此了。比這更精細的描述,已經超出品嚐味道的範疇。讀書也是一樣——揣測作者的文化背景、性別、性格,可能都有道理。
但是試圖通過作品來重建作者‘這個人’,我始終認為是一件狂妄而且愚……至少是不聰明的事。這甚至不是一種健康的審美行為。
錢鍾書先生婉拒法國女書迷登門拜訪的請求時說‘吃蛋不必認識下蛋的母雞’,我想原因也大概是這樣。”
畢竟徐知遠是自己的燕大學長,張潮還是收斂了一點辭鋒。
徐知遠消化了一會兒張潮的觀點,他倒沒有覺得被張潮冒犯了,隻是想怎麽把張潮引導到自己預設的語境中來。
他忽然轉頭問張越然道:“越然,你怎麽看作品和作家之間的關係?”
在看戲的張越然沒想到話頭這麽早就拋到自己這邊,有些慌忙,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大部分作家是有自己相對固定的風格的。我認為這種風格本身是人格的組成部分。
中的‘作家’即使不是真正的他自己,應該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說罷,有些不安地看向另外兩人。
張潮很快問道:“傳播學裏有一句話叫做‘部分真相不是真相’。那部分的人格,會是真正的人格嗎?”
張越然也啞然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張潮在嚴肅對談中的機敏反應和壓迫力,自己說話已經夠中庸的了,但還是被抓住了把柄。
其實不是張潮強勢,而是他不習慣把“定義自己”的權力讓渡給對方,然後再在對方的定義裏拉扯出一個“調和的自己”以維持對話表麵上的友好。
下麵的聽眾有點“燃”起來了——張潮不愧是“先天吵架聖體”,這才開場幾分鍾啊,就把主持人和嘉賓都懟了一遍。
不過張潮並沒有乘勝追擊,畢竟自己和徐知遠、張越然沒有矛盾,自己之所以參加這個沙龍,也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
張潮放緩了語氣,說道:“裏的人物,連他們自己的‘真實’都做不到,何況作者的‘真實’呢?”
這句話有些難懂,徐知遠下意識地問道:“你的意思是,不僅不存在‘現實的真實’,就連‘虛構的真實’也不存在是嗎?”
張潮一攤手道:“從某種角度講,當然不存在。
你們會看見中的人物每天的吃喝拉撒嗎?會聽見他們睡覺時磨牙放屁嗎?會聞見他們打嗝時未消化的飯菜味道嗎?
這都是我——包括在座的各位——每天真實的生活吧?不說別的,就這幾分鍾時間,在座有多少人顧忌到身邊有人,偷偷把屁憋回腸子裏去;
憋不住了也要夾著屁股放個無聲水雷出來吧?”
最後這個問題有點太接地氣了,不僅台上的主持人嘉賓不敢接茬,台下的觀眾也不敢隨便露出什麽表情,生怕被人認為是張潮說的“憋屁”“放雷”現行犯。
張潮似笑非笑地看著台下的聽眾——這些可都是燕京文藝青年的翹楚了,哪個不是懷揣著對文學與藝術諸多的夢想甚至幻覺,才會坐在這裏。
今天,他就要打破這種幻覺!
等了好一會兒,張潮才道:“這些瑣碎而必要的生理本能和後天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社交禮儀,隻要我們活著,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為什麽文學作品隻有極少的刻畫——
即使有,那也是帶有某種象征意義,類似於裏的性描寫——後者可比前者常見多了。
所以本質是角色許許多多生活切麵依次排列的‘連續體’。我們常常沒有意識到,作者已經悄悄抽走了絕大部分的切麵,隻是通過技巧讓我們覺得角色,尤其主角的生活是連貫而真實的。”
見很多人仍然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張潮打了一個比喻:“大家都看過電影、動畫片吧?原理很簡單,它們本質上都是許許多多張單獨的圖像連續播放。
這種播放隻要快到1秒鍾24張——也就是我們說的24幀——人的肉眼和大腦就會自動‘插幀’,認為動作和移動是連貫的,不存在間隔。
但其實真實世界的移動別說每秒24幀了,千幀、萬幀都不夠填充。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不存在‘真實’的人物,這種幻覺來源於我們大腦的‘懶惰’和‘補充’,也就是俗稱的‘腦補’。
‘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恰恰說明了主觀意識在文學審美上的不確定性。怎麽沒有人說過‘一千個人眼裏1+1等於幾有一千種答案’呢?”
這些絕大部分人都懂了,發出帶有驚歎的“哦”聲,頗有被當頭棒喝的感覺。
文學圈一直有個傳言,張潮要是搞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可能比他寫還強。
這個傳言今天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驗證。
張潮接著道:“既然如此,與其通過來揣測我,甚至構建一個‘形而上’的我,不如直接和眼前這個更具體的我交流。
大家說是嗎?”
“是~~~”悠長而統一的聲音響起,把想要說什麽的徐知遠給堵了回去。
等小廣場上的聲音平息,徐知遠才有機會問道:“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嗎?或者說是一種對現代社會解構主義盛行的抗拒姿態?
作家想要保護自己的精神領地,就必須在作品裏有所保留。或者說,你並不信任自己的讀者?”
張潮皺了皺眉頭,徐知遠果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難怪一開始會把《十三邀》這個訪談節目做得那麽別扭。
但是他有一種奇怪的、充滿忐忑感的真誠,可以讓受采訪的人感到他並不懷有惡意,隻是單純的好奇與固執而已。
張潮道:“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徹底敞開自我的真誠——如果有,那一定是某種另有所圖的表演。至於作品會不會被解構,與我抗不抗拒無關;我信不信任讀者,與讀者讀我的書無關。
所以我無論回答‘是’或者‘不是’,本質都是一種自我保護。”
徐知遠道:“你會對自己擁有這麽多書迷感到恐懼嗎?”
張潮:“……”不過還是耐心地多問一句道:“當然不會——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徐知遠解釋道:“書迷越多,你麵對的期待就越紛繁複雜,你在公眾麵前就越需要注意形象,你可能是很多很多人夢想,甚至幻想的具象化載體。
你可能就因此變得不自由了。而自由是人最高貴的天性。失去這種自由,難道不值得恐懼嗎?”
張潮沉默了一會兒,徐知遠這個問題還是比較有深度,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笑著道:“如果沒有你的這些提醒,我還真沒有想過這些,也沒有感受到不自由或者恐懼。
但是因為你提醒我了,我忽然發現這確實可能成為困擾我生活的一種具體的障礙。你成功讓我產生焦慮了。”
現場響起了善意的笑聲。
張潮頓了一頓,才繼續答道:“在某些時候我會為此煩惱,但還沒有上升到‘恐懼’的高度。絕大部份時候,這麽多的書迷,隻會讓我感覺到興奮。”
徐知遠一愣:“興奮?”
張潮點點頭,解釋道:“是的,興奮。人是社會動物,恩格斯說過一句話‘人是其所有社會關係的綜合’。書迷就是作者社會關係之一。
所以書迷越多,這個作者與社會、與時代的連接就越緊密,也就越成其‘人’。”
徐知遠看起來有些困惑,問道:“但是很多好作家,都試圖和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選擇遠離人群。比如塞林格,他就在美國鄉下買了一塊很大的農場隱居在裏麵,一直到死都幾乎不出農場。”
張潮道:“首先塞林格是個精神病患者——或者至少精神不穩定——沒事就喝自己的尿;其次他隱居以後,就再沒有寫出優秀的作品來。
第三,我認為‘與人群保持距離’,並不等於‘與時代保持距離’。人群是非常具體的由人構成的組織或者非組織。時代則是一個極其宏觀而虛化的概念,是人們強行將曆史切片並定義的產物。
每當我們試圖描述時代,就像是把河道的某一段前後截斷,然後把其中的水取樣放到實驗室裏觀察其中的生物樣本,測試其中的化學成分。
但是這樣一份報告,真的就能說是那個時代的‘標本’嗎?時間和生命,已經像水一樣流過去了。你截取到的,已經不是當時的水了。
而我們之所以迷戀將曆史切片,本質上都是希望從這些切片中尋找能映照當下生活的鏡子——‘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嘛。
歸根結底,人就在時間的洪流當中,怎麽可能‘與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呢?這是一種過於自戀和自我標榜的行為。
用大白話說,不就是‘我不合群’嗎?”
張潮一針見血的論述,讓徐知遠十分難受。無論是在以往的每次沙龍中,還是與朋友的日常交流中,他都試圖把自己的表達維持在一種精英化的標準上。
張潮卻一次次把這個標準踩在腳下。他明明能理解自己所說的內容,但卻毫不在乎地用最俗的語言進行總結。
但是張潮在以前的采訪和文章中,明明不這樣啊!他是能說那些很高級、很學術、很有精英範兒的詞匯的,就像之前來這裏參加沙龍的其他嘉賓一樣。
就在徐知遠第三次陷入沉默時,張越然說話了,她問張潮道:“所以你認為並不存在什麽‘時代’,一切都在流動當中。我們出生時在哪一股潮水裏,就隨著這股潮水一直向前湧動。”
張潮笑讚同道:“是啊,‘世界的本質是運動’。我算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認為物質決定意識,而不是反過來。”
徐知遠這時候終於找到一個時機插話道:“所以你特別喜歡用理工科的東西做比喻,DNA、放映機,還有河水、實驗室。”
張潮道:“我算是個數理化很差的科學愛好者。”
徐知遠道:“這是不是你‘拒絕叛逆’的原因?像越然他們這些比你大一點、出名早一點的青年作家,基本都是以‘叛逆’出名的。
雖然你以前寫文章說過自己為什麽‘不叛逆’,但我還是很好奇,你怎麽能抗拒住這種衝動的?要知道青春期叛逆幾乎是所有高級動物的本能。”
張潮笑著反問道:“我真的不叛逆嗎?”
徐知遠道:“和韓涵他們相比,你在公眾形象上,至少沒有被貼上‘叛逆’這個標簽。”
張潮道:“他們就真的叛逆嗎?”
徐知遠道:“人人都這麽說。”
張潮隨即道:“師兄,你也‘從眾’了,這可不是‘與時代保持距離’的態度。”
徐知遠尷尬一笑,不過還是道:“如果能讓你說出內心的真實答案,那麽我不介意庸俗這麽一次。”
張潮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徐知遠的采訪明明那麽尬,卻還能把節目做上好幾季,那麽多名人,包括伍迪·艾倫都接受的原因了。
徐知遠看似尖銳、膈應的提問下,是一顆笨拙而真誠的內心。
他不喜歡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抗拒融入,也拒絕認同。但是這種抗拒和拒絕,更多是以“傷害”自己的方式進行。他無法理解自己價值觀裏的“庸眾”,但懷有一種樸素的、不帶歧視的憐憫——即使“庸眾”們並不需要。
本質上他不會喜歡和認同任何一個他生活著的時代和社會,或者說他在任何時代和社會當中都會憤怒——這是一種極其古典的知識分子的特征。
……
張潮一邊想著,一邊隨口答道:“既然是‘叛逆’,他們都‘背叛’什麽了?是像巴金、曹禺一樣背叛家庭,還是像魯迅一樣背叛朝廷?
現在不都挺父慈子孝的嘛?我不認為趁著青春期的那股勁兒撲騰兩下,就是‘叛逆’。我不‘叛逆’,是覺得這種姿態更像打情罵俏,並不具備什麽啟蒙意義。
至於我為什麽不‘叛逆’——很簡單,文藝界已經為我準備了足夠多的‘敵人’了,不需要我再通過想象來製造了。
我的標簽是‘好鬥’,比‘叛逆’要惡劣、也要高級。”
現場哄堂大笑。別的不說,張潮“好鬥”的名聲都遠播國外了,3年多來一輪又一輪的高強度Battle,哪裏需要主動找對手。
徐知遠道:“所以其實你也在‘反抗’,反抗這個時代——哦,你不喜歡這個詞,但我確實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詞匯——對你的定義、規範和約束。
你拒絕成為許多人,甚至是許多有‘權力’的人,希望你成為的人。”
張潮謹慎地道:“比如?”
徐知遠猶豫了一下,道:“比如那些批評家,比如那些質疑者。”
張潮暗暗鬆了口氣,心想到底是親師兄,沒準備把天聊死,於是想了想就道:“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實際沒有什麽‘權力’,隻是有‘權力欲’而已?所以希望通過掌控我來實現他們的‘權力欲’。
很多時候,我並沒有‘反抗’,我隻是不太配合他們演出,結果就是他們張著的虎皮自己就掉下來了。”
徐知遠道:“因為你看穿了,所以從來就不怕他們對嗎?”
張潮道:“有什麽可怕的呢?他們實際中能操弄的‘權力’,每次都比他們自己想象中的要小得多。但是如果你害怕了,他們的‘權力’會隨著你的想象被無限放大。”
徐知遠道:“你好像揭穿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
張潮道:“不是秘密,而是規律。”
徐知遠道:“你的內心確實十分強大。但我有個疑問,你是我見過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裏,對這個時代參與最深、最義無反顧的一個。
但是你真的不怕到最後,會被這個粗鄙的時代所定義,甚至汙染嗎?或者你認為,你已經強大到可以定義這個時代、改變這個時代?”
這個問題並不尖銳,甚至宏大到有“吹捧”張潮的意味,但也讓現場的聽眾陷入窒息的沉默當中。他們渴望聽到這個時代最出眾、最能代表他們的“文藝青年”,將會說出怎樣的答案。
張潮無言許久以後,才道:“我有我的思考,但是我並不能確認我將自己的思考表達出來以後,能不能被準確地接收和理解。”
徐知遠連忙補充道:“如果你覺得猶豫,可以不回答。”
張潮搖搖頭,語氣變得堅定:“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不會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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