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來自“恐怖之王”的啟示(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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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金先生!”張潮克製住內心的激動,向眼前的戴著眼鏡、笑臉燦爛和藹的老人伸出了手。
    如果說這趟旅途有哪個作家最讓張潮期待的話,那無疑是有“恐怖之王”稱號的斯蒂芬·金。至於基蘭·德賽和黎翊雲,一個和他有“糾紛”,另一個雖然是華人,但完全不熟。
    斯蒂芬·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讓他激賞的年輕作家,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並且開玩笑道:“你的讓我的妻子想和我離婚了。”
    大衛·米勒和張潮都“哈哈”大笑,大衛·米勒還道:“那你應該抓緊把第八本《黑暗塔》寫出來,這樣塔比莎就不會讓你變成殺人犯。”塔比莎是斯蒂芬·金的妻子,也是一名優秀的作家。
    《消失的愛人》的男女主角尼克和艾米都是作家,雙方的矛盾就起於丈夫尼克的寫作事業受阻,經濟收入嚴重下滑。
    斯蒂芬·金能用這個來玩梗,說明他確實看過了這本書,所以一年前他的推薦與站台不是隻為了錢。
    而對大衛·米勒來說,《消失的愛人》被蘭登書屋搶走,是他編輯生涯最嚴重的錯誤之一,所以他一定要通過《大醫》來證明自己的眼光。
    打完招呼以後,張潮和許蕊雅就坐到了斯蒂芬·金的對麵,蘇珊則和斯蒂芬·金坐一起;攝影師在門口架起了攝影機。
    幸虧是能鋪開床的大包廂,坐進這麽多人也不會顯得擁擠。四人在折迭成對坐沙發的床鋪上各具一角,悠閑地倚在靠背上,每個人麵前的小桌板上都放著一杯咖啡。
    斯蒂芬·金率先開口道:“你們的旅程才剛開始,感覺怎麽樣?”
    張潮道:“風景很美……呃,不過聽了一點關於這裏的曆史,心裏稍微有些沉重。”
    斯蒂芬·金也是博學多識之輩,稍微一想就知道是什麽“曆史”了,於是道:“對於個人,或者小部分來說,來自國家或者更大群體的暴力,往往是真正的恐怖。
    張潮問道:“所以其實您的當中那些吸血鬼、怪物、複活的死屍、異空間的魔神、永不消散的死靈,都是現實中某種恐怖的映射?”
    斯蒂芬·金沒有回答,而是道:“個體就像一隻甲蟲,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皮鞋踩碎了。什麽是最大的恐怖?未知就是最大的恐怖。”
    張潮接過話頭道:“可悲的是,這隻甲蟲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踩碎自己的其實不是皮鞋,而是穿著皮鞋的人類。而踩碎它,也許是有意的,比如一個惡作劇的孩子把它從樹枝上抓下來,扔到地麵上一腳踩碎;
    但更多是無意的——它隻是爬過某條路,以往經過無數次都沒事,偏偏這一次有個人也經過那裏。踩碎它以後人類還要喊一聲‘倒黴’,然後找個台階將它的屍體從鞋底剮蹭下去。
    對甲蟲來說,什麽時候被孩子捉走,什麽時候路上有人,都是無法預測的未知。我們人類在這個宇宙裏,或者個體麵對群體的時候,就像這樣一隻甲蟲,有著金光閃閃的甲殼,但對能毀滅自己的力量,卻無能為力。”
    斯蒂芬·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英語很不錯……你看過我的?”
    張潮坦然道:“您的在中國被翻譯出版的並不多,我隻看過其中很少的幾部。但是您改編的電影在互聯網上流傳得太廣了。
    《魔女嘉莉》《閃靈》《寵物墳場》……哦,還有偉大的《肖申克的救贖》。”
    斯蒂芬·金“唔”了一聲,然後道:“裏麵很多電影,其實與我的原著相差甚遠……呃,畢竟電影是導演的作品,而不是作家的。
    聽說你的《消失的愛人》也要被拍成電影了?”
    張潮笑道:“嗯。不過劇本我沒管,怎麽拍我更沒有管。您說的對,那是導演的事。不過……”
    斯蒂芬·金好奇道:“不過什麽?”
    張潮道:“如果隻從觀看的角度來看,作為您作品的觀眾,要比作為您作品的讀者,要愉悅得多。”
    斯蒂芬·金問道:“為什麽?是因為文化背景不同嗎?”
    張潮點點頭,很坦誠地道:“確實是文化背景的差異,導致我在讀您的的時候,經常被您繁瑣到有些嘮叨的敘述——抱歉,我用了這個詞,但絕不是貶義,而是在說自己的真實感受——
    打擾得無法專心到情節上來。您的裏有太多美國文化的元素——小鎮、樂隊、電影、名人、廣告、俚語……幾乎占滿了章節的大部分篇幅。
    這些對我來說太過於陌生了。但是電影就不同,這些元素被可視化地靜置在畫麵的不同角落,並不會打擾我們欣賞人物和情節。
    所以我才說,做您的觀眾,比做您的讀者更為愉悅。”
    斯蒂芬·金爽朗地大笑起來,對張潮道:“其實這在我的預料當中——我在自己的大部分當中,首先是在塑造一個屬於我記憶的‘美國’,然後才能讓人物擁有合理的動機和選擇。
    這也是你的《消失的愛人》異常‘幹淨’,而《大醫》格外‘繁瑣’的原因吧。”
    張潮被噎了一下,沒想到這麽快就被斯蒂芬·金反將一軍——薑就是老的辣。
    張潮隻能心悅誠服地點頭同意道:“確實如此。《消失的愛人》中關於美國鄉下生活的細節和法律相關的內容,我都是在別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大部分地方隻能匆匆一筆帶過。”
    斯蒂芬·金接話道:“《大醫》寫的是你熟悉的曆史、熟悉的文化、熟悉的人群,可以在其中肆無忌憚地刻畫細節,所以這本我讀起來更加真實,也更加有質感些。”
    張潮自嘲道:“這就是《大醫》賣不過《消失的愛人》的原因。”
    《消失的愛人》出版一年多來,僅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等英語國家,銷量就已經超過了200萬冊。
    相比之下,《大醫》相應地區的銷量不到100萬冊,確實有點“不夠看”。原因當然是中國近代史背景的故事,英語地區的讀者普遍不太感興趣。
    斯蒂芬·金意味頗長地問了一句:“那你今後會放棄這種更有質感的敘事嗎?美國圖書市場能帶給作家的收益,是其他任何地區都不能媲美的。
    從《消失的愛人》來看,如果你願意,完全可以成為美國暢銷榜上的常客。”
    張潮毫不猶豫地道:“不可能。您會為了中國市場放棄您的那些‘嘮叨’嗎?要知道中國市場也很大,帶來的收益可能僅次於美國。”
    斯蒂芬·金同樣道:“不可能。”
    說罷一老一少,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沒有出名的小作家,為了能多賣幾本書,往往會苦苦思索市場的口味,為此不斷調整自己的表達。但是已經成名的大作家,卻幾乎不太考慮這一點,因為很多時候,他們的作品就是市場本身。
    張潮眼前坐著的斯蒂芬·金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他有很多讀者平常幾乎不買書,但是隻要看到他的新作,就會毫不猶豫地掏錢。
    以斯蒂芬·金每年至少出一本書的高產量來說,不可能部部都好,但是他寫得再爛,銷量打底都是200萬部起。所以早在1987年,他的《黑暗塔II》就創下了首印100萬部的記錄。
    某種角度上,JK·羅琳都不如斯蒂芬·金——畢竟她還沒有在《哈利·波特》係列以外證明過自己的市場號召力。
    僅從銷量來看,張潮有向斯蒂芬·金靠攏的趨勢。他現在哪怕寫純文學作品,國內的“死忠粉”們也會直接爆賣大幾十萬冊。
    好多讀者,這輩子買的“純文學”作品,除了張潮,也沒別人了。
    所以這兩人都沒有解釋原因,更沒有唱什麽“作家就是要堅持信念”的高調。
    許蕊雅作為職業翻譯,又是“午夜潮汐”的員工,早對張潮的銷量麻木了,倒沒有什麽太大感覺;但是一旁做記錄的蘇珊看懂了兩人的默契後,內心別提多羨慕了。
    她現在給多家報紙供稿,每個月的收入大概是1萬美元,交完稅也是妥妥的中等收入階層。現在她已經不用在布魯克林的黑人區租閣樓了,而是搬到了體麵一些的中產社區。
    在美國吃“文字飯”這個普遍收入偏低的圈子裏,她已經可以擠進前10%了。
    但是和同為靠文字為生的斯蒂芬·金、張潮相比,蘇珊的年收入,折算下來大概隻相當於他們幾頁稿紙的版稅。
    想到這裏,蘇珊的筆一顫,記錄得更認真了——一個張潮賞識她,就已經讓她從閣樓搬進了公寓;那如果斯蒂芬·金也賞識她呢……
    蘇珊內心對張潮更是感激涕零了,另外還忍不住偷偷聯想——要是,要是當初“色誘”張潮成功了呢……
    張潮自然不知道蘇珊此刻的內心戲有多豐富,完全沉浸在和能“呼應上”的前輩作家的交流裏。某種程度上,斯蒂芬·金可能比王蒙更理解自己,畢竟兩人作品的暢銷,都是市場化的結果。
    趁現在兩人聊得正好,張潮問出了今天第一個關鍵的問題:“斯蒂芬,我一直很好奇,是什麽促使你一直創作恐怖。把讀者‘嚇到’,究竟有哪些迷人的地方?”
    斯蒂芬·金先是“嗬嗬”一笑,然後道:“迷人的當然是出版社的支票……”
    &ne On……斯蒂芬,你知道這個答案騙不了我!”
    這時候斯蒂芬·金才反問道:“你認為恐懼是什麽?”
    張潮沉思了一下,道:“恐懼是人類最本能、最根源的情感之一,優先於愛、恨、悲傷、好奇……”
    斯蒂芬·金繼續問道:“還有嗎?”
    張潮又想了想,道:“恐懼來源於人的生存本能,是人類躲避危險、保存生命所必要的情感——所以它甚至不是一種情感,對嗎?
    它是刻在幾乎所有生物基因裏的行為意識。隻要有意識的生物,都會在基因的驅動下,遠離或者消除讓自己恐懼的根源。”
    斯蒂芬·金這才點點頭道:“這就是‘恐懼’讓我著迷的原因。恐懼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反應,它不僅僅是一種情感,更是一種生存機製。
    即使我們仍然把它定位為‘情感’,那它也幾乎是優先級最高的一種。無論愛、恨、悲傷、好奇……在我看來,都是圍繞著‘恐懼’而生。
    我們因為恐懼孤獨、恐懼被更強大的外力摧毀,所以要用‘愛’去連接不同的個體。
    我們因為恐懼失去,恐懼被拋棄,所以才會產生‘恨’,作為一種防禦機製,試圖通過排斥和攻擊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張潮略有所思地道:“我們因為恐懼未知和不確定性,所以才會有‘悲傷’,它讓我們在失去或麵對困境時能夠釋放情感,從而更好地適應和調整。
    ‘好奇’也是如此——它基於一種想要克服恐懼而產生的情感。”
    斯蒂芬·金微笑道:“你很聰明。”
    張潮內心此刻無比欣喜、滿足。任何作家想要從“底層”構建人物、構建人物的行為邏輯,讓人物顯得真實、可信,必須對人類內心依從的情緒動力,有深刻的理解。
    而對於“恐懼”這種情感或者情緒,有幾個人比斯蒂芬·金了解得更加透徹呢?他隻用了三言兩語,就把張潮創作思維的一處盲區給點亮了。
    張潮感慨道:“原來您寫‘恐懼’,不是為了嚇唬讀者,而是為了激起他們內心其他的情感反應。”
    斯蒂芬·金點點頭,忽然說道:“你知道嗎?我做過一個小調查,我的忠實讀者的自殺率遠遠低於美國的平均水平,並且這是綜合考慮了種族、階層、收入、性別等情況後,得出的科學數據。”
    張潮一愣,問道:“為什麽?”
    斯蒂芬·金道:“很奇怪吧。我的充滿了死亡元素,但並沒有讓我的讀者死得更多。”
    張潮思索了一會兒,道:“是因為他們在您的中,不斷被激起強烈的、複雜的情緒,這樣負麵情緒也同時被宣泄掉了……”
    斯蒂芬·金搖搖頭,道:“這個解釋太‘文學化’了。人恐懼中會下意識地釋放腎上腺素來克服恐懼,這是一種逃離機製。
    而腎上腺素‘退潮’的時候,人會感覺到放鬆、愉悅,這是大腦分泌的多巴胺和催產素在安撫身體。我的讀者經常被這樣反複‘安撫’,自然不容易自殺。
    我確實是在為支票寫恐怖——為了支票上的金額不縮水,我得保證讀者們活得比吉米·卡特還要長。”
    這個笑話成功逗笑了所有人,包廂裏的氣氛又鬆快、活躍起來。
    張潮笑道:“想不到看恐怖比天天吃水煮西蘭花還要有用!”
    斯蒂芬·金道:“如果讓我天天吃那玩意兒,大概兩周我就會學海明威,用霰彈槍崩掉自己腦袋。”
    張潮內心的第一個疑惑得到了解答,但是他想問斯蒂芬·金的可不止這個問題,看氣氛這麽熱烈,他順口就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斯蒂芬,我知道你還寫很多充滿救贖和悲憫意味的,比如《肖申克的救贖》,比如《綠裏奇跡》。這些作品的動機應該不是‘恐懼’吧?
    你是怎麽平衡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內容的?或者對你來說,《肖申克的救贖》與《綠裏奇跡》才是內心最想寫的作品?”
    聽到張潮的話,斯蒂芬·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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