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陷阱最隱蔽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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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聚集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外的讀者越來越多,下午3點,張潮的《大醫II》新書發布會正式開啟。
    &non&Scice Mayhew)首先登上了主講台。
    &non&Schuster出版社服務近30年,是資曆最深的編輯之一,也是國際部主編大衛·米勒的直接上級。
    艾麗絲·梅休年過七旬,有著一張典型的“學問很好”的女性麵孔,一頭金色的偏分短發,雖然妝容和服飾十分精英化,但是笑容十分和煦,讓人覺得頗為親切。
    她對著台下的記者和讀者道:“今天在這個偉大的圖書館,我們很高興迎來了Simon&Schuster今年最重要的發布會之一,來自中國的年輕作家張潮的《大醫II》,即將和大家見麵。
    這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近20年來,從來沒有一位中國作家,能在美國取得如此的關注與成功。這一方麵源於他的作品優秀,打動了美國的讀者;
    另一方麵,也緣於他具有強大的人格魅力和良好的公眾形象,在爭議中捍衛了Simon&Schuster的價值觀!……”
    大衛·米勒對正在後台候場的張潮道:“艾麗絲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出席新書發布會了,我們對你的新書絕對有誠意——怎麽樣,能把它簽給我們嗎?”
    自從張潮在列車上透露了自己準備創作一部新的時候,大衛·米勒就興奮起來了。
    對編輯來說,比一個暢銷書作家更可愛的是什麽?
    ——當然是一個高產的暢銷書作家啦!
    有些作家雖然書賣的不錯,但是往往好幾年才能寫出一部作品。如果遇到塞林格那樣成名以後50年沒有新作品的奇葩,對簽下他的編輯來說就像是噩夢。
    張潮今年才完成了《大醫II》的寫作,馬上又投入新作品的創作當中,速度堪比巔峰期的斯蒂芬·金,簡直就是編輯的至寶。
    張潮笑道:“我正在寫的,可能不那麽好賣,無論是題材還是手法,對美國讀者都不那麽友好。”
    大衛·米勒毫不猶豫地道:“簽給我們,我們依然按照《大醫》的標準和你簽訂出版合同。張,你要相信我們的誠意,Simon&Schuster絕對是對你最好的出版社,之前的風波是一場誤會。”
    張潮不置可否,隻是道:“……你們的編輯主任,好像把我誇得太過了。”
    大衛·米勒聞言重新注意主講台上艾麗絲·梅休的發言,隻見這位充滿知性美的優雅老婦人正在對《大醫II》進行不遺餘力地讚美:
    “張潮在這部展示了中國傳統醫學理念「仁心仁術」與現代醫學結合之後產生的巨大效應,它證明了醫學不僅是科學的實踐,更是對人性的關懷和對倫理道德的責任。”
    “醫者的個體命運與社會變革密切相關,呈現出‘醫生’這一職業如何在封建社會與日益現代化的曆史進程中尋找到自我定位。”
    “張潮試圖重新審視中國古代文化和醫學在當代語境中的傳播與影響。作品不僅反映了中國古代文化的多樣性和複雜性,還通過對現代與傳統的對話,促使讀者思考如何在全球化語境中重新理解和傳承這些文化元素。”
    “這部作品在‘文化適應性’和‘文化再造’方麵具有重要意義,既為古代文化注入了現代視角,也為當代讀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文化敘事路徑。”
    大衛·米勒有些不可思議,老太太年過在出版業摸爬滾打了50年,年輕時連威廉·福克納的手稿都審校過,這麽讚美張潮這個小年輕屬實誇張了。
    不過艾麗絲·梅休的發言並沒有太長,不到5分鍾結束了,並且道:“讓我們請出今天的主角,來自中國的張潮,我們最年輕的國際簽約作家!”
    張潮聞言整理了一下衣服,邁著輕快的步伐從後台走出,一邊揮手,一邊走向主講台。
    他一露麵,閃光燈和歡呼聲就把紐約公共圖書館主館大廳的宏大空間給填滿了,不少人都在高呼:“ZhangChao,You"re Hero!”
    記者們更是雀躍不已,對他們來說,比參加一個暢銷書作家新書發布會更讓人興奮的是什麽?
    ——當然是參加一個富有爭議的暢銷書新書發布會啦!
    張潮這幾天為了創作,刻意屏蔽了一部分輿論信息,所以對美國已經如火如荼的“Me Too!”運動並沒有太多了解,不知道現在已經把他頭像製作口號圖片,在社交媒體廣泛傳播。
    這場運動妙就妙在張潮和基蘭·德賽雙方最終在「東方快車對話」節目第三集中表現出的相互理解與友好態度,更加坐實了之前《美國印度人》報紙對張潮的指控是蓄意誤導。
    大家傳播起來更加理直氣壯。
    待張潮在主講台前站定,再三致意之後,現場的聲音才平息下來。
    他習慣性地輕彈了一下麥克風,才道:“感謝梅休女士對我和《大醫II》的評價,讓我受寵若驚。我一直認為,創作每一部都是一次嶄新的冒險。
    而這場冒險的終點,不是我敲出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的時候,而是它與讀者的第一次見麵。
    人間是一片廣闊無邊的海洋,文學是讓我們得以漂流其上的一葉孤舟。人類依靠這葉孤舟,找到那些最能表達自己心緒的言語,從而與其他人產生聯結。
    能在一部作品中相遇,無論是對作者來說,還是對讀者來說,都是百萬中無一的奇跡。所以這部,就是獻給那些願意通過閱讀與人間相聯結,一同讀過淼淼大海的人們。”
    觀眾席不由自主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張潮用一個精妙的比喻,調動了現場所有人的情緒,尤其讓那些喜歡他的讀者感同身受。
    接下來就是記者的提問時間了。大衛·米勒作為主持人,優先點出了幾位事先安排過的記者,提了一下關於《大醫II》這部的常規問題,無非就是主題、手法、主角、思想……和中學閱讀題似的。
    對這些程式化的問題,張潮的準備自然很充分,很圓滿地就回答過了。
    但一本新書的發布會顯然不能這麽無趣,在既定問題回答完以後,才是媒體們真正的自由發揮時間。
    首先來自《大西洋月刊》的記者傑弗裏·古德伯格問道:“我參加過《大醫II》的文學媒體內部試讀會,我對這部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對人物複雜處理,讓他們顯得真實又富有浪漫主義。
    但這仍然是一種將人物‘英雄化’的處理方式,他們在麵對‘大義’與‘個人’的抉擇時,幾乎沒有猶豫過。這讓我感到困惑。
    他們在麵對道德困境時展現出的矛盾和掙紮不夠充分。您是否認為在當代社會,我們仍然能夠依賴傳統的英雄模型,而不是去應該擁抱一種更加複雜、模糊的英雄觀?”
    這個問題有深度!張潮略微思考了一下,說道:“作為作家,我更傾向於探索人物內心的複雜性和多元性。我認為‘英雄’的定義在現代社會已經發生了變化,英雄不再是單純的無懈可擊的完美存在。
    他們往往身陷道德的兩難和生活的困境,在麵對重大選擇時無法完全遵從‘對與錯’的簡單劃分——但是這是在美國的文化語境下的闡釋,不能完全套用到中國身上。
    打完南北戰爭以後,美國本土就幾乎沒有遭受過戰火的洗禮,你們的人民也沒有體驗過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生活。
    而《大醫》這部的背景是恰恰是在中國陷於內憂外患、山河破碎、家國傾覆的危機當中。自古以來,中國的教育就有培養‘舍身取義’的犧牲式的英雄人格的傳統。(這句夠不夠英語化)
    《大醫》的三位主角,從職業層麵上學習的是現代醫學,但仍然深受這種英雄主義教育的影響,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君子’——君子,同時是‘知識分子’和‘英雄’兩種身份結合的最高表現的載體。
    所以,在危機關頭他們‘沒有猶豫’和‘不夠掙紮’,才是中國式英雄的真實表現。從某種意義上說,英雄確實是我們理想化的投射,與我們一樣,是有缺陷、有掙紮的普通人。
    但在緊要關頭,‘還在猶豫’‘還在掙紮’,是不是有點太像好萊塢電影了?”
    最後這句話,引發了一片笑聲;精彩的回答,也讓提問的傑弗裏·古德伯格十分滿意。
    緊接著《紐約時報》文化版的記者艾瑪·霍普金斯接過話筒,語氣犀利地道:“艾麗絲·梅休女士多次提到這本書涉及到‘文化適應性’和‘文化再造’。
    但在我看來,這部作品似乎太過於‘中國化’了,而忽略了它與全球化文化的衝突。我的問題是,您認為《大醫II》是否成功地架起了一座文化的橋梁,還是僅僅加深了文化的隔閡?”
    “這……”張潮有些無語,不愧是《紐約時報》,看問題的角度都這麽清奇,但是人家問了,自己不能不答。於是道:“如果你看過《大醫》的第一部就知道,它可太‘全球衝突’了——中國都快被外國侵略者毀滅了。”
    艾瑪·霍普金斯:“……”連忙道:“我說的‘全球衝突’不是指……”
    張潮不客氣地打斷道:“還有什麽‘衝突’比戰爭更加慘烈和充滿悲劇性?不要和我說那些文化或者語言上的摩擦、分歧,與真正的‘血與火’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在一個國家、民族興衰存亡的宏大敘事下,些許‘衝突’並不值得我去考慮。我更沒有想要通過我的作品去解釋或者消弭這些衝突,這不是《大醫》這部需要完成的使命。”
    艾瑪·霍普金斯顯然有些尷尬,但她並沒有放棄,而是接著問道:“我當然看過《大醫》。從閱讀性上來說,它確實是不錯的消遣讀物,也能引發美國讀者對遙遠東方國度的一些興趣。
    但是我注意到這部的三位主角,其中兩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這樣的性別比例安排是否是刻意為之?性別平等,就是當代語境下不同文化‘全球衝突’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為一名男性作家,你是否在潛意識裏認為男性角色比女性角色更加重要?”
    張潮在台上都聽樂了,心想這才叫“圖窮匕見”吧,不過他還是笑著回答:“為什麽不反過來想——女主角姚英子的潑辣、大方、細膩與敏感,太富有角色魅力了,以至於我不得不安排兩個男性主角來襯托她的形象。”
    艾瑪·霍普金斯急道:“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張潮沒有理會她的憤怒,而是道:“下一個吧——哦,對了,霍普金斯女士,你可以在你的報道裏控訴我‘歧視女性’了——但要想好哦,一定要想好。”
    具體要想好什麽,張潮沒有說,不過足以讓現場所有人浮想聯翩。
    又回答了幾個“自由提問”後,記者采訪環節就到了尾聲,最後一個問題是《哈珀雜誌》的專欄作家劉易斯·蘭帕姆提出來的:“您作為一位在中國與美國都廣有聲譽的作家,你是否覺得這部作品中的‘英雄醫者’形象有過度推廣‘中國式完美’的意圖?”
    《哈珀雜誌》是美國一本以推介新書為主旨的刊物,涵蓋了文學、政治、文化、藝術諸多方麵。劉易斯·蘭帕姆長期以來,都以其鋒銳的政治觀點而著稱。
    通常來說他不會太關注文學方麵新書,這次會來張潮的新書發布會,主要還是因為之前張潮觸及了美國非常敏感的社會神經,讓他覺得有必要來會一會這個年輕作家。
    這個問題是今天所有提問裏最簡短,但也是陷阱最隱蔽的一個。
    美國作為全世界文化輸出最強勢的國家,同樣對不同意識形態的文化輸入最為敏感。外國文化元素作為聖誕樹上的裝飾點綴是可以接受的,一旦涉及文化主體,就會引起強烈的反彈。
    而美國文化輸出最核心的部分是什麽?“美國夢”!這是一種基於美國文化的理想社會或者叫“完美社會”,其中包括經濟的高度繁榮、遍地的成的機會。以及更重要的——
    強烈的向上流動性。“美國夢”下的人們相信通過自己的工作勤奮、勇氣、創意、和決心邁向富裕,而非依賴於特定的社會階級和他人的援助。
    這個蓬勃向上的社會集體意識形成的“美國夢”,幾十年來吸引了全世界無數優秀人才遠渡重洋,來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
    曾幾何時,漂洋過海的異鄉人看到紐約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是會脫下帽子高高拋起,然後集體歡呼的。
    其他任何國家,都無力挑戰這種“軟實力”的巨大壁壘!
    但今天不一樣,劉易斯·蘭帕姆敏銳地捕捉到了張潮創作的《大醫》與以往以書寫苦難、控訴遭遇、反思傳統的中國翻譯作品不同,張潮竟然從中國的傳統文化與近代曆史當中提煉出了某種能在認知層麵上影響美國讀者的特質。
    就像他剛剛講的,“知識分子”與“英雄主義”高度結合的“君子”。
    這不是李小龍的拳腳或者日本的忍者,或者歐洲的帥哥美女,這是實實在在的思想輸出!
    如果張潮簡單地回答“不是”或者“沒有”,固然可以避免有心人的過度解讀,但是不免被認為是不真誠,甚至是怯懦的。
    但張潮回答“是”呢?又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
    這下就連台下的大衛·米勒與艾麗絲·梅休都替他緊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