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不好,被張潮偷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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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眾人緊張的注視當中,張潮從容地道:“蘭帕姆先生,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恕我先問您一個問題——《哈珀雜誌》作為全美最權威的新書推薦刊物,你們希望自己的讀者從推薦的書目當中汲取什麽呢?”
    劉易斯·蘭帕姆略一思考,回答道:“《哈珀雜誌》創刊150年以來,一直注重文學中那些深度的文化和社會分析,見證並參與了許多曆史性事件的討論。
    所以《哈珀雜誌》的讀者往往是那些希望從我們推薦的新書當中聽到那些追求獨立思考的聲音,以及對傳統以及現代價值觀的深刻反思與辯論。”
    張潮認真聽完了蘭帕姆的話,然後道:“那很可惜,也許《大醫II》這部並不適合成為《哈珀雜誌》的推薦書籍。
    當然,是否推薦它是雜誌和你的權力,作為作者,我無力‘反抗’。”
    劉易斯·蘭帕姆一時無語,但仍然緊抓重點不放:“我想,你應該回到正題——你是否覺得這部作品中的‘英雄醫者’形象有過度推廣‘中國式完美’的意圖?”
    張潮笑道:“我的答案當然是——遠遠不止於此!”
    場上響起了一陣討論聲,張潮回答“是”或者“否”,然後附上長長的一段解釋說明,讓自己顯得不那麽“怯懦”或者“野心勃勃”,都是大家能接受的回答方式。
    但“遠遠不止於此”是個什麽鬼?
    劉易斯·蘭帕姆忍不住追問道:“這個答案……嗯,很有趣,你對它有進一步的闡述嗎?”
    張潮道:“我的回答已經完畢了啊——我希望通過《大醫II》在美國推廣的遠遠不止是‘中國式完美’這麽淺薄的東西。”
    劉易斯·蘭帕姆一愣,繼續問道:“‘中國式完美’淺薄?”
    張潮點點頭道:“是的,你的這個總結確實不夠有深度。我真正想讓中國的讀者和美國的讀者看到的是,苦難中的中國人民是如何反抗加諸於他們身上的歧視、不公和壓迫的。”
    劉易斯·蘭帕姆忽然想到了什麽,正想打斷張潮,但是張潮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你說《哈珀雜誌》的讀者希望‘聽到獨立思考的聲音’‘對不同價值觀的反思和辯論’——這顯然是高度精英化的群體。
    《大醫II》任何一個角色都沒有糾結於什麽是‘獨立思考’,而是在對自己民族的高度使命感的驅使下,一次次去付諸行動。
    他們從不會等待那些壓迫自己同胞的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從內部良心發現,通過某些‘恩賜’來改善整個族群的命運。
    他們隻會一次又一次地投身救國救亡的運動中去,而不是等‘精英們’經過‘獨立思考’以後大發慈悲。
    對價值觀的反思與辯論,用中國古人的一句話話說就是——‘紙上談兵’——也就是‘Theory without practice’。
    不要沉迷於辯論,100年前的中國人隻要走出家門,睜眼看看就能見到一個‘悲慘世界’。今天的美國人民也一樣——
    隻要走出家門,就能看到因為房產稅流離失所的同胞,就能看到因為縱容止痛藥而變成行屍走肉的癮君子,就能看到因為社區階級差異而朝不保夕的孩子,就能看到因為學貸破產的窮學生。
    這需要任何反思或者辯論嗎?
    有些人總是‘說的太多、做的太少’,卻還希望其他人和他們一樣熱衷於‘獨立思考’‘反思、辯論’。拜托,‘革命不是請客吃飯’——Rheya,你幫我翻譯下這句話。”
    趁著許蕊雅接過話筒,說出“Tution is not a dinner party”的時候,張潮趁機喝了口水,調整了一下狀態,然後悄悄和蘇珊溝通了一點什麽
    劉易斯·蘭帕姆喃喃道:“所以,所以你不是想要推廣‘中國式的完美’……”
    張潮回到話筒前,點點頭,邪魅一笑,道:“既然你非要問我是不是借在美國推廣‘中國式完美’的話,那麽我隻能講,這不是‘中國式完美’,而是‘中國式反抗’。
    主角在救死扶傷的過程當中,見證了各種各樣的反抗方式。這種反抗精神,就是中國人從有‘皇帝’的時候就有的傳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以及遇到壓迫,就要‘揭竿而起’!
    不要相信某些精英的鬼話。受到歧視、誣陷、壓迫的人群,先要‘揭竿而起’,不要玩文字遊戲!”
    大衛·米勒和艾麗絲·梅休,在台下聽得臉色煞白——剛剛他們是替張潮擔心,現在,他們還是替張潮擔心……隻不過擔心的角度完全不一樣。
    張潮這是準備幹什麽,把《大醫》的發布會變成美國平權運動的宣言嗎?他真要當“馬丁·路德·張”?
    這時候蘇珊從台下走到張潮身邊,往張潮手上塞了一塊布,又匆匆下去了。
    張潮低頭把布展開,確認無誤以後,雙手高高舉起,在所有人麵前亮出了上麵的圖案——
    正是一麵“Me Too!”口號加張潮頭像的海報。
    張潮剛剛在講台上的時候,就注意到台下有讀者高舉這張海報,於是剛剛讓蘇珊到台下把這張海報借來了。
    張潮隻展示了一小會兒就放了下來,說道:“我希望在今天以後,「Me Too!」有新的含義——那就是‘曾經有些英雄們用自己的行動反抗過壓迫——我也是!’”
    然後對台下已經目瞪口呆的劉易斯·蘭帕姆道:“這樣的答案,你接受嗎?”
    接著又對所有的記者問道:“你們接受嗎?”
    劉易斯·蘭帕姆和所有的記者們都沉默不語。今天能來發布會的記者不管服務的報刊、媒體立場是偏左還是偏右,但總體都代表美國文化界精英階層發聲。
    張潮的表態顯然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年老的記者依稀夢回嬉皮士運動,年輕的記者更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哪有這麽“破罐子破摔”的作家。
    他還想不想在美國賣書了?
    與記者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在後半部分的內場讀者們則反應過來了,開始高聲歡呼起來,不少人高喊口號:
    “讓我們行動起來!”
    “讓那些該死的精英去死!”
    “救救美國!”
    還有直接現學現賣的——“Tution is not a dinner party!”
    ……當然還少不了響亮的“流氓哨”的尖嘯聲。
    場外還在排隊的讀者都懵了,不知道為什麽裏頭突然變得這麽熱鬧,這是咋回事?難道是張潮在朗誦書中的片段,引發了大家的共鳴——這倒是常有的事。
    一下讓等待的讀者們更加期待了。
    此刻紐約公共圖書館外的人龍已經超過3百米,加上內場等候的讀者,總人數已經接近千人,還有從紐約各處源源不斷趕來的讀者。
    其中很多都是從「Me Too!」才開始認識到這位中國青年作家。他們來,不是因為對張潮的感興趣,單純就是想支持一下這位敢於向“濫用種族歧視”開炮的勇士!
    這種熱度,在美國本土的暢銷書作家當中也是比較罕見的。不得不說,張潮身上的“爭議體質”讓他無論在哪片土地上都備受關注。
    台下的艾麗絲·梅休和大衛·米勒絕望地捂住了眼睛,張潮這是徹底讓這場“鬧劇”奔著不可收拾的方向去了。
    他們都能想象,今天之後美國的文化輿論界會亂成怎樣一鍋粥。而且看現場的讀者反應,八成還會有現在時興的“個人社交媒體”下場攪局。
    &non&Schuster出版社來說,是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
    但轉機很快出現了——
    挑起這場“戰爭”的劉易斯·蘭帕姆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再次發言道:“先生,恐怕你誤會了我剛剛的問題的意思,可以容許我解釋一下嗎?”
    張潮當然無有不可,同意道:“沒問題,你可以再說一遍。”
    劉易斯·蘭帕姆深吸一口氣,道:“我那個問題的意思其實是——你創作《大醫II》這部,是為了促進中國和美國的讀者相互了解彼此的文化;
    尤其是讓美國讀者懂得‘中國式完美’在中國擺脫苦難曆程當中,起到的精神象征作用——是這樣嗎?”
    話剛落地,後排的讀者中就響起了嘲諷的怪笑聲,還有人大聲喝著倒彩:“好樣的!蘭帕姆先生!”
    張潮則滿意地點點頭——這位老哥還是很靈活的嘛——道:“你說得太對了,我的目的就是這樣。我在一開始就說了,文學一葉孤舟,讓世界上的人們可以彼此聯係。
    我想蘭帕姆先生對《大醫》這部的理解,是深刻而準確的。”
    劉易斯·蘭帕姆聽到張潮這麽說,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慶幸自己能“安全著陸”。至於後排讀者的那些嘲笑,他就當沒聽到。
    張潮則麵不改色,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理所應當,全在自己的計劃當中。
    老太太艾麗絲·梅休雖然見證過無數作家的風采,但真的沒見過張潮這種“怪物”。
    作家嘛,性格往往兩極化——要麽特別“原生態”,“社恐”如托馬斯·品欽(《萬有引力之虹》)、哈珀·李(《殺死一隻知更鳥》),往往對媒體退避三舍,不管誇還是罵都不太回應;
    “粗暴”如亨利·米勒(《巴黎暖冬》)、菲利普·羅斯(《美國牧歌》),則不時批評媒體的淺薄、無知,幾乎三天兩頭都要diss一下記者們。
    要麽特別“社會化”,例如做過記者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永遠不會在媒體麵前說錯話,至始至終都是一副大師做派。
    張潮與他們所有人不同,他似乎視“媒體”為純粹的玩物或者工具,能從容地在“緊張的對抗”與“和諧的對話”當中反複橫跳。
    無論從哪個角度進行挑釁,張潮似乎都能讓提問者顯得格外愚蠢和窘迫,甚至如劉易斯·蘭帕姆一樣被迫把自己的問題給坐……吃回去。
    艾麗絲·梅休悄悄問身邊的許蕊雅道:“張,他一直如此嗎?”
    許蕊雅一笑,點頭道:“我想他還沒有進入‘戰鬥狀態’呢?你看,這不是還給了蘭帕姆先生一個體麵的收場嗎?”
    老太太聞言一陣恍惚。大衛·米勒之前就已經見識過一些張潮的媒體“攻防戰”,等於打過預防針了,不過此刻看到張潮的實際操作,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要知道在美國,像劉易斯·蘭帕姆這樣能為大型雜誌寫專欄的記者、自由撰稿人,是何等的驕傲。
    用各種刺激性問題挖坑讓名人跳,甚至直接進行挑釁式提問,然後在專欄中居高臨下地進行點評,往往是他們贏得讀者的手段。
    尤其像這種沒有現場直播的新書發布會,雖然有一堆記者,但是各家的角度各不相同,實際相當於一個充滿分歧的信息黑箱,對作者發言的轉述、評價,完全取決於評述者的立場和操守了。
    能讓他們捏著鼻子,把已經問出口的問題改個口徑,不啻太陽從西邊出來。
    隻有劉易斯·蘭帕姆有苦難言。從張潮反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哈珀雜誌》的宗旨)開始,就在暗地裏把他往《哈珀雜誌》與普通讀者的對立麵推。
    張潮的那一番“鼓動”說服力很強嗎?確實經不起仔細推敲,但是結合他的亞裔身份,和最近的「Me Too!」運動,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
    他仿佛真成了一個來自東方的、公道的、為弱勢族群發聲的布道者。
    何況大家需要的其實不是張潮這個人說的話有多麽“正確”,而是要一個可以引發“抗議”的抓手。
    就好像張潮在上一世見識過的“佛洛伊德事件”——那位高喊“I can"t breathe”的哥們,即使事後被證明是個一身案底、充滿威脅的人物,但也不影響當時人們把他當做“抓手”。
    更讓劉易斯·蘭帕姆感到絕望的是,自己原本故意在張潮的“必經之路”上挖了兩個坑,以為張潮無論如何都要踩一個,結果張潮的反應是什麽?
    他直接原地停下腳步,拿出鏟子,把這兩個坑直接挖得又大又深,足以把自己這個始作俑者,還有好多今天提問的記者都埋進去。
    張潮是個異國作家,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
    劉易斯·蘭帕姆和其他記者們呢?則要麵對無數讀者的怒火和鋪天蓋地的輿論爭議,說不定連飯碗都要丟掉。
    這就是他要選擇“解釋一下”的原因——他必須先把自己挖的坑填上,取悅張潮,然後張潮才有可能也去填坑,放自己一馬。
    如果時間往後推10多年,倒是有句話可以總結張潮的思路——“與其內耗自己,不如外耗別人。拒絕道德綁架、有事直接發瘋。”
    最熟悉和善於操弄種族議題的美國記者,結果被張潮用這招偷了家,心理的憋屈就別提了!
    這時候大衛·米勒連忙出來打圓場,拿起話筒道:“我想大家已經沒有別的問題了吧?我們進行下一個環節,將「全美書評人協會最佳獎」的獎章,頒發給張潮!”
    這時候張潮卻道:“慢著,接受這個獎章以前,我還有事情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