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送日本文學一麵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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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良一此刻心亂如麻,直到張潮提醒了他一聲:“孫老師……”他才回過神來。
孫良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張潮道:“這個消息,實在太震撼了。”
張潮瞪大了眼睛,露出困惑的神色,回應道:“這……不是應該的嗎?”
孫良一還處於震驚當中,下意識地用問題回答了問題:“這是應該的嗎?”
張潮驚訝道:“難道您覺得我不配?”
孫良一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連忙收斂心神,解釋道:“當然不是,你在日本取得的成就,當然有資格擔當這個負責人的重任。
我的意思是,你作為訪日代表團的一員,不是更能展現中國文壇青年一代的風采嗎?”
這句話找補得很勉強,但好歹沒那麽有攻擊性,總算說得過去。
張潮卻有點失望,他原本以為挑出來的孫良一會是像之前的方老師,或者至少是孫雲霄這樣的人物,沒想到卻是個沒什麽膽量的慫貨。
典型的網絡上重拳出擊,現實裏唯唯諾諾。
但是沒有辦法,張潮幾年來在輿論界積累的“赫赫凶名”實在太讓人忌憚了,這次又鉤直餌鹹,用孫良一打了半天窩,也沒有大魚上鉤,隻好拿他再回爐重造。
張潮加重了注碼,繼續拋出“獨家消息”道:“其實這次「訪日青年作家代表團」是日本年鑒學會的飯塚教授最早向我提出來的……”
接著輕描淡寫地把來龍去脈撿要緊地說了下。
這一下不僅孫良一,就連旁邊負責記錄的小劉握筆的手心都冒汗了——這是我不花錢就能聽的嗎?
張潮的話裏涉及了太多作協的“內幕消息”,包括飯塚教授對傳統互訪模式的不滿、中國作協內部對是否組織代表團的分歧、多方力量對最終名單的博弈、張潮主動提出先去日本“打前站”……
張潮說完以後,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身子往沙發椅背上一靠,悠哉地看著正在奮筆疾書的兩人。
孫良一其實早寫完了,目下用筆在紙上胡亂劃著,心裏正在想對策。
他最早是想通過這件事為自己博取一點名聲,順便再傳播一下他一直篤信的“日本文學優越論”不假,但是這場采訪張潮卻實實在在地把他逼進了牆角裏。
張潮本人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在日本」的代表人物,不僅讓他文章的最後兩段陰陽怪氣成了笑話,更讓他的“文學遣日使”站不住了腳。
畢竟以張潮作品在日本的銷量與近年來引發的種種討論,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張潮是去“取真經”的。有這樣一個標誌性的人物戳在那裏,孫良一再怎麽春秋筆法,都很難貶低代表團的身份。
打自己的臉還是小事,混媒體久了,誰還沒有個唾麵自幹的修為。
關鍵在於張潮後麵故意吐露許多“黑料”給自己,明目張膽地誘導自己繼續往負麵去評價此事,這就有點看不起他老孫的智商了。
畢竟在文化圈、媒體界混了這麽久,這套輿論炒作的手段還是懂的。
張潮自己說的時候每句話都態度平和、不偏不倚、嚴絲合縫,讓人找不出一點毛病來,怎麽聽都是組織一場大型活動必要的博弈過程。
但這些東西從自己這個立場鮮明的人筆下寫出來,恐怕又是另外一番解讀。
這……張潮是有敵人要戰勝,沒有敵人創造敵人也要戰勝是嗎?自己隻想當個蹭名聲的蝦兵蟹將,不想當被剝皮抽筋的龍宮太子啊!
“孫老師,您記完了嗎?”張潮也看不過眼了,又提醒了孫良一一次。旁邊的小劉都寫完好半天了,孫良一還拿著筆在本子上比劃,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現場把張潮說的話又用日語翻譯了一遍呢。
孫良一聞言有些尷尬地合上筆記本,眼睛一轉,問道:“你認為這次中國青年作家訪日,會給日本文壇帶來什麽啟示嗎?”
張潮:“……”你就不能多抵抗兩下嗎?這就繳槍投降了?
不過既然人家都這麽問了,張潮也不吝於表達自己的態度:“我認為中國青年作家訪問日本,一方麵是為了交流;但另一方麵,也是送日本文壇一麵鏡子。”
孫良一嚇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問道:“鏡子?什麽鏡子?”
張潮點點頭,道:“一麵叫做「現代性」的鏡子,既可以照見自己,也可以照見前路。”
孫良一對文學也頗有研究,問道:“「現代性」的鏡子?難道日本青年作家的創作缺乏現代性嗎?這恐怕很多人會不同意。”
張潮道:“其實這個問題,我在最近一段時間已經在不同地方和不同的人都探討過了。從創作的內容來看,日本文學當中當然不乏「現代性元素」,但是就連日本的研究者自己都認為,從明治維新開始的日本近代文學,所謂「現代性」並非曆史發展的自然結果,而是特定時期被建構的思維模具。”
孫良一一愣,這顯然超出了這次采訪的預設範疇,不過這時候也隻能硬著頭皮聽下去了。
張潮接著道:“日本文學的「現代性」是被高度壓縮過的,相較於歐洲數百年的漸進過程,日本在明治維新後短短數十年內完成了從漢文學傳統到西方現代文學的轉型。
這種壓縮導致了一個結果——本國的文學傳統被改造為連接「現代性」的一種工具,就像《源氏物語》被定義為‘世界上最早的長篇’一樣。
實際上在它誕生之初,連‘’這種文學概念都沒有,紫式部也不是懷著寫一部‘長篇’的態度進行創作的,‘物語’可能更接近‘傳說’或者‘故事’的含義。
當它被定義為‘世界最早的長篇’的那一刻,作者本人的許多意圖和作品本身具備的許多審美都被抹殺了——它再也回不到未被定義前的狀態了。它永遠隻能作為歐洲文學視角下‘novel()’的一個子集。
就像今天,我們把‘話本’‘演義’‘平話’‘說話’‘擬話本’‘諸宮調’……都粗糙地命名為‘中國古代’一樣,很大程度上抹殺了獨特的審美價值。
而在英語文學中,卻還保留了‘Novel’‘Fiction’‘Story’‘Narrative’……等複雜的分類。
所以這種現代性的思維模具本身是一種文化殖民:既是對西方現代性的笨拙模仿,又是對本土傳統的暴力重塑。但即使是夏目漱石這樣的文豪也無法擺脫這種困境,即使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而中國文學,也存在這樣的焦慮,所以我才說這是一麵鏡子。這一次訪問日本,其實更多是想通過交流,找到「現代性」在本國社會發展中的原始萌發。它可能不在書店的純文學書架上,也不在精英作家的筆尖上,而在我們意識不到的角落裏。”
孫良一記錄的筆觸越來越凝重,如果說之前他和張潮還是“各懷鬼胎”的話,此刻他已經完全被張潮表達的觀念所吸引。
張潮的理念實在太宏偉了,這些話仿佛不應該從眼前這個20多歲的青年人嘴裏說出來。
良久,他終於問出了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你也說這個問題日本的研究者很早就意識到了,但是至今也無法擺脫這種束縛。
會不會這就是一種宿命,曾經的弱者永遠無法抹去強者在其身上留下的痕跡——就像中國文化對東亞的影響一樣,日本與韓國的本國文字,永遠需要漢字作為構成的基礎。”
張潮有些意外地看向眼前的中年油膩男人,不過他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孫良一對張潮的采訪就在雙方都不太滿意的狀態下結束了。
張潮不滿意,是孫良一實在太慫了,沒有起到一個“反派”應有的作用,隻勉強給這場活動打了一劑輿論的預防針,主要還是由自己完成了對訪日之旅的價值錨定。
孫良一也不滿意,他原本隻是想要蹭一波熱度,順便看看能不能從張潮那裏撈點什麽獨家新聞,結果卻被張潮三言兩語給架到了尷尬的位置上,進退兩難。
雖然張潮最後的陳述,讓他這個老油子也頗有感觸,但是回家之後他就犯了難,最後萬分艱難之下,憋出了一篇挽尊的文章——《破冰者與架橋人:中國青年作家訪日代表團的先鋒意義》
文章一開頭,就用頗有詩意的筆觸,將自己的轉變寫了出來——
【當我在兩周前寫下《作協或派「文學遣日使」訪日》一文時,未曾料到這場始於偏見的文化觀察,最終會成為自我啟蒙的契機。在魯院會客室見到張潮的那個下午,這位被輿論場反複塗抹的“爭議作家“,用二十分鍾的坦誠對話,在筆者的固有認知中投下一枚深水炸彈。
原以為會見證失意者的怨憤,卻意外邂逅了文化使節的從容——當張潮輕描淡寫說出“它(東亞文學的「現代性」)可能不在書店的純文學書架上,也不在精英作家的筆尖上,而在我們意識不到的角落裏”時,窗外的蟬鳴都變得震耳欲聾。】
不過張潮並沒有關注孫良一寫了什麽,他的目光完全被郵箱裏的一篇「非虛構寫作」吸引住了——
《流水線上的孔雀:中國殺馬特田野筆記》
作者:蘭婷
【2007年5月,我在網吧包夜的第三個淩晨,終於被他們注意到了。屏幕右下角的QQ圖標仍在跳動——“葬愛家族の冷少”發來一串符號:「栤葑尐爺ヽo承鍩卟綄」。我揉著酸脹的眼睛,把筆記本上記錄的密碼逐個對照才猜出了他的大概意思:三角符號代表悲傷,雪花是孤獨,箭頭指向無處可去的青春。】
【這個名為“血祭の殤”的QQ群,是殺馬特少年們的秘密花園。他們用火星文改寫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黒sè的眼聙,峩卻鼡咜尋找光明」。管理員“鬼火少年”告訴我,群公告裏那句「吥崾紾惜,洇ゐ卟値嘚」不是故作深沉,而是東莞電子廠流水線上十六歲女工的真實簽名。】
【當我提出想見見他們時,群裏突然沉默。十五分鍾後,一個叫“殘翅蝶”的女孩私聊我:「姐,你能帶我們去鼓浪嶼看海嗎?」】
【在廈門馬壟工業區,五塊錢一次的理發店就撐起殺馬特頭頂的一片天。老板娘紅姐踩著十厘米高跟鞋,從櫃頂拽下一頂黃色假發:「這可是《流星花園》裏道明寺同款!」
玻璃櫃裏躺著她的寶貝:一管管劣質染發膏標著「韓流炫彩」「東京熱辣」,掉漆的鐵盒裝著耳釘、唇環,最深處還藏著一本翻爛的《當代歌壇》。】
【十八歲的阿強是這裏的常客。他每周六下夜班後,會坐在掉皮的轉椅上,任由紅姐用發膠把他的劉海塑造成一根根朝天刺去的鋼針。
「廠服是灰色的,流水線是灰色的,但頭發必須是血紅的。」他對著鏡子調整耳釘,不鏽鋼圓環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就像《勁舞團》裏我的遊戲角色,現實裏當不了主角,還不能在街頭當個反派?」】
【穿過貼滿通下水道廣告的巷子,我和同學一起來到阿強的「宮殿」——八平米的隔間牆上貼滿海報:謝霆鋒的狂野發型與《火影忍者》的漩渦鳴人並肩而立,窗台塑料瓶裏插著蔫掉的玫瑰花,那是他上周在工廠聯誼會上搶到的獎品。】
【他從床底拖出一個餅幹盒,裏麵裝著更珍貴的寶藏:印著「非主流」字樣的鉚釘手環、掉鑽的骷髏頭項鏈、還有一本寫滿歌詞的練習簿。
窗台上有一包拆封的創可貼——上周他打耳洞發炎,卻舍不得花五塊錢買酒精棉消毒,隻花2塊錢買了4個創可貼,現在還剩下1個。】
【淩晨四點的電子廠,日光燈在阿強臉上投下青白的陰影。他在工位上貼了一張便簽,用火星文寫著:「偠褆裑籩の目艮聙嘟恠笑涐,涐僦薀俙伱捫卟董の信仰。」(要是身邊的眼睛都在笑我,我就溫習你們不懂的信仰)】
【當我終於帶著五個殺馬特少年來到鼓浪嶼時,海風正擺動著阿強新做的紅色莫西幹發。他站在礁石上,牛仔褲早就被剪成披風,甩得獵獵作響。「這就是愛琴海!但是這裏沒有愛情!」他對著夕陽大喊,耳釘被晚霞鍍成金色。】
【小美蹲在沙灘上,用樹枝寫下「吥崾紾惜」又迅速抹平。潮水湧來時,她突然問我:「蘭姐,廈門大學的學生看到我們,是不是像看到外星人?」沒等我回答,她自顧自笑起來:「可外星人也很酷啊!」】
【三個月後,阿強給我寄來一張照片。他站在新開的理發店門口,彩虹一樣頭發變成板寸,耳洞還貼著創可貼。「姐,我當學徒了,以後要給殺馬特兄弟做最酷的發型。」照片背麵寫著句正常的漢字:「原來不穿鉚釘靴,腳真的不疼了。」】
在文章的最後,蘭婷寫道:
【他們不是文化的暴徒,而是貧瘠土壤裏長出的仙人掌——用尖刺守護最後的水分,把開花當作一場悲壯的起義。當我們在嘲笑那些誇張的發型時,或許該聽見假發之下,無數個阿強在說:「請看看我,哪怕隻有一眼。」】
張潮認認真真地看完了整篇文章,最後那一句話不禁讓他擊節讚歎。
寫“殺馬特”原本隻是他的隨口一說,沒想到蘭婷竟然真的把它變成了現實,而且完成得這麽出色。
張潮打開郵箱,把這篇文章轉發給了馬伯慵,並且寫道:
《青春派·非虛構》可以籌備創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