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東京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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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六本木,「Alley Cat」爵士酒吧的一角,50多歲的飯塚容放開了大學教授嚴肅的包袱,西裝搭在椅背上,又把牛津紡襯衫解開到第二顆紐扣,斜倚在牆上,手上握著一杯威士忌。
此刻酒吧裏褪色的70年代美國藍調樂隊的海報在空調風中輕顫,昏黃壁燈在龜裂的鹿皮牆紙上暈染出淡淡的光暈,曖昧而溫暖。
舞台上樂隊正在演奏著經典曲目,薩克斯的音色慵懶而深沉,鋼琴的旋律流淌著細膩的情感,低沉的貝斯聲線如同城市的脈搏,穩穩地支撐著整個樂曲的骨架。
坐在飯塚對麵的是一個看著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臉部的線條柔和,可以看出年輕時是個圓臉,但現在已經被漫長的時光與鍛煉的習慣,削出了一些棱角。
他的目光平靜而溫和,始終注視著手裏的威士忌酒杯,仿佛琥珀色的酒水與晶瑩的冰塊後麵藏著什麽寶藏似的。
飯塚容放下杯子,從西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個扁扁的鐵盒,從裏麵拈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又拈出一根火柴,在鐵盒蓋子的內側一劃,橘黃色的火苗就蹦跳起來。
很快,兩人之間就縈繞著Peace煙特有的香醇味道。
飯塚容吐出一個煙圈,用略帶有北海道腔調的口音道:“這次準備在日本呆多久?”如果王震旭看到自己敬畏的導師如此鬆弛的模樣,一定大吃一驚。
飯塚教授在大學當中一向以毫無破綻的儀容與言語著稱,即使偶爾和同事、學生去居酒屋,也從來沒有放蕩的言行。而此時的他,簡直像個老道的花花公子。
男人啜飲了一口手裏的酒,道:“最近有一個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親曆者給我發了郵件,我回來采訪一下他。哦,還有《東京奇譚集》的發布會……啊,可真麻煩。
可能要呆上兩三個星期才能回美國去吧。”
飯塚容道:“采訪?還是為了你那部新吧?叫什麽來著,你和我說過——《1985》?是為了致敬喬治·奧威爾的《1984》吧?”
男人道:“這個書名已經被否定了呢。”
飯塚容露出好奇的神色,這位朋友確定的事情很少會改變:“哦?”
男人用略帶苦惱的語氣解釋道:“就是前幾天的事。《1984》電影版的導演邁克爾·萊德福不是來日本了嗎?我和他聊了一次,把這本書告訴他了,他說這有點不妥,安東尼·伯吉斯已經寫過了一本叫《1985》的了。”
飯塚容輕笑了一聲,然後安慰道:“還真是不巧啊……不過沒有關係,書名嘛,總能再想到一個。”
男人道:“這幾天我正為這件事憂愁呢。每本書的名字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如果它與另一本書恰巧一樣了,簡直就像是迎麵走來一個和你穿著相同的人那般尷尬。”
飯塚容拿起酒杯晃了晃,認真替朋友想起了書名,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非要致敬《1984》嗎?”
男人道:“從前輩那裏汲取了靈感,總要用什麽方式告訴他一下吧?”
飯塚容開玩笑道:“那不如用諧音吧。”
男人疑惑道:“諧音?”
飯塚容道:“‘9’,嗯,你想到什麽什麽?”
男人自然是極聰明的人,瞬間就明白了老友的意思,恍然大悟地道:“啊……我真是個蠢貨呢。‘9’不就是‘Q’嗎?說起來,不僅發音相近,就連寫法都很像呢。”
飯塚容有些錯愕,道:“你不會當真了吧?”
男人又抿了一口酒,然後道:“就這麽定下來吧。寫的時候如果被書名困擾,那可是件糟心的事。”
飯塚容道:“所以,這麽書就叫做……”
男人把杯子往桌上一頓:“就叫《1Q84》了。多有趣,比《1985》更能體現對《1984》的致敬呢。而且‘Q’還能對應‘問題(Question)’,好了,以後就這麽回答訪問者吧,他們最喜歡這樣故弄玄虛的答案了。
今晚請你喝酒真是物有所值呢。啊,說起來你不堅持寫真是可惜了。”
飯塚容露出笑容道:“村上君,你就不要挖苦我了呢。我可沒有你那樣的逸才,能接著我父親繼續做研究中國的教授,已經是一件再幸運不過的事了。”
坐在飯塚對麵的男人,正是村上春樹。年屆60的他已經在國外長居超過20年,隻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回到日本。
有人說這是因為他是日本文化的叛徒,是用日語寫美國的異類,所以日本文壇容不得他,他感到無趣便去了國外定居。
村上自己的說法是他不是一個愛國者,反而是個“世界主義者”,對日本沒有強烈的歸屬感;而且在國外生活,可以喝到更好的威士忌,欣賞更美妙的爵士樂演奏。
當然,還有一種頗有些陰謀論的說法——日本是全世界個人所得稅最高的國家之一,同時也規定了隻要離開日本超過半年,就不再征稅——村上每年遊走在美國、歐洲輾轉生活,省下來的稅費是一筆天文數字。
但無論如何,說他是日本文壇的異類不算是錯。
村上春樹道:“相當年你也是風雲人物呢……”
說到這裏,兩人都陷入了回憶當中,一時間都沉默下來。日本在6070年代,因為學費上漲、日美安全條約等問題爆發過激烈的學生運動,村上與飯塚都參與其中,甚至一度成為核心圈的重要人物。
村上春樹的許多作品,都留下了這段時期的痕跡,甚至可以說幾乎每一部,都是對自己這一段青春一次又一次地反思、追問和重新演繹。
但是他們最終都逐漸遠離了,一個成為了研究文學的教授,一個成為了作家,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軌跡。不過友誼卻保留到了今天。
村上每次回到日本短住,都會找飯塚敘舊。也隻有麵對著老朋友,兩人才能一個放下大教授的嚴肅,一個放下答作家的矜持,自由自在地暢聊,就像是回到了20歲的時候。
飯塚容的香煙抽完了,他在煙灰缸裏按滅了最後一絲火光,轉移了話題,問道:“你不在日本多呆一段日子麽?”
村上春樹好奇道:“哦?有什麽要我呆下來的事嗎?”
飯塚容道:“10月,有一批中國的青年作家要來日本訪問,想必會很有趣。”
村上春樹眼神變得深邃,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中國的年輕人哪……你知道我不擅長這種應付這種場麵吧?”
村上對中國的情感十分複雜。他的父親曾經是侵華日軍,這成為他精神痛苦的源頭之一。村上始終認為自己身上流淌著戰犯的血脈,這種一種十分罪惡的基因,與其讓這種罪惡的記憶延續下去,不如從他這一代選擇終止。
10多年前他孤身一人來中國旅遊的時候,甚至全程以罐頭充饑,也不肯吃一口中國菜——後來他寫了一個中篇《去中國的小船》,敘述了主人公“我”在小學、大學、二十八歲時所遇到的三個中國人的故事。
作品中的三個中國人留給“我”的印象可謂是美好而親切,然而,“我”卻本能地對他們做出了愧疚之事。這篇的批判矛頭可謂直指日本人的醜惡靈魂。
日本不乏親中的“反思派”文化人士,但是“反思”到村上這個地步還真是鳳毛麟角。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村上春樹幾乎會下意識地回避與中國人的接觸。
飯塚容當然知道老朋友的擔憂所在,於是道:“其實也不是讓你見他們所有人。隻是其中有一個年輕人,我覺得如果你們見一見,可能會很有意思呢。”
村上春樹道:“哦?中國竟然有這樣讓你重視的作家了麽?”
飯塚容露出得意的笑容,說道:“那當然。中國有著全世界最多的人口和最悠久的文明史,出現一些天才作家也是自然的事情。
不過我想讓你見他,也是因為你們身上有些相似的地方呢。”
村上春樹猶豫了起來,他並不想在日本呆太久,幾乎已經是個美國人的他,日本文化的繁文縟節和無止盡的敬語、道歉,委實讓人不快。
不過既然是老朋友盛情相邀,他也不好說:“放過我吧,我不感興趣啊!”——人真是奇怪啊,明明在美國和歐洲就能爽快地拒絕別人,回到了日本,卻又陷入曖昧的糾結當中。
飯塚容看出了村上的情緒,他伸手拍了怕老朋友的肩膀道:“不用為難。等下回去,你可以去書店買本他的書,看完再做決定——哦,他叫‘張潮’。
你隻要進書店裏一問,準能買到。他現在在日本可熱門了。”
村上春樹終於有了一絲興趣,畢竟他也知道日本人閱讀口味的頑固,除了美國作家以外,他們幾乎看不進任何外國的文學作品。
“張潮”這個作家,能讓日本書店的書架都擺上自己的作品,想來是有一些水準的吧。
不過麵對老朋友,他還是開了個玩笑:“要是真想讓我見他,你就該帶上一本他的送給我才是。”
飯塚容也不客氣,道:“這可不行,他的是用政府支持給年鑒學會的資金出版的,每一本都是納稅人的錢呢,你這非國民就該自己花錢買。”
說罷兩人相視一眼,都笑得前俯後仰。
飯塚容也聰明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又和村上春樹聊了點別的,一看時間已近9點,兩人在喝完了餘酒以後後就相互告別,結束了這短暫的聚會。
微醺的村上春樹獨自漫步在東京街頭,周圍的空氣炎熱而潮潤,讓他有些憋悶。
走過一個轉角,正是一間還在營業的「蔦屋書店」——這是一間以出租錄像帶和唱片起家,後來逐漸擴展到書籍銷售的大型連鎖書店。
此刻書店還燈火通明,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幾個散客正戴著大大的耳機在試聽CD。
村上春樹想起飯塚容所言,遲疑了片刻,還是推開了書店的門,在店員的招呼聲中,他來到櫃台前問道:“請問,有‘張潮’桑的售賣麽?”
店員抬頭看了一眼村上春樹,隻覺得有些眼熟,不過仍然很職業地答道:“當然有的,你需要哪一部呢?”
村上春樹問道:“有很多部嗎?”
店員回答道:“張潮桑是近年來炙手可熱的異國作家呢,現在我們有他的《你的名字》《消失的愛人》《刑事の栄光》……”
村上春樹打斷了店員的“報菜名”,道:“就拿‘年鑒學會’翻譯的那一部吧。”
店員一愣,不過很快反應過來,低頭道:“請您稍等……”然後“噔噔噔”一路小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層層的書架當中。
不一會兒,店員就匆匆抱著兩本書回到了櫃台,一本正是《刑事の栄光》,另外一本,則是村上在2002年出版的《海邊的卡夫卡》。
店員深深給他鞠了一躬道:“村上先生,很冒昧地請您簽一個名好嗎?”
村上春樹雖然不經常在公眾麵前露麵,也幾乎不辦什麽簽售會,但是這麽多年下來,他的形象總還是會出現在不少報紙、雜誌上麵,因此被認出來也絕不奇怪。
他看了看四周,書店裏的顧客各忙各的,沒有人注意到這邊,鬆了一口氣,然後微笑地用店員遞過來的馬克筆在書的扉頁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種舉手之勞,村上並不會像許多作家那樣故作姿態。
然後他才問道:“這本《刑事の栄光》多少錢……”
幾分鍾後,「蔦屋書店」的夜班店員看著村上的身影消失在路燈橘黃色的光芒當中,這才拿出自己的手機,給《海邊的卡夫卡》拍了一張照片,又給有村上春樹簽名的扉頁拍了一張照片。
接著就通過郵件群發給了自己的好朋友——
“猜一猜我剛剛遇見了誰?”
“猜一猜他剛剛買了哪本書?”
村上春樹自然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無意在日本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風潮。
他走了十幾分鍾,就回到了自己在東京的公寓。這是一件有著優質服務的高層住宅,有3間臥室和1間書房,隻是其中2間臥室已經分別被他改造成了健身房和藏書室。
作為慢跑愛好者,即使在雨雪這樣不便外出的天氣,他也要在跑步機上跑足10公裏的路程。
洗漱過後,村上按時躺在了床上。與大部分作家夜貓子一般的習性不同,他的作息異常規律——晚上9點上床,早上4點起床,5點開始寫作,一直寫到10點鍾,大概10頁稿紙,也就是4000字左右(太起點了這個數字……)。
然後就是運動、午餐、處理雜務……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幾乎雷打不動。這也是他能維持20多年高產的原因。
村上看了一眼床頭櫃,今天剛買的正在靜靜呆在那裏——他習慣看幾頁以後再睡。
翻開《刑事の栄光》,床頭柔和的閱讀燈光讓上麵的文字顯得格外恬靜……
他以為會像過去一樣,十分鍾、至多十五分鍾以後,就會被困意打敗,然後沉入夢鄉當中。
沒想到,床頭的閱讀燈,一亮就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