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村上春樹的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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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事の栄光》這本書後麵還有張潮的中篇《少年の巴比倫》,兩部作品加起來20多萬字,等村上春樹全部看完的時候,晨曦已經漫窗簾的縫隙,在房間的邊緣劃出淡金色的痕跡。
    他索性起身,把窗簾整個拉開。此時朝陽的霞光已經流淌在高樓大廈的玻璃鏡麵上,溫和得像剛融化的奶油,更遠的新宿卻仍浸泡在鈷藍色的夜裏,仍未醒來。
    如果不是樓宇間不時見到的日文招牌,村上也分不清這到底是日本還是美國。
    “張潮”這個名字他並非第一次聽說。住在美國的時候,他就在電視和報紙上多次看到這個中國年輕人掀起的輿論風潮。
    他並沒有特別留意。畢竟美國媒體熱愛誇張的修辭以及種族議題的敏感性他深有體會,隻認為這又是一個踩中了熱點的幸運兒而已。
    在30年的寫作生涯當中,他見證過太多文學的流星——即使曾經和他並稱為“雙村上”的村上龍,雖然依舊高產,但再也沒有寫出一部接近《無限接近透明的藍》的作品了。
    但張潮給他的感覺卻非常不同。
    張潮與許多日本年輕的作家沉溺在自我中難以自拔不同,他的作品始終貫徹著一股冷靜感。作為作者的張潮並沒有全身心地代入任何一個角色當中,而更像是躲在陰翳角落的觀察者。
    這種遊離的創作態度雖然讓作品不能灼熱地炙烤讀者的神經,甚至讓讀者喪失理智,與角色共舞;
    但同時也給帶來了驚人的穿透力,仿佛可以直接洞穿時空的阻隔,讓村上春樹這個異國的讀者,也觸摸到他筆下這些時代的褶皺。
    村上看看牆上的鍾,已經早上5點10分。他去衛生間簡單洗漱了一下,然後給自己煎了雞蛋、烤了麵包片,又衝上一杯咖啡。
    一邊吃著早餐,村上一邊在自己的內心盤算著剛剛讓他連夜讀完的兩個故事。
    根據飯塚容寫的序言,《少年の巴比倫》是張潮19歲時候的作品,而《刑事の栄光》則是去年所作。雖然僅僅隔了2年時間,但村上卻看到了一個作家的成長。
    《少年の巴比倫》中那個90年代國營糖精廠,因其特殊的時代質感,在村上眼中或許會成為東亞文學某種新的地標。
    但它的敘事手法卻仍有些稚嫩,帶有明顯的炫技感,仿佛一個年輕的雜技演員在盡情地展現剛剛掌握的空翻身段。
    《刑事の栄光》帶給他的感覺卻更加特別——三重敘事框架中,他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文學基因,這種讓敘述者與人物相互質疑、相互解構的手法,與其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構建的鏡像世界形成奇妙呼應。
    無疑張潮走得更遠。當程隊長從開始的虛構層麵突然闖入現實維度時,這種敘事的穿透力已超出村上慣用的平行時空設定,讓人明白真相從來不是凝固的事實,而是隨著人類情緒的變化而不斷流動。
    關鍵是張潮在這部當中收斂了敘述的火氣,將一切悲愴與憤怒都埋進了文字的深處,隻在地麵上長一棵結滿瘡疤、也開滿小花的老樹。
    這時候村上的腦海浮現出《刑事の栄光》的結尾——
    【雪停的時候,我站在荒廢的舊派出所二樓。車棚的鐵皮屋頂被風掀起又砸落在鋼架上,轟響中,十年前的腳步回聲依然清晰可辨。某個被雨水泡脹的筆記本攤在窗台,末頁潦草記著:“98.4.17晴確認死亡。”
    夕陽穿透紙背,將“死亡”二字塗成金箔,映著城市盡頭永不消散的暮靄。】
    “真是個好結尾啊!”村上暗自讚歎著,畢竟寫一個美妙的結尾對每一個苛待自己的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對於村上來說,沒有想好的結尾,他甚至不會動筆寫開頭。
    兩部還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張潮對“過渡地帶”的敏銳捕捉。無論是縣城“城市鄉村的過渡”,還是程隊長“80年代90年代的過渡”,都帶有一種天然的疏離感。
    這種疏離感,也正是村上春樹的特點。但與典型的“村上春樹”不同的是,張潮筆下的角色沒有那種理想幻滅後的“鬆弛感”,也不是“現代病患者”,反而充滿了一種野蠻的活力。
    這種野蠻不是暴力,而是未被規訓的生命對現代社會的粗糲解構。
    “你可真是狡猾啊,讓我看這樣的。”村上無奈地搖搖頭,仿佛飯塚容就坐在他的對麵。
    對於已經年近六旬的他而言,讀幾部年輕人的自然不會讓他改變文學的理念,哪怕是最愛的菲茨傑拉德活過來也不行。
    但他也明白了老友為什麽想讓自己見張潮一麵的原因——
    某種程度上,張潮就好像25歲的自己活在21世紀的鏡像;張潮的野蠻生長,恰似他年輕時刻意壓製的某種能量。
    1979年,那個在國分寺爵士酒吧熬夜寫《1973年的彈子球》的青年,與此刻東京公寓裏讀《刑警榮耀》的老人,在張潮的文字中完成了宿命般的時空折迭。
    從他決心用尋找人生出口的同時,從此也被困在了由虛構構成的迷宮當中。
    可能這就能解釋為什麽村上筆下的人物永遠在尋找出口,渡邊徹在直子與綠子之間搖擺,田村卡夫卡奔向四國的森林……
    不知不覺,早餐吃完了,時鍾的指針也指向了6點鍾的位置。
    村上春樹按照以往的規律,坐到書房裏,一直寫到了10點鍾,直到10張稿紙都鋪滿字為止。
    一夜未眠對精力充沛的他來說並不算什麽大事,他甚至沒有取消今天的跑步計劃,而是穿上了運動裝和跑鞋,準備下樓。
    但看了一眼手機,他才發現“新著信”提示竟然有數十條。忍不住好奇心,村上翻開手機蓋,打開其中的一條看了一眼……
    “誒?”村上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這封郵件附帶了一張照片,正是自己站在書店的櫃台前,付款購買《刑事の栄光》的樣子。不過照片非常模糊,隻能看清輪廓,應該是從監控錄像當中截取到的。
    「聽聞您昨晚購買了張潮君的《刑事の栄光》,請問是這樣嗎?」發郵件的是他一個熟悉的日本文學記者、專欄作家,叫做佐藤健一。
    村長春樹暗自感歎:“真是信息社會啊……什麽秘密都保不住!”
    又打開幾份郵件,基本都是詢問此事的記者和作家,他也看了給店員簽名的那本《海邊的卡夫卡》。
    村上想了想,還是把手機放回了玄關的櫃子上,繼續按照原本的計劃慢跑去了。
    ……
    “所以,這就是你購買《刑事の栄光》的原因?”佐藤健一問道。
    此時,他和村上春樹正坐在村上公寓附近的咖啡館裏,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斜射在胡桃木桌麵上,把一切都曬得懶洋洋的。
    村上春樹有些無奈地道:“就是這麽簡單。老朋友推薦了,我就買來一看。誰知道竟然能引發這麽多人的關注。”
    今天早上慢跑完成以後,他就回複了佐藤健一的郵件,簡單的一個「是」字,立刻就讓佐藤回複了一條「可以問問您看了多少嗎?」
    村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已經全部看完了,用了一整晚呢。」
    不到10秒鍾,佐藤健一就發來了一個采訪邀約,希望能盡快和村上對話,問問他對張潮作品的看法。
    也不知怎的,向來不喜歡這些俗務的村上春樹竟然就這麽答應了——可能是看完張潮作品以後的心潮湧動,跑了整整10公裏仍然沒有完全平息的緣故吧。
    佐藤健一道:“您可是日本文壇的大人物,張潮近年來在日本也頗有影響力。您看他的書,當然格外引人關注。”
    村上春樹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後道:“大人物?真的嗎?你這麽說要被傳出去了,恐怕會有人不高興。”
    作為日本文壇的異類,村上被排斥已經是老生常談的事情了。
    1979年,村上春樹憑借《且聽風吟》獲得第22屆群像新人獎,同時入圍了日本文學最權威的芥川獎,但最終被淘汰,大多數評委認為“村上春樹的創作方法故意偏離了日本文學傳統,文體難以確立,雜質多!”
    後來,村上春樹的《1973年的彈子球》再次闖入芥川獎候選,但因其有續篇之嫌,最終再遭淘汰,這也被認為是村上春樹與日本文壇交惡的開始。
    等村上春樹鑄就大名以後,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報複日本文壇。例如拒絕讓《1973年的彈子球》進入《昭和文學全集》,當時《全集》的副標題已打印完畢,題為“從穀崎潤一郎到村上春樹”,這讓編輯吉行淳之介很難堪。
    佐藤健一微微一笑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您說昨晚用了一夜看完了張潮的?”
    村上春樹點點頭道,有些苦惱地道:“說起來這個年紀就不該熬夜了,可真的很精彩,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天亮。”
    佐藤健一興奮了起來,問道:“這樣的評價異乎尋常地高啊——您是怎麽看待他的的?”
    村上春樹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他寫的那些故事裏有種特殊的頻率,能與我產生共鳴吧。世界上寫得精彩的家有很多,但是能有共鳴的並不多。
    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體驗,就像是披頭士的歌曲,或者用黑膠唱片放藍調。”
    佐藤健一追問道:“可以說得更詳細一些嗎?”
    村上春樹道:“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將抽象的概念化為實體的表達是一件困難的事,家恰恰是善於做到這一點才成為家的。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把家稱為一個‘通過謊言抵達真實’的職業。張潮君雖然年輕,卻已經是一個‘撒謊的高手了’。
    《刑事の栄光》用三個視角,好像講了同一個故事,又好像講了許多個故事。就像三麵鏡子互相映照,但每麵鏡子都帶著裂痕。
    程隊長的工作筆記讓我想起《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裏“我”與影子的對話,但張潮君更殘忍——他讓虛構角色踹碎鏡麵,直接闖進現實裏。
    這雖然不是我擅長的方式,但我卻喜歡這種直接。”
    佐藤健一問道:“這是一種……暴力?”
    村上春樹搖搖頭道:“這恰恰是文學該有的破壞力。張潮君和我們這代人一樣,都喜歡建敘事的迷宮,但與我們喜歡讓主角和讀者一並迷失在其中不同,他會在最後把迷宮炸掉,然後露出通道——
    並且告訴所有人,迷路並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村上春樹一邊說,佐藤健一一邊記,整整過了20分鍾,村上才把對張潮的看法講完。
    佐藤健一停下筆,有些不可思議地感慨道:“沒想到您會如此推崇這樣一個來自中國的年輕作家。說起來,你這個老朋友的眼光真是精準啊,竟然能猜到你會欣賞他的作品。”
    村上春樹望向咖啡館外的街道,過了一會兒才笑著說道:“就像建議爵士樂手聽朋克搖滾。張潮君的裏有種危險的活力,能把我從精致的倦怠裏震醒。”
    佐藤健一知道這是結束了,寫完這句話後,他合上了筆記本,對村上說道:“您對他的高度評價,恐怕會再次震動很多人?”
    村上春樹疑惑地道:“再次?”
    佐藤健一道:“您不知道嗎?”
    村上春樹道:“我不太看日本的新聞……”
    佐藤健一道:“就在前兩天,石原說了一句不得了的話呢……”
    在日本文學的語境下,提到“石原”當然首先是正在當東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
    村上春樹眉頭皺了起來,他對這個熱愛軍國主義的男人當然沒有什麽好感。
    佐藤健一道:“石原說,「明治時代我們就擺脫對支……中國的文化朝拜了,現在竟然要浪費寶貴的稅金去邀請中國人來吃喝玩樂,簡直是在掠奪國民的精神——
    日本的文學界,現在還想做中國人的小老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