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禍兮福所倚!(五千五百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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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夕陽隻剩半輪。
    到了這個時候,餘暉便不再刺眼,反而十分柔和。
    沒有光芒萬丈,一眼望去,卻是紅得很透。
    就如同鮮血一般的紅。
    晚霞浪漫,血流滿天。
    荒涼中透著濃濃殺意,亦如眼前的刀。
    朱允熥下意識地往邊上閃避。
    可他從小並不從學過武功,此時驟臨大變,又如何反應得過來,早已手忙腳亂,隻是憑本能行事。
    “哢嚓!”
    刀砍在朱允熥身旁的坐椅上,其勢驚人,入木七寸。
    直看得他心驚肉跳。
    這一刀若是砍在身上,恐怕朱允熥立時就要被劈成兩半,神仙難救。
    他能避開,純屬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刺客一心求快,不敢有半秒的耽擱。
    剛跳上馬車,身體尚未平衡站穩,立即便揮刀亂砍。
    外麵混戰之際,拉車的馬吃力受驚,驟然前行,使得車身更加劇烈晃動。
    於是,這一刀便偏離了預想中的位置。
    落空了!
    刷!
    刷!
    刷!
    周圍侍衛終於全部反應過來,紛紛拔刀。
    當此時刻,沒有任何一名侍衛敢有半分的遲疑和退後。
    再是心中畏懼,也絕不敢如此!
    能保住吳王殿下,才可能保得自己安然無恙。
    吳王殿下若有什麽不測,以皇帝陛下的手段,他們也別想活了。
    連家人都會跟著受牽連。
    當場戰死才是最好的下場!
    不遠處的街道裏,暗中保護的人也都衝了過來。
    今日上朝之前,楊士奇特意讓朱允熥多帶了比平日多三倍的護衛,還額外調配了人手暗中保護。
    此時開始起作用了。
    隻是這場行刺來得太過突然,迅如閃電,侍衛們根本沒料到金陵城內,竟有人敢行刺王駕,有點措手不及。
    待回過神來時,刺客已殺到了馬車裏麵。
    朱允熥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隻要拖延片刻,就能轉危為安。
    然而,眼前的刺客又怎麽會給他這個機會呢?
    一刀不中,刺客竟不去將刀從坐椅裏麵重新抽出,不浪費半秒的時間,反手又是一拳。
    “啪!”
    這一回,好運氣沒有再降臨。
    朱允熥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被碩大的拳頭打中,身體撞飛了出去。
    “砰”地一聲,他的後腦勺撞在馬車上方的橫梁上。
    頓時隻覺眼前一黑,人便昏了過去。
    最後的刹那間,他看到有兩柄長刀,從刺客的後背,直透前胸而出。
    血濺四溢。
    刺客的雙眸內,透著濃濃的恨意與不甘,身體卻無力地倒下。
    朱允熥也徹底沒了知覺。
    ……
    “吳王殿下,醒醒!”
    “吳王殿下,醒醒!”
    “吳王殿下,醒醒!”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允熥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各種事情光怪陸離,待回想之際,又支離破碎,拚湊不出具體的細節。
    耳邊響起輕輕的呼喚聲。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映入眸內的,是一團團不甚太明亮的燭光。
    接著,便看到趙瑞正在床邊呼喊。
    他臉上淚痕遍布,見到朱允熥醒來,頓時喜不自禁,忍不住手足舞蹈的喊道:“吳王殿下醒了,吳王殿下醒了!”
    一名頭花胡子花白的老頭,疾步上前,將手搭在的朱允熥的脈上,並示意趙瑞不要再作聲。
    外麵的楊士奇聞訊,也趕了進來。
    目光望向正給朱允熥診脈的太醫。
    太醫長長籲了口氣,臉上浮現笑意,道:“吉人自有天相。”
    “吳王殿下福大命大,有上天垂憐保佑,已順利度過危險期。”
    “接下來,隻須靜靜休養幾日,便可恢複如初了。”
    “老夫再去給殿下開幾副安心養神的方子,每日按時煎服即可。”
    楊士奇臉上的緊張之色,頓時一下子如潮水般褪了下去,連道:“殿下沒事就好,殿下沒事就好。”
    “有勞先生了!”
    他吩咐趙瑞道:“你立即差人,去宮裏報信,讓陛下不用擔憂了。”
    趙瑞領命,連忙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楊士奇隨即又叫來下人,讓其跟隨太醫下去開方抓藥。
    待太醫離開,他才走到床邊,望向朱允熥問道:“殿下要吃點什麽嗎?”
    “不必了,我既不餓也不渴。”
    刺客那一拳看似很重,實際上他身體被打飛的時候,已經自然而然的卸掉了絕大部分力量。
    不過,運氣不好,被車廂後梁擋一下,給擊暈了。
    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
    他還隻有十四五歲,正是身體自我恢複能力強悍得離譜的時候。
    這點小傷,睡一覺就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了。
    “還是被楊先生不幸言中了,真的有人狗急跳牆,鋌而走險,竟然在金陵城內,當街行刺我。”
    “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朱允熥輕輕感歎。
    若不是楊士奇早早做了布置,將他身邊的護衛力量加強了幾倍,弄不好他今天就一命嗚呼了。
    怎麽也想不到,金陵城內,老朱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做這樣的事。
    錦衣衛的密探和檢校遍布城中,監控著金陵城內的一舉一動,可他們事先居然也沒有任何察覺。
    這大大出乎朱允熥的意料之外。
    “我沒有那麽神,並不曾事先預料到。”
    楊士奇搖頭否認,道:“隻不過是有備無患,以防萬一罷了。”
    “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楊士奇唏噓不已,心中也有著一絲後怕。
    還好做了提早做了準備,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殿下身邊的護衛力量,並非不足,關鍵在於,缺少反應足夠機敏的高手。”
    “當時若有人反應過來,阻攔一下,那名刺客就衝不到馬車上,殿下也不致受此驚嚇。”
    楊士奇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其中的不足。
    說白了,刺客刺殺他這種親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速度。
    要快,足夠快!
    要多快有多快!
    出奇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所以,朱允熥身邊的護衛,也需要反應無比快的高手。
    在最關鍵的時刻,擋住那一下。
    也不需要有多強多厲害的身手武功,隻是要在麵臨驟變之時,冷靜沉著,不慌不亂,反應特別快。
    隻要拖延半秒,給了其他護衛反應時間,刺客也就難逃一死了。
    他同樣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後世倭國前首腦遇刺身亡,不就是因為身邊的保鏢,反應慢了一點點嗎?
    朱允熥想起那日查抄樸府時,有飛鏢襲殺自己。
    當時是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反應敏捷,一刀擊落飛鏢。
    自己的身邊,正是缺少他那樣的人。
    王府的護衛,挑選人的時候,首要的一條是忠誠可靠,而不是身手有多好。
    畢竟,人多勢眾,就算身手平平,靠人數堆也行。
    但若是不夠忠誠可靠,那問題就大了。
    護衛整日呆在親王身旁,他們若有不軌之心,要刺殺親王,才是最容易的。
    忠誠,自然也就擺在了選人的第一位。
    反正他們又不用上戰場衝鋒陷陣。
    可能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有真刀真槍和別人拚命的機會,缺少實戰經驗。
    縱然是平時訓練有條不紊,驟然麵臨大變的時候,人都會慌亂,反應也會因此而更遲緩。
    這是非常致命的。
    “嗯,看來以後要挑選幾個精銳了。”朱允熥笑道。
    他心中有了主意。
    現在的王府護衛,大多出身武官之家,忠誠可靠。
    可他們雖然從小習武,身手也還不錯。
    但很多護衛從來就沒有真正見過血,殺過人。
    畢竟,刺殺親王這種事,他們一輩子,也未必能遇到一次。
    大多數時候,護衛隻要看起來讓人感覺很威武霸氣就行。
    這有點像禁軍。
    說起來是精銳中的精銳。
    實際上因為久居京師,遠離戰場,不似邊軍那般經常真刀真槍的上戰場撕殺。
    久而久之,便隻剩一個空架子。
    樣子貨!
    曆朝曆代,概莫如此。
    誰也不能避免。
    王府的護衛,也是一樣的道理。
    承平日久,根本沒有人來行刺,也就沒有實戰經驗。
    平時說起來頭頭是道。
    真正驟臨大變的時候,倉促之間,就全亂套了。
    還是得挑一些經曆戰場血戰撕殺的百戰精兵充任護衛才行。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楊士奇道:“殿下要做一番事業,不能隻看著遠方。”
    “也要分出一點精力,注意身邊的人。”
    朱允熥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這個道理,他當然懂。
    問題是,前身隻是一個少年,還在別人的羽翼保護下生活,哪裏懂得這些。
    還不是任由別人安排嗎?
    而他穿越過來的時間太短了。
    各種大事接踵而至,應接不睱,根本沒有任何時間精力處理身邊的事。
    何況,要挑選合適且忠誠的精銳護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
    “不過,暫時殿下也不用管。”楊士奇道:“陛下已經派了錦衣衛的精銳過來護衛。”
    “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說到這裏,他露出燦爛笑容,站起身來,拱手拜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今日在朝堂大獲全勝,被陛下欽點為大明繼承人。”
    “正式冊封為儲君,指日可待。”
    “大明江山,以後可就要靠殿下肩負了。”
    朱允熥也笑了起來。
    雖然受了不小的驚嚇,但總算有驚無險。
    今天的收獲,還是很豐厚的。
    他對楊士奇道:“還多虧了先生謀劃得當,我才能出奇製勝。”
    “先生的才華能力,我都看在眼裏。”
    “日後必定對先生委以重任。”
    “讓先生名垂青史,不負胸中所學。”
    這個時候,當然要好好籠絡楊士奇這位謀士,給他畫一張大餅。
    不料,楊士奇的臉上,卻不見喜色。
    反而收斂笑容,正氣凝神,表情嚴肅,道:“殿下先別高興得早,接下來,殿下恐怕會有很重的擔子。”
    朱允熥怔了怔,忙問道:“可是又發生什麽事了?”
    楊士奇輕輕歎了口氣,神色轉喜為憂,緩緩道:“聽到殿下遇刺昏迷的消息,陛下急火攻心,也昏了過去。”
    啊?
    朱允熥大驚失色。
    老朱這個年齡,他的身體,可遭受不住。
    按理來說,老朱應該還有幾年的壽命。
    可自己的穿越,未必沒有引起蝴蝶效應,導致世界線發生變化。
    今天在朝堂上,老朱先是因為朱標的事,發了很大的火氣,流淚痛哭。
    接著又被朱允熥故意刺激,激動無比。
    後來又特別高興。
    他到底是上了年齡的人,本來又有病纏身。
    情緒這般大起大落,身體如何能遭得住?
    再加上歡喜過後,驟然聽到朱允熥遇刺昏迷的消息……
    也難怪老朱要急得當場昏過去了。
    搞不好因此而提前死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若是這樣的話,事情就不妙了。
    眼下的朱允熥,在朝堂上的根基還太淺。
    還沒有時間,培養出自己的勢力。
    所有的計劃,到目前為止,都隻是紙上談兵。
    雖說武將勳貴們大多支持他,可那僅僅是利益使然。
    並不是真的服他,認他為主。
    文官們更不用說了。
    至於秦王、晉王、燕王以及其他分藩的諸王,他們又有哪一個服他呢?
    而且,諸王還都手握重兵。
    特別秦王、晉王、燕王這三位。
    就算有武將勳貴壓製,可真要打起來,那局麵,可就不是他能控製的了。
    這個時候,老朱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萬幸的是,經過太醫搶救,陛下很快便醒了過來。”
    楊士奇的一句話,頓時讓朱允熥安心了不少。
    沒事就好!
    有老朱在,就沒人敢動。
    誰動誰死!
    隻要給他幾年時間,做好布置,到那時,什麽文官集團,什麽武將勳貴,什麽塞邊藩王,還不是彈指灰飛煙滅,輕輕鬆鬆拿捏。
    “陛下醒來之後,一直嚷著要來吳王府看殿下。”
    “不過,太醫說陛下昨日通宵未眠,身體本來就虛,今日又連番受刺激。”
    “先是大悲大喜,後又大喜大悲,必須要臥床靜休,絕對不能再妄動。”
    “大家一家阻攔勸導,才將陛下強行攔下。”
    楊士奇雖然在吳王府,但這些事,早就傳出來了。
    “原本聽到殿下遇刺昏迷,諸王和朝中大臣都過來看望殿下了。”
    “得知陛下昏迷的消息,才紛紛急匆匆離去,趕往宮內,倒是讓吳王府清淨了不少。”
    朱允熥心中流過一絲暖意。
    他原本對老朱並無任何感情可言。
    畢竟隻是一個便宜爺爺。
    一定要說有,也隻有對曆史傑出人物的敬佩與好奇。
    但老朱對自己這個孫兒,不可謂不真心了。
    這讓朱允熥都有了些許的感動。
    “皇爺爺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他喃喃說道。
    楊士奇神色複雜,許久才道:“陛下畢竟年老了。”
    他垂頭輕輕歎氣,目光轉向朱允熥,躊躇再三,方道:“若陛下真有什麽不測,殿下恐怕立刻就得肩負起重任。”
    朱允熥神色大變,刹時間隻覺有無數念頭,紛繁雜亂湧入。
    他連連搖頭,道:“不會的,皇爺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老朱可一定要挺住!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現在啊!
    楊士奇看著他,四目相對。
    “但願如此吧。”楊士奇道:“也隻能祈禱了。”
    “陛下千萬不要有事,不然……”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屋子裏陷入了沉默。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倘若老朱真在短時間內龍馭賓天,朱允熥就算順利繼承皇位,可沒有任何根基勢力的他,能坐得穩嗎?
    這個時候的大明,可不是後世那個江山已經穩固的大明。
    有一個名分,就能震懾天下!
    這個時候的大明,立國不久,人心未定。
    別的不說,朱允熥繼位,恐怕秦王第一個就要站出來反對。
    那位可是敢在家裏私自製作五爪龍床的。
    能將他這個十多歲的少年看在眼裏才怪了。
    要命的是,秦王雖然暴虐殘忍,軍事才能卻相當不錯。
    手底下更是掌握了十幾萬大軍。
    除此之外,晉王、燕王、乃至其他諸王,又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呢?
    就算是藍玉,別看他剛受了朱允熥的恩惠,又是朱允熥的舅姥爺,是他堅定的支持者。
    但倘若老朱現在馬上不在了,麵對年少的朱允熥,恐怕也會生出別的心思。
    扶他上位還是會扶的,畢竟這也符合藍玉的利益。
    但上位之後,藍玉隻怕就要做一個權傾朝野的“權臣”了。
    有老朱鎮著,一切好說。
    可若馬上讓朱允熥擔負起大明江山,那談何容易?
    他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半晌。
    朱允熥將腦海一幹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部驅逐出去,他問道:“行刺我的人,是什麽來頭,查清了嗎?”
    “那些人都是真正的死士,寧死也不降,已經全部被格殺了。”
    楊士奇道:“眼下錦衣衛,皇城司,應天府,刑部等都在追查凶手。”
    “目前唯一的線索,就是那些人與殿下那晚帶錦衣衛查抄的樸家人,曾經有聯係,或是樸家在外的餘孽。”
    樸家的人?
    朱允熥皺眉。
    樸家的人來刺殺自己,確實也說得通。
    畢竟,樸家就是他帶錦衣衛查抄的。
    樸家上至八十歲的老叟,下至搖籃裏的嬰兒,全部被殺得幹幹淨淨,雞犬不留。
    樸家若真有在外麵的餘孽,對他恨之入骨,也屬正常。
    然而,事情真的有這麽簡單嗎?
    知道他心中所想,楊士奇苦笑道:“人都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要追查到幕後的指使者,恐怕沒有那麽容易。”
    “不過。”
    他說到這裏,聲音戛然而止。
    反而起身,去外麵看了看,又吩咐侍衛好生守住,不得讓人靠近。
    甚至還特意仔細查看了一下隔壁房間。
    待一切做完無誤後,楊士奇才返回房中。
    他低聲道:“接下來的話,出得我口中,入得殿下耳中,絕不可讓第三人知道。”
    朱允熥見到如此模樣,躺在床上的頭,微微點了點。
    楊士奇方道:“陛下醒過來之後,突然無故尋了秦王的一個不是,下旨將他狠狠打了一頓。”
    “聽說打得很重,恐怕秦王要在床上躺很長一段時間了。”
    難道是秦王來派人來暗殺自己?
    老朱得到消息,所以才打的他?
    朱允熥陷入了沉思。
    以秦王的性子,派人刺殺侄子這種事,他還真做得出來。
    是他嗎?
    此時,楊士奇又是語氣一變,道:“殿下,恕我直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殿下在朝堂上贏得勝利,出來便遭遇刺殺,這正是福兮禍所伏。”
    “可隻要利用這次的事,咱們好好規劃,就能轉禍為福,從中謀取巨大的利益,那便是禍兮福所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