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楊士奇的謀劃(五千七百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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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內寂靜無音。
    剛才楊士奇已經反複檢查過外麵,包括隔壁房間,又令侍衛在外麵牢牢守住。
    別說是人,就是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來。
    朱允熥見他十分認真,便道:“有什麽計劃,該如何利用?楊先生不妨直說。”
    楊士奇斟酌道:“殿下此番受了驚嚇,想報仇嗎?”
    “那自然是想的。”朱允熥道:“若讓我知道了真凶是誰,必殺之而後快。”
    別人都來殺他了,他當然不可能再心慈手軟。
    要置自己於死地的人,不殺掉他也心裏不安。
    哪怕那個人,真的是秦王朱樉!
    親叔叔又如何?
    他都不對自己留手,難道自己還對他留手不成?
    聽說秦王朱樉素來對府中的下人凶殘狠毒,或許那就是殺他的機會。
    楊士奇目光閃爍,沉默半晌,方道:“殿下若是一名普通人,或是一名江湖俠客,自然可以快意恩仇。”
    “但殿下即將要執掌天下,肩負起大明江山,那這種情緒,便最好收起來。”
    “上位者在有些時候,就是不能有尋常人的情感,尋常人的愛恨情仇,而是一切都要為政治利益服務。”
    朱允熥愕然,有些吃驚的望著他。
    楊士奇道:“北元王保保,多次率軍阻攔我大明北伐,並率軍大敗明軍,殺我將士無數。”
    “殿下以為,陛下恨不恨他呢?”
    “可是,陛下反而令秦王娶王保保之妹王月憫,並封為秦王正妃。”
    “以此來與王保保結姻親之盟。”
    “殿下覺得,陛下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的聲音落下,房內十分安靜。
    朱允熥沒有回答。
    因為答案本就是顯而易見的。
    許久。
    朱允熥方開口道:“你的意思是,上位者應該拋棄自己的個人情感,愛恨恩怨,做任何事,都隻為圖謀政治利益。”
    “可人若沒有了感情,又與行屍走肉何異?”
    “皇爺爺,他也是性情中人,並非冷血之人。”
    他知道楊士奇說得沒錯,道理上是這樣的。
    但若果真如此,那他又算什麽?
    冷酷無情的政治機器嗎?
    還算人嗎?
    楊士奇笑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並非勸殿下拋棄情感,殿下當然可以隨自己的喜怒哀樂,率性而為。”
    “我是想告訴殿下,身為上位者,在必要的時候,要對個人情感加以克製,比如說,現在!”
    朱允熥冷冷道:“就算我能放過他,可是他要殺我。”
    “這不重要!”楊士奇輕輕搖頭,道:“殿下若隻是一介平民,有人對殿下起了殺意,那殿下自然就該先下手為強,想辦法除掉對方,這是沒錯的。”
    “畏手畏腳,不敢動手,就會陷入極度不利的困境。”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但殿下並不是平民。”
    “身為上位者,這世間有人想殺殿下,實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身為上位者,殿下永遠有數不清的仇家!”
    “身為上位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所有的敵人,全部清理幹淨。”
    “殿下身邊有人保護,隻要做好防備,他們就威脅不到殿下。”
    朱允熥微微皺眉。
    楊士奇這番話,倒是說得一點都沒錯。
    身為上位者,注定會有數不清的仇家。
    國內有政治鬥爭中的失敗者,有因各種政策而導致自身利益受損的人,有各種各樣的反對者……
    國外還有敵對國家,敵對勢力等等。
    一個國家的掌權者,怎麽可能沒有仇家,沒有敵人呢?
    在位一天,就會有無數的明槍暗箭。
    不管是多好的統治者,下麵都會有人對他不滿。
    無非是所占比例的高低不同罷了。
    比如說,昏君可能會讓百分之九十的人不滿。
    而明君則可能隻有百分之十的人,對其不滿。
    這才是區別。
    讓百分之百的人,都滿意的上位者,顯然是不可能存在的。
    誰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
    “所以,有人想殺殿下,這其實不重要!”楊士奇道。
    “殿下所要做的,就是加強防備。”
    “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或者能在他們動手之前查出來,或者能在其動手的第一時間將其製服,不致使殿下受到不必要的驚嚇。”
    “這才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防患於未然!”
    朱允熥沉思不語。
    又過了許久。
    他忽然想起什麽,問道:“錦衣衛和檢校的密探遍布金陵城,城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休想瞞過他們。”
    “可這次的事,他們卻沒有任何預警。”
    “楊先生以為,這是什麽原因?”
    楊士奇笑道:“我知道殿下是懷疑他們中間出了內奸,或者被人收買。”
    “不過,依我之見,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陛下天縱之才,對錦衣衛和檢校的掌握十分牢固,斷不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他們真的沒有打聽到。”
    “樸家人都是逃犯,行事必然極為隱秘。”
    “錦衣衛密探和檢校的人,雖然無孔不入,卻終究不是無所不能。”
    “百密一疏!”
    “偶爾有信息遺漏,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們再怎麽厲害,卻也是人,不是神。”
    “是人就不可能沒有任何疏漏,也不可能永遠都不犯錯。”
    朱允熥怔了一下,恍然回神。
    是啊。
    自己有時候有點先入為主,在內心中太過於神化錦衣衛密探和檢校了。
    他們確實是無孔不入,但也不可能事事皆知。
    金陵城這麽大,總有遺漏的地方。
    後世天網係統無處不在,監控密布,也一樣的會有遺漏。
    更別說這個時代,沒有任何高科技手段加成,一切全靠人力了。
    再度沉默片刻,朱允熥問道:“你究竟想利用這次的事,做什麽呢?”
    “追查真凶!”楊士奇淡淡一笑。
    朱允熥瞳孔微微縮了縮,道:“你剛才還說,讓我不要去想報仇的事,要克製自己的情感。”
    楊士奇輕輕點頭,笑道:“是的,報不報仇,這不重要。”
    “甚至幕後真凶到底是誰,也不重要。”
    “因為就算我們想追查,要真正查出真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極有可能浪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卻徒勞無功。”
    “但巧妙利用此事,追查真凶,這很重要!”‘
    這幾句話,似乎有點繞口了。
    但意思其實又非常明確!
    他的聲音落下,目光再度望向朱允熥,又補充了幾句。
    “若是意外真查出了真凶,並且情況允許,不會給殿下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我也不會阻攔殿下報今日之仇。”
    “但眼下,我們最重要的事,是利用此事大作文章,幫助殿下打倒敵人,獲取利益。”
    朱允熥看著他,眸內精芒一閃而過。
    他躺在床上的身體微微挪動了一下,問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要利用這次的事,對付誰呢?”
    楊士奇聞言,臉上的神色竟變得有些猶豫不定起來。
    他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朱允熥不由笑道:“楊先生,你我雖然昨日才相識,但我對先生推心置腹,事無不言。”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既用先生,就不會對先生有任何疑慮。”
    “先生有什麽話,不妨直說,用不著顧忌什麽。”
    楊士奇看著他,臉上的神色漸漸堅定,道:“殿下既然如此說了,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說完之後,停了一下,似在斟酌該如何開口。
    半晌。
    才道:“俗話說“疏不間親”,有些話,我一個外人,確實不該說,但又不得不說。”
    他緩緩而言。
    “今日殿下才在朝堂上,得到陛下的金口許諾,出來就遭了刺殺。”
    “也可見殿下麵臨的情況,並非有多好。”
    “反而周圍盡是強敵環繞,個個皆對殿下虎視耽耽。”
    “隻要陛下一日沒有正式發布立殿下為儲君的詔書,公之於天下,殿下就一日不可鬆懈。”
    “這是最後的關頭。”
    “那些不希望殿下成為儲君的人,一定會拚死反撲的。”
    他很快又接著道:“就算是下了正式的詔書,殿下做了儲君,也還是鬆懈不得。”
    “行百裏路半九十。”
    “越是到最後時刻,越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絕不能有半分麻痹大意。”
    “就如同今日的事一樣,一切順風順水,可一出宮,卻突然遭逢大變。”
    朱允熥聽著他的話,亦深吸了一口氣。
    世人皆隻看到了上位者的春風得意。
    唯有身在局中,才明白這其中的步步驚心,處處殺機。
    “是不是秦王在幕後指使,未有定數。”
    “但無論是不是他,殿下眼下最大的敵人,並非秦王。”
    楊士奇的神色越來越認真,也越來越嚴肅,他盯著朱允熥的雙眼,問道:
    “我聽殿下自幼喪母,乃是呂妃娘娘一手將殿下撫養長大,因而與其感情深厚,可有此事?”
    呃……
    前身對呂妃的感情,確實應該還是挺深的。
    被她騙得團團轉,玩弄於手掌之心。
    賣了恐怕還得幫她數錢。
    朱允熥暗暗想著,笑道:“昔日勾踐臥薪嚐膽,二十年後,以三千越甲吞吳。”
    “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我當時年齡尚幼,一應大小事務,皆操之於人手。”
    “從小由她撫養,她若有心製造意外,神不知鬼不覺的殺掉一個小娃娃,也是易於反掌的事。”
    “若不表現得對她感情深厚,恐怕我也早早就夭折了。”
    “如今時移境遷,我也脫離了她的控製,獨立建府,便不可再同日而語。”
    楊士奇滿臉詫異與震驚。
    他深深看了朱允熥一眼,神色間欽佩萬分,讚道:“原來殿下生而有異,從小便懂得蟄伏的道理。”
    “倒是我楊某人小看殿下了。”
    “殿下真乃神人也!”
    朱允熥麵不改色心不跳,躺著接受了他這一通奉承。
    楊士奇道:“既然殿下早就心知肚明。”
    “那我就好說多了。”
    “自殿下那日站出來,爭儲君之位,殿下所攔的,便是獻王的路。”
    “恐怕他早已對殿下恨之入骨。”
    朱允熥笑道:“這是肯定的。”
    “不過,我這位二哥,從小就善於演戲,喜歡裝出一副溫文有禮,孝順謙恭的模樣。”
    “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他真是什麽君子。”
    “就連皇爺爺,也差點被他的假麵目騙過去了。”
    “他雖然心底裏恨死了我,表麵上卻不會流露出來。”
    楊士奇輕輕歎道:“活在這世上,又有誰不演戲呢?”
    他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回頭道:“殿下目前最大的對手,不是秦王,不是晉王,更不是燕王。”
    “雖然這些藩王,手握大權,鎮守一方,能號令千軍萬馬。”
    “但他們對殿下的威脅,都不如殿下這位二哥大。”
    朱允熥聞言,不由想起文官集團對朱允炆的大力支持。
    朱允炆的身份,其實很特殊。
    她的母親呂氏,乃是呂本的女兒。
    呂本是一名文官,曾經先後擔任過吏部尚書、禮部尚書的職務。
    吏部尚書乃是天官,主管掌管官員資料及人事考評與任命,能決定很多官員的升遷,影響大量官員的仕途。
    禮部尚書雖說主管的是朝廷中的禮儀、祭祀、宴餐等之類的事,但還有一項至關重要的權力。
    那便是負責每三年一次的春闈科舉,因而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一個曾經先後擔任吏部尚書和禮部尚書的人,在朝中的人脈,自是非常深厚。
    值得一提的是,呂本雖然是一個文官,但他卻是鳳陽人。
    與朱元璋是老鄉。
    明初的政治勢力,既有文武之分,更重要的,則是淮西勳貴與浙東集團。
    淮西勳貴是最早追隨老朱打天下的人,在朝中勢力龐大。
    雖然此前經過“胡惟庸案”的打擊,一大批人被處死,但仍然有藍玉、馮勝等許多人,根基依然深厚。
    而他們當中,大多是武將勳貴,文官極少。
    浙東集團就不一樣了。
    浙東集團以劉伯溫為首,基本上都是文官,極少有武將。
    雖然如今劉伯溫早已逝世,其他首領人物也要麽被貶,要麽處死流放,或者已然生病老去。
    但同樣,他們的勢力還在,後繼仍然有人。
    畢竟,朝廷要依靠文人治理天下。
    老朱也要平衡朝廷內部的權力。
    呂本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他本來應屬淮西勳貴裏麵的一員。
    卻因為自身是文人,因而與浙東集團的文人關係密切。
    這樣一個左右逢源,又位高權重的人物,其人脈之深厚,可想而知。
    而且,呂本沒有兒子,僅有一個唯一的獨生女,便是呂氏。
    呂本如今雖然不在了,但他曾經積累的政治資源,自然是全留給了呂氏。
    呂氏又是朱允炆的親生母親。
    這才有了文官集團對朱允炆不遺餘力的支持。
    楊士奇沉聲道:“獻王對殿下的威脅,並不是他有多大的勢力,多強的本事,而是因為他的背後,站著呂妃娘娘。”
    “而呂妃娘娘,恐怕才是殿下接下來,將要麵臨的最大威脅。”
    他的聲音很低,特意壓低了。
    盡管親自檢查過外麵的情況,又有侍衛守得水泄不通,卻還是下意識的將聲音說得很低,唯恐有半分泄露。
    但這僅微弱可聞的聲音,入耳之時,又變得響亮無比。
    隻因所說的內容,太過於驚駭。
    屋子內燭光晃動,照映著楊士奇的臉。
    清晰可見的凝重。
    朱允熥輕輕咳嗽了兩聲。
    又一次動了動躺著的身體。
    “殿下依靠一個“孝”字,贏得今日朝堂之爭。”
    “但呂妃娘娘從小將殿下撫養長大,她又是陛下親旨扶正的太子妃。”
    “依禮法,殿下要侍奉她如親娘一般無二。”
    “殿下要孝!”
    “那她便天生占據著莫大的優勢,利用這一點來挾製殿下,易於反掌。”
    “或許,陛下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在殿下站出來爭奪儲君之位之後,立即便找了一個借口,將殿下封為吳王,並令殿下獨立建府別居。”
    老朱真的有這層用意嗎?
    朱允熥也不敢確定。
    不過,老朱素來便老謀深算,真有這樣的用意,其實也不奇怪。
    朱標在世的時候,老朱就讓朱標對自己的貴妃行母親之禮。
    朱標不服,老朱為此追著他打。
    呂氏早已被老朱下旨扶正,又撫養了他十幾年。
    雖然不是他的親生娘,但這個母親之禮,還真就逃不掉。
    楊士奇繼續道:
    “若殿下此刻還在東宮,沒有遷居出來的話,恐怕已經鑄成大錯,難以挽回了。”
    “說到底,殿下如今才十幾歲,尚未行冠禮。”
    “呂妃娘娘以母親之尊,若有心為之,要設計陷害一個孩子,輕而易舉。”
    “哪怕殿下如今已是吳王,更被陛下欽定未來大明帝國的繼續人,卻終究也逃不過一個“孝”字。”
    “孝比天大!”
    楊士奇的語氣,短促而有力:“對方高舉一個“孝”字,殿下便根本沒有反擊之力,連招架都困難!”
    他是讀書人,對儒家禮法了如指掌。
    但正是因為理解,才更清楚它的可怕。
    朱允熥忽然想起了那個靖難之役中守衛濟南的鐵鉉。
    此人就是靠著在城頭懸掛朱元璋的畫像,再寫上大批朱元璋神主靈牌,使得十幾萬燕軍不敢開炮攻擊,因而守住了濟南城。
    在後世看來,這十分荒謬。
    兩軍交戰,怎麽可能因為一幅畫象而不敢開炮呢?
    但在這個時代的人眼裏,卻是理所應當。
    畢竟,這個時代,孝比天大!
    誰也不敢背一個不孝的罵名!
    更何況朱允熥眼下還未行成年冠禮。
    放到後世來說,他是未成年,呂氏就是他的監護人,可以幫他決定,替他做主。
    他反而沒有自主權!
    雖然這個時代有些不同。
    他畢竟是陛下親封的吳王,哪怕隻有十四五歲,也能自行決定許多事。
    但如果呂氏親自站出來的話,那同樣也是可以替年少的他做主的,甚至他反駁都沒有用!
    母親替十四五歲的兒子做主,天經地義!
    母親若想害他這個兒子,那就有無數種辦法!
    “陛下出身貧寒,少年時便父母雙亡。”
    “因而對骨肉親情,猶為看重。”
    “殿下與獻王鬥法,哪怕贏他一百次,也難以將他徹底搬倒。”
    “陛下不會允許。”
    “他終究也是故太子的兒子。”
    “但隻要獻王和呂妃娘娘還在,他們與殿下的奪嫡之仇,便不可化解。”
    “他們將始終是殿下最大的威脅!”
    “殿下縱使被立為儲君,有孝字當頭,依然擺脫不了這種威脅。”
    “除非殿下登臨大寶!”
    “再或者殿下成年,行冠禮過後,呂妃娘娘才很難借母親之名,再來壓你。”
    “殿下如今離行冠禮,還有五六年時間。”
    “要順利渡過這段時間,絕不容易。”
    “可舍此之外,又別無他法!”
    “除非……”
    他停了下來,而後望向朱允熥,雙眸中射出兩道精芒。
    楊士奇平靜說道:“除非今日行刺你的人,幕後指使者是獻王和呂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