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羅貫中拜服,方孝孺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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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羅貫中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
    他仰頭望向吳王,卻見朱允熥正笑吟吟望向自己。
    羅貫中慌忙跪了下去。
    朱元璋對張士誠所部懲罰甚嚴,一旦發現,便是抄沒家產,全家罰為奴籍。
    更有甚者,會被斬首示眾。
    畢竟,截至今日,大明雖已一統天下,但仍然有張士誠餘部不斷作亂。
    張士誠原是私鹽販子出身,他在元末起義造反之後,也招募了不少沿海的盜賊。
    後來張士誠被朱元璋所滅,那些舊部中的許多人,便又重新回到了海上。
    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甚至與倭寇勾結,騷擾沿海邊境,殺燒搶掠,惡行累累。
    元末明初的時候,東南沿海一直苦於倭寇作亂。
    隻不過,明初的軍隊,戰力強勁,遠非後世所能比,故而才沒有形成大的禍害。
    但東南沿海畢竟是大明的賦稅重地,倭寇的存在,也始終是一個嚴重的隱患。
    正是基於這一點,才有了明初的海禁。
    也正因為此,對於潛逃的張士誠舊部,官府素來不遺餘力的追捕。
    驟然被朱允熥出言點破過往,羅貫中頓時嚇得神魂俱失。
    他在中寫過許多英雄人物,也自認自己亦當為英雄豪傑,似他們那般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心不跳。
    可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紙上寫來容易,嘴上說來簡單,可真要直麵生死,乃至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又有幾人真能淡然而處?
    羅貫中並沒有出言辯解。
    他曾在張士誠手底下效力,此事當時有許多人知曉。
    隻是兵荒馬亂的年代,許多人四處顛沛流離,許多人生死存亡不知。
    一旦離開之後,便沒了聯係,自然也不會有人去官府告發他。
    羅貫中不參加科舉,出仕做官,正是害怕樹大招風,被別人告發。
    作為普通百姓,在這個時代,沒有太多的人在意。
    為官就不一樣了。
    多年戰亂後,不少人家破人亡,也因此離開家鄉,到別的地方居住。
    天下初定,隨便尋一個新地方定居,都不會有人去追究什麽。
    與和平年代不一樣,戰亂之後,這樣的人太多,也根本追究不過來。
    在那些因戰爭而變得人煙稀少的地方定居下來,就自然而然成了當地的原住民!
    羅貫中正是憑借此,獲得了新生。
    曾經張士誠舊部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大多不知所終。
    而從前的朋友,並不清楚他在戰亂年代的經曆。
    隻要他自己不說,朝廷不會去細查一個普通百姓,此事便會永遠無人知曉。
    然而,吳王殿下既然能一語道破天機,顯然是早已了如指掌。
    此時再假言相辯,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罪加一等。
    羅貫中跪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
    在外麵的傳說中,吳王是極為可怕的殺人魔頭。
    他雖然年少,卻曾帶著錦衣衛滅了樸家滿門。
    敢將威名赫赫的大將軍藍玉擅自抓捕。
    通政司的大小官員,被他一次全被殺光,僅剩一個告病在家的通政使。
    就在昨日,還剛殺了一位國公和為他求情的官員,更將他們兩人的人頭,懸在旗杆上示眾。
    外界提起這位監國,但會想到他的種種狠辣手段。
    他的名,大多是威名,是凶名!
    他會如何處置自己呢?
    此際酒樓內的其他人,也皆是驚得鴉雀無聲。
    吳王來見羅貫中,兵士隻是圍住了酒樓外麵,不讓外人再進入,並沒有驅趕早已提前進入的人。
    故而,他們都一直在旁邊看著。
    之前聽到吳王相邀,許多人還羨慕羅貫中運氣好,竟被吳王看重。
    以後一飛衝天,指日可待。
    卻不料,突然峰回路轉。
    難道吳王仰慕羅貫中是假,來殺他是真的?
    朱允熥微微笑道:“你的老師施耐庵,曾是張士誠的軍師,本王說得可對?”
    跪在地上的羅貫中,猛然抬頭。
    想不到,吳王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尋常的張士誠舊部,隻要沒有勾結倭寇,為害百姓,朝廷還能網開一麵。
    畢竟,張士誠也曾是割據一方的霸主。
    手底下兵士眾多,許多人隻是在元末時走投無路,才被裹脅著加入。
    大明初立,對這些人當然不會太過深究。
    然而,若是張士誠麾下的核心人物,就截然不同了。
    那是必定要追究到底的!
    不僅是羅貫中,就連酒樓內的眾人,也都忐忑不安起來。
    他們當中不少是相邀而來,或慕名而至。
    如果羅貫中是反賊,那他們算不算同犯呢?
    吳王親至,便是來殺人抓人嗎?
    在眾人既驚又懼的眼神中,朱允熥伸手扶起羅貫中。
    “你為本王辦事,本王自會護你周全。”
    “區區張士誠舊部而已,別人保不了你,也不敢保你。”
    “但本王一句話,便能保你全家老小安全無虞!”
    羅貫中頓時呆住了。
    “殿下為何如此待草民?”
    半晌之後,他出言問道。
    “本王喜歡看你寫的傳奇故事。”朱允熥笑道:“特別是你寫的三國演義。”
    “啊!”羅貫中再度怔住。
    此時的他,雖然根據陳壽的《三國誌》和和裴鬆之注解,以及民間早已流傳的三國故事傳說,創作出了三國演義的絕大部分內容,可並沒有刊印發行。
    世上知道這本書的人,應是寥寥無幾。
    想不到吳王竟然看過。
    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
    正待出言相問,就在這時,外麵有侍衛來報。
    “方孝孺求見!”
    朱允熥愣了愣。
    方孝孺不惜追到聚賢樓來見自己,應該是急著想洗清身上的“冤屈”了。
    略一沉思,朱允熥揮手道:“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方孝孺從外麵走了進來。
    “參見吳王殿下!”
    方孝孺恭身行禮:“聽聞吳王殿下在聚賢樓與文人雅士飲酒,縱談古今天下事,此舉不失為千古美談。”
    “方某不才,厚顏前來赴會。”
    他再怎麽耿直,這種情況下,還是知道要稍微變通一二的。
    方孝孺不願意變的,隻是纂改聖人之言。
    這涉及他心中所認的“死理”,他做人的底線!
    朱允熥笑道:“方先生來得正好,本王正欲邀請羅先生去本王創辦的《大明日報》效力,他許是嫌棄本王學問低,不願屈就。”
    “方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你出麵幫本王勸勸,羅先生也許就答應了呢。”
    羅貫中連忙再度跪了下去:“草民絕無此念頭。”
    “吳王殿下之才,天下聞名。”
    “草民豈敢小覷?”
    朱允熥麵露喜色:“這麽說來,你是願意來本王的報社就職了?”
    “殿下親自相請,草民卻之不恭!草民謝殿下知遇之恩,願竭盡心血以報。”
    話說到這份上,羅貫中自知再也推不掉。
    何況,若是能去除張士誠舊部身份的影響,老羅還是挺願意去大明日報任職的。
    那可是天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
    在上麵隨便寫一篇文章,都能令天下皆知。
    “好啊!以後,就請羅先生在《大明日報》上連載三國演義。”朱允熥將羅貫中扶起。
    要讓訂閱報紙的人每天不間斷的讀報,連載無疑是極好的手段。
    後世著名家金庸正是靠此支撐起了報社。
    洪武大帝傳奇寫的是當朝皇帝,涉及政治正確,能自由發揮的空間有限。
    而三國故事,在民間淵遠流長,再由羅貫中寫出來,一定能吸引數不清的讀者,進一步提高大明日報的銷量。
    方孝孺冷眼旁觀,心中暗暗恥笑不已。
    吳王身為監國,不去邀請名動天下的飽學大儒,卻鄭重其事的來邀一個寫傳奇故事的不入流老書生,未免也太荒謬了。
    不過,他可懶得規勸吳王這等無可救藥之人,但眼下卻是一個機會。
    方孝孺拱手道:“恭喜吳王殿下喜得良才。”
    “今日吳王殿下親至聚賢樓,足見求才若渴之心。”
    “久聞吳王殿下雖然年少,卻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
    “適才吳王殿下邀羅先生去大明日報寫三國演義。”
    “三國故事,民間流傳甚廣。”
    “方某亦有所耳聞。”
    “若是能匯聚成書,必定被無數人爭相傳誦。”
    “方某建議,不如由吳王殿下來為此書寫一首開篇詞。”
    “一則以示吳王器重羅先生,禮賢下士之意。”
    “二則吳王高才,此詩詞一出,必定隨今日之佳話,一同流芳千古。”
    “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亦是一段傳奇了。”
    他嘴上這般說著,心中想的卻是那些粗鄙不堪的傳奇故事,配上朱允熥寫的爛詩詞,正好相輔相成,讓其成為天下人眼中的笑話。
    方孝孺的話一出口,樓內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吳王所寫的那首長城雪詞以及那幅對聯,早已在老朱的有意宣揚下,傳遍天下讀書人耳中。
    吳王也隱約成為大明少年才子的化身,一改老朱家盡是泥腿子的形象。
    他們這些文人,本來閑著無事時,就會寫詩作詞,比試水平高低。
    此際聽到方孝孺邀請吳王現場作詩詞,這可是極難遇到的事,哪有不叫好之理?
    朱允熥淡淡望了方孝孺一眼。
    他剛才還在奇怪,為什麽方孝孺會跑來湊熱鬧?
    原來是特意跑來為難自己,想讓自己不下不了台?
    不過,他似乎運氣真的不太好。
    竟然出了一個這樣的題目。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客氣了。
    朱允熥轉頭望了望四周人群,振聲道:
    “本王身為監國,肩負萬鈞重擔,不敢在詩詞歌賦上浪費太多時間,以免誤了治國大策。”
    “不過,方先生所言,不無道理。”
    “羅先生是本王仰慕已久的人,本王今日便為他的書作一首開篇詞,又有何妨?”
    “來人,筆墨侍候!”
    方孝孺臉上頓露狂喜之色。
    原本聽到朱允熥的第一句話,還以為他要拒絕,正想著要再如何激他。
    沒想到,朱允熥後麵卻主動應承了下來。
    這可真是太好了。
    此子抄了一首詩詞一幅對聯,就真以為自己有才了嗎?
    自欺欺人之輩,今日便讓他露出真相!
    思索間,已有書吏備好了筆墨。
    朱允熥並不提筆去寫,而是由書吏謄錄。
    酒樓內安靜下來,眾人都想聽這位被大明朝廷吹得神乎其神的少年天才,究竟會寫出什麽樣的詩詞。
    畢竟,在此之前,朱允熥隻在朝堂上寫過一首詞。
    而那首詩,還涉及大位之爭,影響重大,很難說沒有任何黑幕,是否早就提前請別人提前寫好了。
    凡是涉及這種事關天下根本的大事,人們都會很自然而然的往陰謀上去聯想。
    至於後麵的那幅對聯,更是皇帝陛下在內廷裏傳出來的,究竟是不是別人代作,在讀書人中,也極富爭議。
    有不少人便認為,那根本不是吳王所寫。
    今日能親眼目睹吳王當場題詩詞,便能解開許多人心中的疑團了。
    無數道目光聚集下,朱允熥緩步走到窗前,伸手打開窗戶,眺望長江。
    此時斜陽正西,漫天金鱗,遍灑長江。
    他迎風而立,念出了第一句: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方孝孺心中驟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
    莫非吳王真有驚世詩才不成?
    不,不會!
    才剛開頭而已。
    雖也勉強算是不錯,但後麵必定狗尾續貂。
    心念方起,便聽朱允熥又繼續念道:
    “是非成敗轉頭空。”
    方孝孺的心,再度咯噔了一下。
    未及有任何思緒,又聽到了聲音響起。
    朱允熥竟似是文思泉湧,不假思索,詩詞如信手拈來。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方孝孺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無比。
    場中眾人也皆是屏住了呼吸。
    實難相信剛才這幾句詩詞,竟是出自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之口。
    而這位少年,還是當今吳王殿下,大明的監國。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朱允熥緩緩念出。
    方孝孺隻覺一陣陣口幹舌噪。
    他自幼飽讀詩書,對詩詞文章自是熟悉無比。
    雖然方孝孺素來以明王道,致太平為己任,並不專精於詩詞文章,可基本的功底,卻是絕不會缺失的。
    甚至還是作詩寫文的高手,所寫的文章,被天下讀書人爭相傳誦。
    要不然,也不會有如此之高的名氣。
    正因為如此,方孝孺比誰都更清楚,七步成詩隻是傳說。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才是真實的現狀。
    要知道寫這兩句話的作者賈島,可是被韓愈尊為“天恐文章渾斷絕,更生賈島著人間”的曠世奇才。
    連這等人物都不免發出這樣的感慨,更別論尋常的文人騷客了。
    可朱允熥竟然在須臾間,就吟出了如此詩詞。
    這當真是一名少年該有的才學嗎?
    在方孝孺與場中眾人滿臉的不可置信神色中,朱允熥隨手拿起桌上的酒壺,往口中倒酒,同時高聲誦道:“一壺濁酒喜相逢。”
    放下酒壺,他念出了最後兩句。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全場寂靜無音。
    眾人都還沉醉在剛才那幾句簡短平淡的詞句中。
    心神震撼!
    實難相信世間竟有人出口成詩,隨便一吟便堪稱千古名句!
    平平淡淡的用語,便仿佛說平常話一般。
    卻自有清空之氣,浩瀚滄桑之意,撲麵而來。
    朱允熥笑道:“用本王這首臨江仙,為你的三國演義作開篇詞,如何?”
    說話間,抬眸一望,卻見羅貫中竟已是淚流滿麵。
    他深深下拜:“殿下之才,令人如高山仰止。”
    “殿下今日作詞之恩,羅某唯粉身碎骨以報。”
    “自今日起,羅某必為殿下所托之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身為三國演義的創作者,羅貫中一直想給自己的書寫一篇開篇詞。
    但絞盡腦汁,想來想去,卻也沒有想出好詞。
    便隻能暫時放在一邊。
    此際聽了吳王的詞,隻覺此詞慷慨悲壯,意味無窮,讀來令人蕩氣回腸,與三國演義所寫的故事,簡直是絕配!
    青山不老,看盡炎涼世態;佐酒笑語,釋去心頭重負。
    任憑江水淘盡世間事!
    這與自己的人生,與三國傳說,相映相成。
    吳王能寫出此詞,足見其才。
    將此詞贈與他,作為三國演義的開篇詞,則可見其用心。
    故而,羅貫中才會感激涕零。
    朱允熥哈哈大笑:“羅先生,言重了!”
    此詞本來就被後人用在三國演義的開篇詞上,我不過是提前拿來一用罷了。
    他轉而望向方孝孺:“方先生以為,本王的詞如何呢?”
    話音落下,才發現方孝孺早已失神落魄,站在那裏用別人都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他今日前來,是想令朱允熥名聲掃地的。
    卻沒想到,反而成全了對方。
    自己投靠吳王的嫌疑不僅沒洗清,又還加重了幾分。
    許久,方孝孺才從失神中回神。
    “今日得見吳王隨口作詞,竟能寫至此等境界,才知世間真有“天才”。”
    “方某自幼讀書,亦曾被無數人讚為“聰慧過人”。”
    “如今始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方某這點微末之才,與吳王相比,便是螢火之光,與日月爭輝。”
    “吳王殿下,方某服了!”
    他作揖拱手,拜別後轉身離開。
    一邊走,一邊輕聲念道:“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妙啊!妙啊!”
    他走出酒樓,仰頭望天,笑道:“長江後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能得親眼見證,亦不失為平生快事。快哉!快哉!”
    豪氣衝天而起,眼角眸邊,卻有兩行清淚,滾滾流出。
    ……
    是日,朱允熥於聚賢樓內,當眾作臨江仙,轟動朝野!
    世間再無人質疑少年吳王詩才。
    同一日,方孝孺辭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