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皇權之外的第二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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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呼嘯而入。
方孝孺臉色一變再變。
儒家有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
可不論哪種,皆是贏得千秋萬載的名聲。
名,對方孝孺這樣的儒家弟子而言,有著非同凡響的意義。
他不怕死,不止是自己不怕死。
哪怕有人要殺他全家,他也不怕。
隻要能保全千秋萬載的名節,那便是死得其所。
自己如此,家人亦然。
然而,現在的朱允熥不是讓他為天下蒼生去死。
若是那樣的話,方孝孺不會有半分猶豫。
可吳王讓他背千秋萬載的罵名,方孝孺有些不解。
“還請吳王直言!”他拱手道。
朱允熥卻繼續反問:“若此事會給天下蒼生帶來莫大的好處,讓窮人不致走投無路,餓死荒野,凍死街頭。”
“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要天下大同,要讓窮人都能活下去,那這些錢便隻能由地主,富商,權貴來掏。”
“白花花的銀子分給窮人,你覺得他們會心甘情願嗎?”
“你這樣做,便是與他們為敵。”
“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就是讀書人。”
“你應該也很清楚,讀書是要錢的。”
“家境越好,便越有可能出讀書人。”
“反之,窮苦百姓,謀生尚且困難,哪能讀許多書呢?”
“你得罪了地主、富商、權貴,那也就是得罪了天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
“他們會罵你,誹你,謗你。”
“你以為你在天下蒼生做事,他們就會感謝你嗎?”
朱允熥嘴角邊翹起一抹嘲諷。
“你錯了。”
“輿論並不在窮苦百姓的口中,而在手持筆劍,寫史著書的讀書人手中。”
“你得罪了他們,你死後所留下的,便不是永垂青史的不朽,而隻有口誅筆伐,隻有滾滾罵名!”
方孝孺端坐不動,神色中卻不自覺黯然。
朱允熥忽然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害怕,你不敢麵對。”
“你不怕死,但你怕背千秋萬載的罵名。”
“故而,你隻敢提一個井田製,縱使知道這並不可行,但你還是要提。”
“因為井田製是周製,是周公所行之製,是聖賢所讚譽的。”
“如此一來,天下讀書人便不能反對。”
“你恢複古製,還會獲得千秋美名。”
朱允熥不屑道:“你想得真美!”
方孝孺沒有為自己辯解,反問道:“吳王殿下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嗎?”
“當然有!”朱允熥歎道:“均分天下田產看起來很美好,實際上卻很難行得通。”
“至少,在如今的大明,條件還遠遠不夠成熟。”
他在窗前負手而立,望向綿雲層層遮住了太陽的天空,輕輕吐出四個字:“改革稅製。”
方孝孺正伸手去端茶杯,聞言不由一顫,手停在了半空,問道:“如何改?”
“向富人征稅,將窮人的稅能減盡減,直至降為零,乃至變為朝廷向窮人倒貼。”
朱允熥風輕雲淡說著最平常不過的言語。
出口時是和風,落下便已成驚雷。
向富人征稅,向窮人減稅,這是後世許多國家的口號,也推出了不少政策。
然而,實際效果,卻仍然有限。
因為富人有無數種辦法可以逃稅,所以對富人的稅,往往就變成表麵上看起來很高,但實際上收得很低。
對窮人的稅,看起來收得不多,甚至幹脆沒有,但因為種種轉移稅收的方法存在,最後的稅賦負擔,仍然主要落在了窮人身上。
後世都做不到的事,如今的大明能做到嗎?
其實朱允熥也不知道。
但他想試一試。
否則,當了皇帝,卻什麽都不做,難道隻整日歌舞逍遙,在後宮三千佳麗的環擁下度過荒誕的一生嗎?
似乎看起來也不錯!
畢竟,當昏君可比當明君容易多了。
經曆了元末戰亂,如今的天下,有足夠的田地給百姓耕種。
未來幾十年,根本不用擔心百姓們活不下去而大規模的起義造反。
即使偶爾有動亂,影響也不會很大。
至於大明的國祚。
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這樣想想,還真的挺美的。
可果真要如此嗎?
他還是有些不甘。
人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要不然,進入賢者時間,就會非常無聊。
前世也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隻恨肉食者鄙,而自己並不是治國者。
許多想法,皆是空中樓閣,隻能化為笑談。
如今既有機會,自然就要嚐試一番。
穿越者就應該做一些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這樣才有成就感。
若是覺得困難,覺得不可能成功就不去做,隻因循守舊,那還不如幹脆當一個昏君,好好享受享受一輩子算了!
方孝孺眸內瞳孔微微縮了縮。
便聽得朱允熥笑道:“世人皆道貴賤有別,貴者不承擔稅賦,賤者則需要供養貴者。”
“如今朝廷征稅賦,亦是如此。”
“自藩王始,往下則勳貴功臣,朝廷大員,各級官吏,讀書獲功名者,他們所要交的稅都極輕極少,甚至完全不交。”
“這樣又如何能實現天下大公呢?”
“相反,隻會助推窮苦百姓將田地都轉移到豪紳名下,以逃避朝廷稅賦。”
“如此便是窮者愈窮,富者愈富。”
“直至窮人最後走投無路,憤而造反,天下大亂,再重建新的王朝,如此循環往複。”
正是官紳不納稅的特權,大大加快了土地兼並的速度。
這一點,士大夫並不是不清楚。
相反,曆朝曆代,朝堂上都在談論該如何打擊豪強地主。
可就是沒有人從根本去扭轉這一狀況。
因為改革,一旦觸及自身利益,很多人就會立即換一副嘴臉!
朱允熥平靜道:“本王要做事情,便是反其道而行之。”
方孝孺臉上布滿駭然與難以置信之色。
朱允熥又繼續:“本王認為,田地越多,資產越多,要交的稅便應該越多。”
“比如說,若五口之家,隻有三畝田地,則此戶人家無須交稅。”
“若有二十畝田地,則須十稅一。”
“若有一百畝田地,則須十稅二。”
“若有三百畝田地,則須十稅三。”
“若有五百畝田地,則十稅四。”
“一千畝,則十稅五。”
“如此類推,總而言之,誰的田地越多,誰就要交更多的稅。”
“房子亦然,隻有茅屋一幢,自是不用交任何稅。”
“反之,若有廣廈千間,金碧輝煌,則需要每年上交房屋之稅。”
“無論是勳貴功臣,還是官吏豪紳,抑或是讀者得功名者,皆不得因此而免稅,減稅!”
“朝廷將富人和權貴的稅收上來,再用來救濟窮人,重新分配社會財富。”
“他們不是想兼並田地嗎?本王就要用稅製,使他們兼並不了。”
“即使兼並了,也要乖乖吐出來。”
稅收有調節分配的作用,能令財富再重新相對公平的分配。
這是後世現代稅製的一個基本概念。
但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理念還太過於先進。
畢竟,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窮人往往也是身份低賤者,他們天生就應該承擔更多的稅。
哪有越富越貴,就要交更多稅的道理呢?
能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便已是天崩地裂之事。
有明一朝,根本就收不了官紳的稅。
而朱允熥的設想,更是倒反天罡。
官紳交稅,窮人免稅……官紳能接受嗎?
即使是後世,由於種種原因,稅收的調節作用,也並沒有很好的發揮出來。
因為富人總會找到鑽空子的辦法。
但這一世,朱允熥有一個最大的優勢。
身為大明王朝的最高統治,法律是由他製定的。
法律有漏洞,會被人鑽空子,對後世來說,這很麻煩。
因為修改、製定,完善法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對帝製時代的最高統治者來說,卻非常簡單。
隻要他成為皇帝,那他的一句話,一道聖旨,便是法律!
有漏洞,隨時可以用一道聖旨給補上。
方孝孺臉上露出激動之色,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搖了搖頭:“殿下推行不了的!”
朱允熥笑了起來。
風吹起了他鬢角的發稍,無聲舞動。
他當然知道很難。
皇帝是什麽?
皇帝是地主階級的總代表,是天下間最大的地主!
若皇帝背叛了地主階級,那皇帝還是皇帝嗎?
地主階級難道不會將皇帝拉下馬,重新推舉出一個新的皇帝嗎?
他們肯定會!
“當然很難。”朱允熥笑道:“所以本王才希望獲得你的幫助。”
“本王也絕不會草率行事,隨意而動。”
“本王先問你,本王的這一理念,是否有違聖人之言?”
方孝孺沉默不語,許久方道:“聖人講禮製,但更求天下之大公。”
“草民以為,殿下的理念,雖然驚世駭俗,卻並不違聖人之言!”
“好!”朱允熥拍掌:“百丈高台,起於壘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你剛才說,為了天下蒼生,為了萬世太平,無論多難,你都要去做。”
“既然此舉不違聖人之言,那你就去天下宣講它。”
“你若將本王的這一理念,傳播於天下,為聖人釋經,為後世立言,則日後本王的改革,便可順理成章的展開。”
方孝孺黯淡的眼神,驟然變得明亮。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身軀也跟著顫抖。
這個時代,皇權至高無上。
但實際上,還有另一種隱形的權力。
它不是皇權,卻又不亞於皇權,甚至猶有過之。
那便是聖人之言!
可聖人早就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而聖人生前說的話,其實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因此,如何解釋聖人之言,就成了最大的隱形權力——釋經權!
比如朱熹便對聖人之言進行了大量的解釋,發展完善了理學。
所謂的“存天理,滅人欲”,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超過了許多帝王。
方孝孺是讀書人,並且在天下間有著極高的聲望,被許多人視作天下讀書種子。
朱允熥要他做的事情,便是用自己的名望,去釋經,去重新解釋聖人之言。
將這項素來由於天下讀書人掌握,甚至以此來要挾皇帝的第二權力,也掌握在自己手中!
讓其為自己所用!
貴賤有別,貴者不交稅,賤者交稅養貴者,那不是聖人的要求,而是違背聖人的舉動。
天下大公,才是聖人的經!
如此反複宣講,直至形成強大的聲勢。
到那時,向豪紳、官員、讀書人征重稅以求天下大公,就變成理所應當的事了。
這當然很難,但卻並不是沒有可能。
這個天下,最多的是隻顧維護自身利益,不管他人死活的人。
但是,這個天下,也從來不缺少理想主義者。
天下大公的理想,自古就有許多人追求。
方孝孺隻要以聖人的經為旗幟,將他們聚集在一起,便能形成強大的輿論聲勢。
再加上朱允熥暗中相助,即使不能完全壓製反對的聲音,也至少也有了製衡的力量。
聖人之言,可以成為天下豪紳、地主,讀書人製約皇權的刀。
但反過來,主動掌握釋經的權力,又可以借此將聖人的經,成為斬向他們自身的利劍!
“你若這樣去做,受益於此的天下百姓,都會感激你。”
“千千萬萬的百姓,將因此而不必餓死凍死。”
“但無數失去特權的富豪,鄉紳,無數的讀書人,卻會攻擊你,詆毀你。”
“千秋罵名,你逃不脫!”
朱允熥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神色平淡:“本王現在問你,你願,還是不願?”
屋內安靜了下來。
許久,方孝孺才開口道:“殿下真會施行這樣的國策嗎?”
“不一定!”朱允熥笑道:“本王要的是天下長治久安,是大明江山永固。”
“若事不可為,那本王就不會強行去做,讓大明江山陷入不穩,甚至是戰亂之中。”
“本王之前就說過,今日所說之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日後本王就絕不會承認。”
“你去釋經,去宣講聖人的理念,那是你的事,與本王無關。”
“會不會做,什麽時候做,這取決於天下的形勢變化,也取決於你的努力。”
“唯有時機成熟,本王才會順勢而為。”
“如若不然,那便隻能束之高閣了。”
“本王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方孝孺站起身來,躬身而拜:“草民明白了,謝吳王殿下指點。”
朱允熥再度笑問道:“所以,你願,還是不願?”
方孝孺臉上浮現極為複雜之色,隨後皆化為笑容。
“平生所求,又豈有不願之理?”
“此事若成,則我之功德,不亞於聖人!”
“人生能得如此,夫複何求?”
“今日之後,我必竭盡全力,促成此事。”
“區區千秋罵名,又何足道哉。”
他仰頭遙望窗外天穹。
漫天浮雲蔽日,不見陽光。
可天地間並不黑暗,仍然明亮。
方孝孺朗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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