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可願為天下蒼生,背千秋萬載之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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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之後,天氣便一日比一日寒冷。
    風刀在金陵城內四處肆虐。
    行人紛紛換上了厚厚的衣裳。
    有條件的人家,已經開始燒上了炭火。
    方孝孺正在屋內,整理藏書,記寫筆記。
    從被皇帝陛下召來做官,到辭去官職,所曆時日不長。
    然而,他卻仿佛經曆了人生中最漫長的旅途。
    回顧這段時間的經曆,宛如曇花一現,恍惚若做了一場大夢。
    朝堂上匯聚了天下英才,政局如霧如海,波譎雲詭。
    身在其中,便覺有力也無處使。
    原以為憑自己的學識才華,定然能笑傲眾生,卻不想世間臥虎藏龍,驚濤處亦有人能傲立。
    朝堂上的事,他看不清,也摸不透。
    方孝孺這才醒悟過來,自己似乎並不是做官的料,朝堂爭鬥,非他所擅長。
    及早退出,專心治學著書,明理釋經,才是明智之舉。
    “刷!”
    突然,門被從外麵推了開來,寒風呼嘯而進。
    隻見一名身披錦服的俊俏少年,走了進來,笑道:“你這屋子可真冷。”
    他隨手將門關上。
    方孝孺手中拿著兩本書,疑望眼前的少年。
    “怎麽,很意外嗎?”
    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大明的監國,吳王朱允熥。
    “見了本王,也不行禮?”
    方孝孺彎腰一拜:“草民方孝孺,見過吳王殿下。”
    “免了吧!”朱允熥一拂手,很不客氣的在房中椅子上坐下。
    方孝孺麵色微變:“卻不知吳王此來,有何貴幹?”
    朱允熥笑道:“本王閑著無事,來你家轉轉?你就一點都不歡迎本王嗎?”
    他指著旁邊的椅子:“你也坐吧,本王有話,想和你說說。”
    方孝孺看了一眼椅子,再看了一眼朱允熥,欠身行禮坐下。
    “吳王殿下如果是想請草民去麾下辦事,那就還是免開尊口吧。”
    “吳王殿下有驚世詩才不假,但殿下的行事作風,治國理念,恕方某難以讚同。”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方某行事,但求無愧於心。”
    “不會隨意貶損吳王殿下,卻也不會曲意迎合,以求榮華富貴。”
    “吳王殿下若以為,方某欣賞殿下的詩才,便會為殿下辦事,那恐怕就想錯了。”
    “方某既已辭官不做,也絕不會再入殿下門下。”
    朱允熥伸手指著他點了點,俯仰大笑:“你雖然讀過幾本書,可憑這不知變通的臭脾氣,就算想投到本王門下做官,本王也絕不會收的。”
    “你根本就不適合做官。”
    他的手放下。
    此時,已有下人前來送茶。
    卻並不是方孝孺府上的人,而是朱允熥自己帶來的奴婢。
    他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冬日寒風冷,一杯熱茶,正好驅寒。
    方孝孺凝坐半晌,端望著朱允熥,道:“既然如此,卻不知吳王前來,所為何事?”
    朱允熥笑了笑,眸上眉毛輕抬,笑意微展。
    他手中茶杯緩緩放下:“你不能做官,但是,可以幫本王做一件事。”
    “不過,此事非但沒有報酬,反而可能會讓你身敗名裂,成為天下千夫所指。”
    方孝孺怔住,臉上露出一絲狐疑:“草民為何要幫殿下呢?”
    “你都已經幫了本王兩次,再幫一次,又有何妨?”朱允熥打趣道。
    方孝孺臉色微肅:“抱歉,怒難從命。”
    第一次幫朱允熥,是為聖人之言站台。
    第二次則是親眼目睹他的驚世詩才,據實直言罷了。
    若要他無故幫朱允熥,則是完全不願之事。
    何況朱允熥還明著說了,那件事會讓他身敗名裂。
    “你先別急著拒絕。”朱允熥道:“你可以先聽聽是什麽事,再做決定也不遲。”
    方孝孺冷聲:“無論是什麽事,吳王與草民皆不是一路人,草民不會幫殿下的。”
    朱允熥明眸淡望,深深看了他一眼,轉頭望向外麵的侍衛:“將四周都清理幹淨了,不許有閑雜人等靠近。”
    “今日我與方先生的談話,絕不許第三人聽到。”
    方宅不比王府,有空闊的廣場、湖泊,園林等。
    方宅很小,去外麵也沒有合適的地方說話。
    在屋子裏談事,很容易隔牆有耳。
    故而,朱允熥先令侍衛將小屋四周全部清理幹淨,令人團團圍住,不許外人靠近。
    以確保所說之事,不會被別人偷聽到。
    侍衛拱手道:“請殿下放心,卑職早已清理過了。甭說是人,就是一隻蚊子,也休想靠近。”
    朱允熥點了點頭。
    方孝孺臉上的疑惑之色更濃。
    吳王能有什麽事,要這般小心謹慎的保密呢。
    還是說,他又想了什麽壞點子,故意來坑自己。
    此人雖然年少,心智卻是極深無比,不得不防。
    但這個念頭剛起,轉瞬想起自己如今已是草民,並且被獻王誤會甚深,難以再解釋清楚,以後也無法為獻王辦事。
    吳王專程來坑自己一個無用之人,似無必要。
    “殿下究竟有什麽話要說呢?”方孝孺問道。
    “本王來請方先生助我。”朱允熥慢條斯理:“此舉亦是助方先生自己,讓方先生能實現畢生抱負。”
    方孝孺皺眉:“草民剛才已經說過,不會接受殿下的邀請。”
    朱允熥搖頭:“本王之前也說了,不會請方先生出來助官,你也不適合做官。”
    “但有一件事,很適合方先生去做。”
    一個人在不同的位置,就能發揮不同的作用。
    方孝孺當官不行,謀略更是一塌糊塗。
    但是,他讀了一肚子的書,在天下讀書人中,亦有極高的聲望,自然不會沒有一點用。
    關鍵是怎麽用,如何用!
    方孝孺雙眸看著他,沒有接言。
    朱允熥淡淡道:“本王看過方先生的文集,方先生認為天下為公,主張恢複春秋之前的井田製?”
    方孝孺眸子微閃:“天下之害,莫過於不公。”
    “天下之不公,莫過於土地兼並。”
    “富者田連遷陌,窮者無立稚之地。”
    “窮人或因疾病,災難,或為了撫養老人與小孩,耗盡全力,有時又不得不賣出賴以為生的田地。”
    “如今的大明,剛經曆數十年亂世,死者無數,尚且有田可耕種,此事還不算嚴重。”
    “但用不了多少年,承平漸久,人口增多,曆朝頑疾,就會再度浮出水麵。”
    “窮者愈窮,富者愈富。”
    “及至最後,窮人一無所有,活不下去,便隻能揭竿而起。”
    “試想,若當初洪武皇帝家中仍有數十畝良田,可會投奔義軍,至今日而有大明天下?”
    一提到自己的政治主張,方孝孺的話匣子頓時打了開來,侃侃而談。
    朱允熥哈哈大笑。
    “你說皇爺爺當初是活不下去了,走投無路,才起兵造反?”
    “難道皇爺爺不是為了救天下蒼生於水火,才奮不顧身,不顧個人安危榮辱,反抗前元暴政嗎?”
    “你這麽說,可是在詆毀當今陛下聖譽。”
    “本王就算據此將你即刻逮捕下獄,甚至砍了你的腦袋,也是可以的。”
    方孝孺臉色微變,自知剛才一時激動不察而失言,不該拿當今皇帝陛下舉例。
    正忐忑不安之際,卻聽朱允熥驟然話鋒一轉:“不過,你說得也不錯。”
    “若不是活下去了,若是皇爺爺當初家裏有百十畝良田,足以養家糊口。”
    “別說是起兵造反了,就是誰敢造前元朝廷的反,他都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有好好的日子過,誰又不希望安安穩穩過一生?”
    “又豈會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起兵反元呢?”
    “不都是因為實在活不下去了,才下定決心反了嗎?”
    至於什麽為了天下蒼生,什麽為了拯救千千萬萬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窮苦百姓,所以不計個人生死,奮而起義,那當然是給自己臉上貼金,為自己立牌坊的漂亮話。
    實際上嘛,就是老子活不了下去,左右是死路一條,幹脆反了!
    方孝孺臉色緩和了許多。
    吳王都老老實實承認了,這裏又沒有第三人,那便沒啥事了。
    他振聲繼續道:“要使窮人有生計可以維持,江山才可穩定,天下才不致於陷入戰亂。”
    “唯有複周禮製,恢複井田。”
    “令天下田地皆不可買賣,窮人富人皆有恒產。”
    “如此才可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問題。”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公。”
    “向使家家戶戶田地皆一樣,則天下大同。”
    “窮苦百姓再不會無立稚之地,也就不會再有人造反,天下從此永遠太平。”
    你這是共產主義思想萌芽啊!
    朱允熥在心中暗歎。
    他對此並不奇怪。
    中國曆史上,關於“天下大同”的思想,由來以久。
    雖然具體表現各有不同,但大體上又相差不大。
    北宋末年,李順領導的農民起義,更是明確喊出“等貴賤,均貧富”的口號,得到了無數人的響應。
    也足以說明,百姓心中早就有這樣的念頭。
    方孝孺是井田製的堅定支持者,說白了,也就是支持在很大程度上實現貧富相等。
    可是將王莽走過來的路,再走一遍,有什麽意義嗎?
    朱允熥拱手道:“先生有此大誌,令人欽佩。”
    “不過,先生以為,這真能實現嗎?”
    “難!”他的話音方落,方孝孺便立即回言。
    “但天下事,事在人為。”
    “行井田製,方能實現天下大同!”
    “我自幼讀聖賢書,繼聖人之誌,當為天下蒼生謀萬世太平,又豈能因難而不行?”
    “縱然是傾盡一生之力,粉身碎骨,也要致力如此!”
    “若我不行,還有後人!”
    方孝孺雖然迂腐,但人其實卻極其聰明,否則,也不能成為飽學之士。
    自古“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讀書讀到認天下讀書人都認可他的學問高,認可他學識淵博,這可不是什麽人都行的!
    方孝孺不精於謀略,但在讀書這件事上,說他是千萬裏挑一的人才,亦不為過!
    朱允熥搖頭,笑道:“井田製不可行,但本王有一個更好的辦法。能令天下窮人皆有生計,令天下富人不能兼並田地。”
    方孝孺眼內精芒一閃:“還請吳王殿下賜教!”
    朱允熥霍地一下,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
    冬日無陽,陰雲密布,雖未下雨,卻有寒風陣陣,似刀似劍襲人。
    “今日本王在此所說的話,出得本王之口,入得你耳,再不會有第三人得聞。”
    “日後你若在外間提起,本王也絕不會承認。”
    “隻會定你一個誹謗親王的罪名,將你入罪重罰!”
    方孝孺聽得此言,臉色亦隨之凝重。
    眼前之人,可是大明的監國,天下間除皇帝陛下外,權力最重之人。
    如今皇帝陛下不理朝政,他便是天下第一人!
    他有什麽話說不得呢?
    有什麽話,嚴重到連他都不願承認,不敢承認呢?
    疑惑之中,便聽得朱允熥聲音淡淡響起。
    “方孝孺,你方才說,要繼聖人之誌,為天下蒼生謀萬世太平,縱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本王問你,你可願為天下蒼生,背千秋萬載之罵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