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佛前應對,拈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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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音回蕩。
    誦經聲不絕於耳。
    姚廣孝等了半天,不見皇帝陛下與他說話,便也跟著誦起經來。
    大殿內。
    刹時隻有梵唄圓音,嫋嫋飄飄。
    燭火映照下,慈悲巨佛俯瞰下方,威嚴含笑,悲憫蒼生。
    許久。
    一篇經文終於念完,兩人的聲音同時停下。
    老朱身坐的身軀微微側身回頭,望向斜後方的老和尚。
    姚廣孝合十行禮。
    他不是第一次麵聖。
    十年前,馬皇後病逝,老朱挑選高僧隨侍諸王,誦經祈福。
    那時的姚廣孝得宗泐舉薦,成為燕王身邊隨侍高僧。
    也是那時,他曾得皇帝陛下相召。
    隻是當時,還有數十名高僧一起,入大明宮廷,禮節性的見了一下大明天子。
    於姚廣孝而言,自是印象深刻。
    可對老朱來說,姚廣孝不過是眾多召見者中一員,他甚至不曾細看過一眼。
    此際便上下打量著他。
    “咱聽別人說,相士袁拱說你生來異相,三角眼,像隻病了的大老虎,一定嗜殺成性,將來會成為劉秉忠一流的人物,可有此事?”
    自從老朱開始關注姚廣孝,錦衣衛密探和檢校很是費了一番功夫,將姚廣孝的生平過往,都查了一個底朝天。
    袁拱給姚廣孝看相的事,並不是秘密,有許多人都聽聞過,自然早已查探清楚。
    “陛下貴為天子,雖居深宮,卻能明察天下事,令貧僧欽佩不已。袁拱確實這般說過。”
    姚廣孝不卑不亢的答話。
    老朱稱帝多年,此前又在沙場征戰,殺人無數,再加上久居上位,自有威壓之勢。
    尋常人在老朱麵前,恐怕早已是心膽俱驚。
    但老和尚與別人不同,他久伴燕王朱棣。
    朱棣雖不是皇帝,卻有帝王的霸氣。
    且亦是領兵征戰,殺人無數的上位者。
    老朱身上的氣勢,朱棣同樣也有。
    老和尚早已習慣。
    此際麵對皇帝陛下,便渾然無覺,鎮靜自若。
    “劉秉忠可是諡‘文正’的人物,數百年來絕無僅有之人,你有何德何能,可以和他相提並論?”
    老和尚對道:“相士之言罷了,本就不足為憑。”
    “天意從來高難測,又豈是人間相士能隨意揣測的。”
    老朱龍眸微轉,燭光下似有風雲變幻。
    “咱還聽說,你雖出家為僧,卻拜了道士席應真為師,修習陰陽術,可有此事?”
    “陛下明鑒,確有此事。”
    “既已出家為僧,為何又要拜道士為師?豈不是不倫不類?”
    “回陛下,貧僧以為,佛本是道。昔佛祖在菩提樹下悟道,始傳佛法。佛道原為一家,不分彼此,學道法亦是學佛法。拘泥成見,排斥儒道,非佛也。”
    老朱臉上浮現詫異之色。
    “好一個‘佛本是道’,說得好!咱剛才聽你念經,你的佛經熟練得很,倒不是什麽假和尚。”
    老朱曾經當過兩年和尚,後來雖然早已還俗,但昔日所念經文,多少還有些印象。
    今日到了天界寺,便又念了起來。
    這是他每次來寺廟都會做的事。
    老朱從不信什麽占卜、算命、讖緯之類的。
    認為那些都是人在後麵搞鬼,欺騙世人的手段罷了。
    但老朱又非常信天象、神靈。
    對祭天等事,非常重視。
    隻不過,在他看來,天象是天象,天象的預兆會警醒世人,因而要特別注意。
    神靈亦是如此。
    因而要十分恭敬的拜神。
    但若是有人自稱什麽神靈之言,或神靈轉世,那這個人就是妖言惑眾,該殺!
    在老朱眼裏,隻有廟裏銅塑木雕的菩薩,道祖,才值得拜。
    若他們在人間有什麽代言人,那也隻能是自己這個天子。
    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是假借神靈之言,行欺騙世人之實的騙子!
    他隻拜不存在於世間的神,但不拜任何人!
    剛才老朱一直在誦念經文,就是想看看姚廣孝會做何反應。
    這個醉心於世俗事務和權力地位的人,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呢?
    姚廣孝跟著他一起念經,並且不看經書,便將經文念得一字不差,展示了其深厚的佛學功底。
    令老朱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如若不然,若是姚廣孝不能默念出經文,此際的他,恐怕已經被老朱下令拖出去砍頭了。
    一個潛伏在老四身旁十年,如今又到熥兒身邊辦事的假和尚,老朱又豈能容他?
    佛經艱深,內容繁複,除非是長年累日念經之人,才能記住。
    就算老朱曾經在廟裏當過和尚,如今念經,也是翻書照著念。
    尋常人就算記性再好,臨時抱佛腳拚命去背,也不可能在一兩日內背下來。
    姚廣孝不看經書,同聲默念,且一字不差,這就不是招搖撞騙的假和尚能做到的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念誦佛號:“天不可欺!”
    這句話有一語雙關之意。
    說的是自己既不會欺騙佛祖,也不會欺騙天子。
    老朱凝望著他的臉龐,而後轉而望向上方高大的佛教,道:“趙勉的案子,是你查出來的?”
    “是!”
    “咱還看了你那個複式記賬法,很不錯啊!”
    姚廣孝臉色微變,苦笑著搖頭:“陛下誤會了,複式記賬法乃是吳王殿下所創,貧僧不過是照著辦而已。”
    “吳王殿下雄才大略,經天緯地,貧僧難及萬一。”
    “這般巧妙的法子,也隻有他才想得出來,貧僧哪有這等本事。”
    朱元璋頓時也愣住了。
    原來不是眼前這和尚想出來的?
    是熥兒所創?
    熥兒……老朱的臉上笑意再也掩飾不住,心裏早已樂開了花。
    咱這孫子的本事,當真是舉世無人能及。
    老朱家有這樣的子孫,何愁大明江山不能千秋萬代。
    心情一好,看眼前老和尚的眼神,也變得順眼了許多。
    “出家人四大皆空,你既然已經出家了,為何還要去追求權勢地位,榮華富貴呢?”
    姚廣孝再念佛號:“佛祖在上,貧僧於權勢地位,榮華富貴,絕無半分貪戀。”
    “哦?”老朱龍眸內驟然爆射精芒,燭光下似有萬千火舞:“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在熥兒身旁辦事呢?若不求權勢富貴,你又求什麽?”
    一言既出,上方的佛門護教菩薩,羅漢,仿佛都在這一刻化作了戰神。
    眸吐凶光。
    似乎下一刻,就要斬妖除魔,鎮殺妖僧!
    “普渡眾生!”老和尚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
    “昔地藏王菩薩曾發下宏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佛祖慈悲,賜佛法於世間,貧僧雖已出家,亦當以天下蒼生為念,普渡眾生!”
    “若隻求一己之安寧,避世隱居念經,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此非為佛法,實乃魔法。”
    “貧僧無牽無掛,更無妻子兒女,孑然一身,且早已年老體衰。”
    “縱有萬般榮華富貴,又有何用?”
    “功名利祿,更是浮雲!”
    “貧僧所求者,不過是一生所學能致用,令天下太平,眾生得渡!”
    “至於貧僧之個人榮辱,名也罷,利也罷,皆為過眼雲煙,又何足道哉?”
    老朱仔細觀察著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卻沒有能看出任何不對的端倪。
    老朱當過和尚,因此十分清楚,寺廟和凡俗,並無區別。
    也分三六九等。
    那些在廟裏整日念經的和尚,並不是真的四大皆空,不食人間煙火。
    相反,其中許多“高僧”都醉心於名利。
    趨炎附勢。
    對廟裏地位低下的小沙彌尚且沒有半分憐憫之心,何況是對世人呢?
    但不知為何,聽了眼前老和尚的話,竟隱隱有了幾分觸動之意。
    半晌,他開口問道:“如此說來,你是自許有治國之策,有普渡眾生之能,咱且問你,你準備如何治國呢?”
    平淡的聲音響起,飽含期待之意,似是在等著有才幹有抱負之人,能向帝王一展胸中所學,獻上治國良方。
    然而,姚廣孝卻是搖了搖頭:“貧僧並無治國之策。”
    老朱愣了一下。
    “那你憑什麽入世普渡眾生呢?”
    老和尚微微一笑:“如何治國,吳王殿下胸中自有丘壑。”
    “吳王殿下之才,勝過貧僧萬倍,又何須貧僧費心。”
    “貧僧不過習得少許陰陽術,略通謀略而已。”
    “盡心輔佐吳王,自能普渡眾生。”
    “若心中再有妄想,便不是普渡眾生,而是禍害蒼生。”
    “果真如此,則吳王殿下不能饒貧僧,佛祖不能饒貧僧,蒼天不能饒貧僧。”
    “陛下亦不能饒貧僧。”
    他語氣稍緩,佛眸內燭光輕搖:
    “貧僧隻是一名和尚,於朝堂上無權無勢,所依者,無非吳王殿下而已。”
    “吳王用貧僧,則貧僧為當世高僧,言出而重若千鈞。”
    “吳王不用貧僧,而貧僧為方外妖僧,斬之而世人不惜。”
    姚廣孝輕輕歎道:“朝堂上隻有貧僧一名僧人,則貧僧縱入朝堂,也永遠隻能做孤臣。”
    “不會有任何人追隨。”
    “吳王殿下所定治國之策,更不是外人所能更改。”
    “此中種種,惟陛下明鑒。”
    聲音落下。
    老朱原本凝重的神色,突然盡數化開。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
    如佛祖拈花,威嚴變成了慈悲。
    大殿內,有輕風拂過,燭火搖搖晃晃,光影飄忽不定,卻很快又停了下來,燭光依舊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