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儒家的兩麵性,勳貴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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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在華夏的傳統觀念中,是許多人的命根子。
故而,朱允熥對任何涉及土地的改革,都十分慎重。
它們與商稅改革不一樣。
因為幾千年形成的傳統,經商在那些地主眼中,是一件不體麵的事情。
雖然大家都在做,卻是命令家仆,或者經由別人的手去經營。
賺了錢還得罵上幾句,以體現自己的清高。
但土地不一樣。
土地是根本。
對土地的經營不用藏著掖著。
耕讀傳家是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
故而,在朱允熥看來,朝廷限製地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卻沒有想到,楊士奇等人表現得竟如此輕鬆,讓他極為不解。
“天下地,天下人耕種!”楊士奇道:“朝廷公卿還是要點臉的,我不相信他們有誰敢收取超過三成的田租。”
“太孫殿下的規定,還真影響不到他們。”
“相反,他們也恨不得將那些收重租,盤剝佃戶的惡人都揪出來。”
楊士奇和他細細解釋其中的原因。
地方鄉紳的名聲是十分重要的。
儒家讀書人,不管背地裏怎麽男盜女娼,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麵子上一定要好看。
要讓十裏八鄉的百姓,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大善人”。
收地租這件事,便是如此。
朝廷高官家裏都有田地,少則幾千畝,多則數萬畝。
如果是勳貴功臣之家,田地就更多了。
這可不是北方的黃土地,而是南方肥沃的水田。
他們的田地出租出去,收取的地租,一般要比小地主家都要稍微低一些。
這才體現自己與人為善,對百姓存仁義之心,不愧為儒家讀書人。
至於私底下,再通過管家,奴仆或者其他人,從佃戶那裏撈取更多的錢糧,則是另一回事了。
真鬧得大了,那與自己無關。
都是底下人的使壞。
將管事之人打一頓,向百姓說明情況,百姓還會讚揚他到底是讀書人,家風好,人品好。
所以,如今朝廷要限製地租,隻允許收取最高三分之一的租金,這是朝廷的德政,仁政,他們又怎麽敢公開反對呢?
就好像放貸高利貸的,都是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
然而,不管哪個朝代,朝堂上議論要限製高利貸,打擊高利貸的時候,官員們的態度還是十分堅決的,支持從嚴管理,打擊放高利貸的行為。
說白了,就是這種事情,在這些官宦地主家是不能上台麵的。
可以私下偷偷讓下麵的人去放高利貸。
但都會通過第三方的手,絕對不會承認,這是自己家放的。
聽完楊士奇的解釋,朱允熥恍然大悟。
隱約想起前世讀《紅樓夢》的時候,鳳姐悄悄去放印子錢,也是一樣的。
偷偷摸摸的做。
要不然,傳到外麵去,賈家的名聲就毀了。
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麵子也都得裝不知道。
社會輿論,道德評判,在這些事情上,還是表現出了十分強大的約束力。
再比如說,奴婢是沒有人權的,地位十分低下。
每年被主人家用各種手段折磨死的奴婢,不計其數。
但朝廷說要立法禁止主家隨意打死奴婢時,大量使用奴婢的官員,卻沒有誰站出來反對。
在麵子上,大家都在說自己家對奴婢如何如何好,絕不會苛刻,虐待奴婢。
有誰家傳出對奴婢很不好的名聲,也是會被其他人指後背罵的。
這就好比後世的官員,隻要不查,個個都是清官,誰說他貪汙受賄啊!
在儒家讀書人把持輿論的時代,這些官員,豪強,鄉紳,可比後世的人還要虛偽得多!
善待租戶這種事,沒人敢反對。
誰不同意,誰就會成為千夫所指。
都不用朝廷的律法懲罰,外麵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將他給罵得抬不起頭來。
甚至同僚好友,都會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不敢與他交往。
儒家的道德牌坊的影響,在此時就體現出來了。
一方麵,它禁錮了人性。
另一方麵,它也對很多權貴階層,土豪劣紳,在某些問題上,形成了實質上的有效約束。
他們要立道德牌坊,就必須承受其帶來的約束。
特別是朝廷要推行相關政策的時候。
“仁”可是儒家道德的核心。
不仁,那就愧為讀書人,愧為儒家子弟了。
至少在台麵上,大家都必須“仁”!
“若是以前,要管理好租佃的問題,還真困難。”楊士奇笑道:“如今政通人和,各地官府完全有能力將此事辦好。”
簡而言之,就是通過郵傳部建立起來的監督發揮作用了。
以前這種事,朝廷發文後,地方官府很難將其落到實處。
“好,那便將這些措施,交付大理寺討論,盡快形成具體的法律條文。”朱允熥聽完楊士奇的解釋,原本提著的心,也終於放下。
大理寺既已轉型為專門的立法機構,自然要運轉起來。
通過立法來規範官府衙門的行為,使得朝廷製定的政令具備可執行性,便是大理寺的職責。
“是!”楊士奇,夏原吉,姚廣孝,楊榮等人連忙應聲。
“不過,殿下若是想通過這些招數大量收購土地的話,怕還是不易。”夏原吉出言提醒道。
幾人都是人精,從朱允熥的這些措施,也不難看出他想將地主富商持有的田地大量收購。
不過,他們並不明白太孫殿下為何要如此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地主的田地,不照樣要向朝廷納賦稅嗎?
朝廷又何必將田地都收為己有呢?
若非朱允熥行事素來如此,也搞出了許多他們看不懂,但卻十分行之有效的改革,恐怕幾人都會勸諫莫要如此。
朱允熥微微抬眉,道:“我心裏有數。”
轉而又問:“銀行如今的資本可還充足,朝廷若要大量收購田地,不會缺錢吧?”
夏原吉道:“那倒沒有問題,而今大明銀行總資本達三十餘億,白銀庫存量亦高達上億。收購田地的銀錢,十分充沛。”
大明銀行的發展,讓夏原吉和楊士奇都感到十分驚奇。
兩人從來沒有想過,大明銀行的總存款,能高達幾十億兩白銀。
太孫殿下說銀行有貨幣放大作用,兩人此時才明白,這一放大杠杆有多恐怖。
朱允熥輕輕點了點頭:“測量全國土地的事,要加緊落實,那是至關重要之事。”
將土地情況掌握清楚了,他才好做發展規劃。
即使是在工業社會,土地仍然是最重要的資源。
楊士奇和夏原吉搞不懂朱允熥為什麽要大量收購田地,朱允熥心中卻很清楚,在大明經濟還未起飛的時候,先將田地收購起來,才是最劃算的。
後麵隨著經濟的發展,流通中的貨幣數量激增,地價必然跟著起飛。
此時將大量的田地先搶到手中,便能搶占先機。
但這件事,隻能徐徐圖之。
交待完之後,朱允熥讓幾人皆退下。
姚廣孝卻留了下來,向其進言道:“太孫殿下若想要讓天下地主相信朝廷,刮起將田地交給朝廷租賃機構管理的浪潮,不妨去找開國公談談。”
對於他的改革,老和尚是鐵杆支持派。
與楊士奇、夏原吉等人希望穩重為先,緩步推進各項改革不一樣,老和尚卻是巴不得大刀闊斧,進行一番改天換地的改革。
老和尚很想看到天下大變樣。
朱允熥掌權後,進行了大量改革,讓老和尚十分滿意。
朱允熥愣了一下。
開國公常升?
就是自己那個整天在家裏歌舞逍遙,自稱要享受一輩子的二世祖舅舅?
他能在此事上起作用?
“開國公雖然不喜正業,但與京中權貴子弟關係緊密,人脈甚廣,他若是帶頭將田地上交朝廷管理,便能促使其他勳貴之家效仿。”
姚廣孝笑道:“有了勳貴之家帶頭,《大明日報》再幫著搖旗呐喊一下,自然會有許多人跟風。”
“不過,這件事情,朝廷恐怕要給他們讓一點利,不能讓他們吃虧。”
跟風這種事,在哪裏都流行。
潮流的引領者,自然是位高權重的勳貴。
朱允熥頓時眼前一亮。
腦海內念頭飛轉,道:“大師提醒得好,我也很久沒有去看過舅舅了,正要去看望一下。”
……
開國公府。
朱允熥走進去的時候,常升正與一群狐朋狗友在飲酒作樂。
“眼下朝廷也不知道要幹啥,這日子啊,是越過越難啦。”
一名勳貴子弟喝得醉眼迷離,一邊望著場中正跳舞的少女,一邊抱怨道。
他的話音剛落,立即有人接口。
“可不是,自從稅務司成立以來,咱家經商的收益,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二,家裏開支又大,頓時就周轉不靈了。原以為稅務司激起這麽大的反對浪潮,遲早會被廢,卻沒想到,竟然讓它站穩了腳跟,唉!”
“稅務司也沒有收那麽多稅吧?你家的生意,怎麽突然就不行了呢?”有人不解的問道。
“這就不是收多少稅的問題。”那人解釋道:“主要是稅務司收稅一視同仁,我堂堂勳貴之家,卻要納與平民百姓一樣多的稅。再加上朝廷又放開了經商限製,那些平民中,經商的人數激增,如此一來,我家的生意,可不就受到嚴重擠壓了嗎?眼下還能勉強維持,已是極為不易了,再繼續下去,隻怕要全部停了。”
“是啊,咱們這些勳貴之家,做生意不就靠自家的麵子,還有朝廷的優待嗎?”又有一名勳貴子弟接言道:“眼下刑部緝盜司將盜賊都清剿幹淨了,那些小商人也敢四處行商。以前可隻有咱們這些勳貴之家,打出旗號,山賊盜寇才不敢搶劫。”
“對對對,現在又沒有盜賊攔路搶劫,地方胥吏還不敢隨意敲詐勒索,稅收上又經完全一樣。那些賤民做生意經商,就和咱們勳貴之家都一樣了,那咱們還怎麽玩啊?”
眾勳貴弟子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來都是滿腹牢騷,抱怨不已。
家中經商的收入銳減,連帶著他們的“零花錢”也受到了影響。
“我聽說那個方孝孺,還在四處宣講什麽‘聖人之道,天下大公’,真真是可惡之極,這樣的人,朝廷怎麽就不將他拿了呢?”
“這事我也聽說了,人心敗壞,就是這種腐臭酸儒搞起來的。”
“朝廷眼下又在測量天下土地,不僅僅是田地,連山川,河流,湖泊,荒地,森林,房子都要造冊歸檔。外麵有流言說,朝廷要重新分配天下土地,鬧得到處都人心惶惶。”
“太孫殿下究竟想幹嘛呢?你說他當初爭奪儲君之位,咱們可都是鼎立支持他的,要咱們怎麽樣就怎麽樣,他要辦大明軍事學院,咱們這些人,雖說從小到大就沒有吃過苦,可也都咬著牙關去學院讀書,接受訓練,就是為了給他撐腰,咱們對他夠忠心了吧?可我怎麽就覺得,太孫殿下執政之後,製定的政策,都衝著咱們這些勳貴之家來的呢?好處愣是沒撈著一點!”
“可不是嗎?而且,自那郵傳部成立之後,都察院的舉報信堆積如山,那些賤民,一個個都跟反了似的,到處寫信舉報。其中就有許多是舉報咱們勳貴子弟的,說咱們欺壓良善,欺行霸市,驕奢淫逸,作惡多端……都察院那群人,更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三天兩頭召人去問話!憑什麽啊?太欺侮人了新!我上次就是在酒樓吃飯,與一個賤民起了衝突,老子一時氣起,打了他兩記耳光。結果,那家夥一封舉報信寫到都察院,都察院拿著信,問我爹是怎麽回事?我爹愣是扒了我褲子,狠狠打了我一頓板子,痛得我三天都沒能下床。如今一想起來,這氣就沒處撒。”
“就是,就是。那些賤民都說太孫殿下如何如何好,可對咱們這些勳貴,他又哪裏好了?”
眾勳貴子弟的埋怨之聲,不絕於耳。
“也不完全是吧。郵傳部寫信,大家夥兒不也都體驗了嗎?製造局的許多新鮮玩意兒,大家也都玩了吧?還有,以往朝廷的薪俸,經常拖欠,自從太孫殿下執掌政事後,每月準時發放薪俸,再沒有拖過一天吧?還有,朝廷給各勳貴家的賞賜,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常升聽了許久,終於站出來為朱允熥說話。
“這些倒是沒錯,可與那些壞處比起來,這都算不了什麽啊!咱們這些勳貴之家,誰也不是指望著朝廷那點俸祿和賞賜過日子啊!”
“要我說啊,您是太孫殿下的舅舅,您幫我們去問問太孫殿下吧?”
“太孫殿下究竟想做什麽?”
“朝廷是不是還要倚仗咱們這些勳貴治天下啊?”
“怎麽老是對那些賤民好,就偏對咱們勳貴不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