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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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魏來渾身濕透,蹲在呂府門前的石墩旁。他手裏緊握著一本同樣被雨水浸透的書,低著頭,空洞的目光看著屋簷上落下的雨水拍打在台階上,水花飛濺、消失,周而複始,美麗而又冰冷。
    他似乎已經在這裏呆了很久,從他發梢和衣衫上滴落的水珠已經將他周圍的地麵打濕。天色越來越暗,雖然是夏日,但由於暴雨不停,對麵的府院中已經亮起了燈火。燈光透過雨簾照在男孩身上,將他的影子拉長。
    突然,有什麽東西擋住了燈光。魏來抬起頭,隻見台階下站著一位撐著雨傘的男子,正與他對視。魏來愣了一下,隨即站了起來。
    男子點頭,收起雨傘,走進屋簷下,也不與魏來說話,直接走到府門前,不緊不慢地打開門鎖,走進府中,卻沒有將府門關上。
    魏來毫不猶豫地跟著男子走進府門,還不忘順手將府門關上。呂觀山似乎剛從縣衙回來,身上還穿著那件灰黑色的官府,袍子寬鬆,衣角和鞋上都沾了些泥土,右臂的衣袖上還有幾處不易察覺的縫線脫落。魏來皺了皺眉,心中多少猜到了呂觀山這麽晚才回來的原因。
    呂府不大,一老一少很快就走到了兼具用餐和會客功能的正屋。呂觀山依舊不理會魏來,他慢悠悠地取下官帽、脫下長袍放在一旁的案台上,又點亮了屋中的燭台,把它擺放到能照亮整個房間的位置,這才坐下身子,看著魏來,平靜地說:“沒想到,你這幾天完成得這麽快。”
    魏來的眼中燃起怒火,他一把將手中濕透的書扔在呂觀山腳下:“你騙我!”
    呂觀山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已有些許皺紋的臉龐在燭火的照耀下半明半暗。他瞟了一眼那濕透的書,封麵上的墨跡雖然在雨水的侵蝕下已經有些散開,但仍可依稀認出“鳩蛇吞龍”四字。
    呂觀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說:“幾天前你不還靠著這神通,差點殺了一位蒼羽衛的總旗,它或許不太真,但也不能算是假的吧?”
    “那不是我想要的,吞不了它的龍氣,我怎麽活下去?”呂觀山漫不經心的態度讓魏來很惱火,他的聲音忽高忽低:“還有十二天,我就十六歲了。”
    呂觀山挑了挑眉:“怕死?那就去天罡山,現在我修書一封,你給曹吞雲低個頭,看在你爹的情麵上,此事未必沒有轉機。”
    魏來對到現在還在舊事重提的呂觀山有些不耐煩,他沒有接過呂觀山的話茬,而是直勾勾地看著對方,說:“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你應該清楚我是不會放棄的。”
    呂觀山放下水杯,第一次看向魏來:“那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會真的害你。早些時候,或者晚些時候,我一定會把那殘缺的後半部分法門送到你手上。”
    魏來臉上的神情一滯,有些氣結,嘴裏卻說道:“我不覺得這是你騙我的理由。”
    “不,是你在誆我。”呂觀山麵無表情,語調平靜:“你答應了我不參與此事,也答應搬出呂府,我才沒有提送你去天罡山的事。你完成了龍相,也發現了這鳩蛇吞龍之法並不完全,就應該知道我的打算。你若是言而有信,這個時候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等我的死訊,到時候你要的東西一定會出現在你家裏。”
    “可你呢?離你十六歲的生日還有十多天,現在就急急忙忙地來找我興師問罪,你在急什麽呢?怕死?那我給你的建議不是更穩妥嗎?還是說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遵守我們之間的‘君子協定’?”
    呂觀山不緊不慢地拋出一連串問題,讓魏來的臉色有些難看。他低下頭,低聲說:“我隻是……隻是想幫你。”
    “你幫不了我,沒人能幫得了我。”呂觀山說完這話,臉上的冷色消融了幾分,聲音也柔和了下來:“聽話,你才十六歲,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魏來的眼眶中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臉漲得通紅,寬大的袖口下,藏著的雙手緊緊握拳。
    他猛地抬起頭,神色猙獰地盯著呂觀山,吼道:“你不想讓我死!那為什麽你卻要去送死?”
    “烏盤城的人都以為我是傻子,都說我在為我爹娘贖罪!可你最清楚,我不是傻子!我爹娘又有什麽罪?”
    “我已經拜了他六年,每次我求他保佑,心裏想的卻是要將他千刀萬剮!我爹娘的死還不夠嗎?你還要讓我再帶著你的仇,跪他跪到什麽時候!”
    男孩的怒吼撕心裂肺,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呂觀山沒有因為魏來的質問而生氣,反而臉上的神色又溫柔了幾分。他看著喘著粗氣、眼眶中有東西在湧動卻又極力忍住的男孩,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
    “阿來。”他輕聲呼喚。
    “你要報仇,你以為你要殺的隻是那隻蛟蛇嗎?”
    “這世上的善大多如無根浮萍,折了它就斷了,可這世上的惡卻都如水麵冰山,你看到的永遠隻是它浮出水麵的一角,追根溯源,你就會知道,你的麵前是一尊參天巨物,大得讓你窒息,讓你絕望。”
    “我也好,你爹也好,其實都不是死在那蛟蛇的手裏,而是死在這無法反抗的絕望中。”
    “那就不要死!”魏來急切地說,“既然你做不到,那就好好活著,交給我來做,為什麽一定要去死呢?”
    這個問題似乎讓呂觀山陷入了沉思,他沉默了一會兒。
    一陣夜風刮起,湧入房門,吹亂了魏來的衣衫,揚起了男人的鬢發,也吹滅了屋中的蠟燭。
    魏來抬頭看向黑暗中的男人,隱約看到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然後,他那低沉的聲音響起,他說。
    “不過意難平。”
    ……
    劉銜結縮著身子,蹲在柴房的門檻上,雙手交叉,揣入袖口,目光炯炯地看向院門。
    “唉,再不回來,老頭子我就要餓死了。”他嘴裏嘟囔著,神情頗為沮喪。
    接著,他又抬頭看了看暴雨傾盆的天空,眉頭微皺,嘴裏正要嘀咕些什麽。
    吱呀。
    院門卻在這時突然打開,劉銜結側目看去,隻見渾身濕漉漉的魏來臉色陰沉地走進了院子。
    咕嚕!
    劉銜結咽了口唾沫,到嘴邊的抱怨之詞,在這時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來者不善!劉銜結在口舌之欲和身家性命之間,很快就做出了選擇。他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退回了柴房中,正要不動聲色地把房門關上……
    一隻手卻在這時伸了過來,抵住了房門。
    劉銜結的心頭一跳,臉上的神情一滯,順著那伸來的手臂目光緩緩上移,最後落在魏來那張烏雲密布的臉上。
    咕嚕。
    大概是被魏來此刻的氣勢所震懾,劉銜結又咽了口唾沫,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問道:“小兄弟……這麽晚了,你我孤男寡男,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不然別人知道了,老頭子我晚節不保,可沒臉去見我那已經去世六十多年的老伴啊。”
    魏來早就習慣了劉銜結的胡言亂語,他根本不理會,隻是沉著臉將另一隻手裏的東西順著門縫遞到劉銜結麵前。
    劉銜結的鼻孔微縮,低頭看去,這才發現魏來手裏提著一大袋包子,從那布袋裏傳來的熟悉香氣中,劉銜結可以斷定這包子一定是城東那家包子鋪的。
    劉銜結頓時眉開眼笑,什麽身家性命,什麽晚節不保都被他拋到了腦後。他打開房門,接過那袋包子,也不顧布袋和包子上還沾著水漬,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就毫無顧忌地狼吞虎咽起來。
    “你很喜歡這家的包子,為什麽?”魏來蹲在劉銜結身邊,也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大口。
    城東張家的包子鋪在烏盤城也算老字號了,據說從張嬸爺爺的爺爺那輩就已經在烏盤城做這個生意了。
    “這個啊。”劉銜結吃得滿嘴流油,嘴裏含糊地應道:“我那老婆子生前就特別會做包子,他家的包子和我老婆子做的,簡直一模一樣。”
    劉銜結吃得風卷殘雲,說得也是煞有介事。
    以至於魏來都有些相信,這老頭子真的曾經有過一個妻子,當然,至於是不是死了六十年,魏來就難得去深究了。
    魏來一屁股坐在劉銜結身邊,愣愣地看著那個被他咬了一口的菜包,喃喃地說:“你想她嗎?”
    吃得正香的劉銜結似乎沒有理解魏來這句話的意思,他頭也不抬地繼續和那些包子戰鬥,嘴裏敷衍地應了一聲:“什麽?”
    “我說你想你的妻子嗎?”魏來又問了一遍。
    “想她做什麽?她在世的時候老頭子對她可好了,死了也還為她守身如玉,六十年如一日,有那功夫想她,還不如多活幾天,多吃幾個包子。”劉銜結滿不在乎地說,似乎在他心裏,妻子這兩個字的吸引力還不如眼前的菜包。
    魏來顯然無法理解老人的邏輯,他皺了皺眉,問道:“可她死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你難道……”
    劉銜結聽到這話,放下了手裏的包子,抬頭看著魏來,臉上的神色在那時變得異常嚴肅,與魏來印象中的老頭子判若兩人。他一本正經地說:“怎麽會見不到呢?我家老婆子說了,來生她還做我的老婆子。”
    劉銜結如此認真地說出這樣一番話,讓魏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不忍心揭穿老人似乎深信不疑的事實,但還是在短暫的沉默後,搖了搖頭,苦笑道:“哪有來生。”
    說完這話,魏來便意興闌珊地站了起來,想要結束這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可他剛起身,老人的聲音就再次響起。
    “很久以前,我聽過一個故事。”
    “說這世上有一種蟲子,叫蚍蜉,蚍蜉的壽命很短,隻有一天。有一隻蚍蜉,認識了一隻蚱蜢,兩個小家夥相談甚歡,很快就成了朋友。到了晚上,蚱蜢跟蚍蜉說:‘我要回家了,咱們明天見’,蚍蜉很驚訝,它問道:‘明天?這世上哪有什麽明天’。”
    “從那以後,蚱蜢再也沒見過蚍蜉,但又過了很久,蚱蜢遇到了一隻老鼠,它們聊了很久,也成了朋友。直到冬天來臨,老鼠就對蚱蜢說:‘我要冬眠了,咱們明年見’,蚱蜢一聽,也很驚訝,它問道:‘明年?這世上哪有什麽明年?’”
    “你看,我們都活在今生,都沒見過來生,可沒見過並不代表沒有,不是嗎?”
    “所以呀,咱們得好好活著,萬一真的有來生呢?到時候,你見到了今生分別的故人,他問你:‘小魏來啊,上輩子我走了之後,你有聽話好好活著嗎?’你得有底氣地告訴他:‘嗯,我很聽話,我一直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