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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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門儒生、少年天才、青冥聖子、名師高徒、燕庭雙璧、離經叛道……
呂觀山的一生,自年少懂事起,便不斷被人貼上各種標簽。他曾被人質疑,也曾被眾人仰望,而如今,這些或善意或惡意的目光都變成了輕蔑與嘲弄。
多年來修為不得寸進,多年來故步自封,於大燕朝的朝堂與江湖而言,呂觀山與他的那位師弟一樣,都是笑柄。
而這個笑柄,在這一天如往常一樣,早早地從床榻上坐起。天色剛亮,因家中仆從都被他辭退,他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
他洗漱、穿衣,仔細打理自己的儀容,雖不如何精細,但卻整潔幹淨。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到屋外,看著外麵的大雨,在心中默默背誦了一遍《疏河賦》——這是他在青冥學宮求學時養成的習慣,每日都要默背一篇先賢名著,即便此時的呂觀山已四十五歲,即便他已離開青冥學宮足足二十年,這個習慣卻從未改變。
做完這些,時間已至辰時,呂觀山褪去外衣,走向柴房——沒有魏來,這位知縣老爺隻能親自下廚,以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劈裏啪啦。
推開柴房,爐灶中傳來的輕響,讓呂觀山微微一愣。
他記得清楚,昨日入睡前,為了方便今日早晨做飯,他確實留下了暗火,但此刻的響動聽來,似乎暗火又不知何時燒成了明火。呂觀山皺了皺眉頭,心中暗覺奇怪,走到爐灶旁,正要彎腰查看灶中的情況。
卻在這時聞到了鍋中傳來的淡淡香氣,呂觀山又是一愣,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伸手揭開鍋蓋,隻見鍋中裝滿清水,清水裏放著兩個瓷碗,一個裝滿清粥,一個放著兩顆煮好的雞蛋。
呂觀山身子一怔,在數息的愣神之後反應過來,他伸手摸了摸那尚且溫熱的雞蛋,轉頭看向柴房尚未關上的窗戶,他微微一笑,握著雞蛋的手不自覺地緊了幾分。
……
劉銜結很奇怪,魏來這一晚上到底在忙什麽。
大晚上的出了門,一大早就回家,回來後也不見休息,在自家房門中鼓搗了一陣,將濕漉漉的身子擦得幹幹淨淨,換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然後又神色肅穆地撐著雨傘,走出了房門,期間對於劉銜結的各種詢問充耳不聞,唯一讓劉銜結稍稍心安的是,離開時魏來又給了他十多枚銅板。
今天的飯錢有了著落,但也側麵說明今天的魏來似乎一時半會不會回家。
對於烏盤城這樣的小地方來說,刑場的存在,象征意義大於實際作用,畢竟這四千戶不到的人口,除非碰上民不聊生的亂世,否則大概都少有足以問斬的犯人。而一旦碰上,在這幾乎沒有新鮮事的烏盤城,自然就免不了引起轟動,更何況於此之前城中百姓都未有聽到半點風聲,這就愈發加劇了百姓們的好奇。
當魏來來到位於城西菜市口旁的刑場時,刑場外早已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大家聚在刑場外拉起的圍欄外,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內容卻大都出奇地一致,都是在討論這位知縣大人今天要斬的犯人是“何方神聖”。
不遠處,已經十餘年沒有當差的劊子手錢旭貴早已沒有了當年入行時的精壯身子,十餘年在閑職上混吃等死,足以磨滅任何人的意誌。但好在錢旭貴終究沒有弄丟那把放在角落中早已蒙塵的大刀,隻是大概因為昨日喝得太多,錯過了時辰,都到了這個點上,大腹便便的劊子手還在一旁一個勁地磨著刀——他記得真切,他師父在他入行時教過他,劊子手的刀一定得利得快,不然一刀下去,犯人有力氣回頭看他,記住了模樣,夜裏就得尋他索命。
錢旭貴這邊忙得焦頭爛額,監斬台下,烏盤城僅有的二十餘位衙役也早早地在兩側排開,等待著知縣大人的到來。
隻是相比於百姓們的好奇,身為捕頭的薛行虎心頭隱隱有些不安,他的資曆比起其他衙役更老,在魏守任期時便已經在衙門當差,之前對於魏守一家的遭遇他便心有戚戚,如今呂觀山的許多行徑,莫名地讓他想到了當年的魏守。而最為要命的是,烏盤城民心順服,加上地稀人少,早年魏守來時,便大手一揮消減了烏盤城各種行政機關的人手,自那以後牢房中的一切都是交給薛行虎兼管。這一點,在呂觀山到來後並未作出任何更改。
之後蒼羽衛到來,呂觀山說出了五月十四要問斬重犯之事,身為捕頭的薛行虎可從不記得自己有參與或者派人抓捕過這樣的重犯。因此又特意去了一趟牢房,從牢頭那裏調來資料,翻看了整整一年來的關押記錄,其中最重的刑犯是三個月前因喝酒鬧事,打傷了數位行人的一個男子,但其罪責怎麽算,也最多發配邊疆勞役個四五年。
想到這些,薛行虎的眉頭便皺作一團,他看著刑場四周攢動的人群,依然不見呂觀山的蹤影,他心頭的不安便愈演愈烈。旁人不清楚,但作為捕頭的薛行虎卻明白,魏守也好、呂觀山也罷,這樣的父母官能遇見一個便是百姓天大的幸事,他著實想不明白為了一座神廟,怎麽會接二連三地惹出這麽些事端?
……
時間已至巳時,刑場外攢動的人群漸漸有些不耐煩了。
就在大家夥竊竊私語地說著這呂觀山當初是不是信口開河蒙騙蒼羽衛時,人群後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眾人紛紛側目看去,隻見那密密的雨簾之中,一位身著黑衣的男子撐著一把雨傘,緩緩地朝著此處走來。
“是呂大人!”目力極好者當下發出一聲高呼,人群頓時沸騰了起來。
“讓開!給呂大人留出道來!”捕頭薛行虎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冒著大雨快步上前,朝著人群大聲吼道。
尋常百姓們都是看熱鬧的主,加上這幾年來呂觀山累積的威信,自然不會有人真的去衝撞他,隨著薛行虎的一聲令下,人群便自主地朝著兩側分開,給一身黑色長衫的呂觀山讓出了一條道來。
接到呂觀山的薛行虎微微皺眉,他敏銳地發現,呂觀山的這身黑衣雖然與大燕朝製式的官服顏色相仿,卻並非官服。以他的腦瓜子一時間難以說清其中差別,也終究不敢多問,隻是迎著呂觀山將之請上了監斬台。
呂觀山一路沉默,他收起雨傘放到一側,邁步來到監斬台的案台前,站定了身子。
二十餘位衙役兩側排開,神色莊嚴。十多年未有提刀的劊子手錢旭貴昂首挺胸,用盡全力,卻收不下腹部的贅肉。刑場周圍的百姓收起了低語,紛紛在那時翹首看著呂觀山。
呂觀山的手輕輕撫摸著案台上的驚堂木,與另一側放得發黃的《大燕律法》。目光卻一一在滿場諸人的臉上掃過,看似不經意,卻又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而很快他便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人群的角落中,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少年微笑著看著他。少年身著一身白衣,與他那一身黑色長衫形成鮮明對比。二人隔著雨幕對望,雖隻是一息不到的停留,但那抹淡淡的笑容與腹中尚且溫熱的清粥,亦足以化開雙方這數月以來的隔閡與對峙。
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呂觀山心滿意足,他坐了下來,在諸人翹首以盼的目光中從懷裏慢悠悠地掏出了一份文牒。
他麵色平靜地將之展開,大概是被他的氣息所感染,分明水泄不通的刑場外,卻格外寂靜,當然,這得除開數日以來不曾停息半刻的雨聲。
“薛行虎眾衙役、劊子手錢旭貴聽令。”接著,男人清秀又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早已待命多時的眾人,紛紛挺直腰杆,等待著呂觀山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去提拿要犯——雖然他們到現在也不知道所謂的要犯是誰,又身在何處。但這個男人的身上始終縈繞著這樣一股氣息,讓人難以懷疑他要做的事情的真實性與可信度。
依然低頭看著文牒的呂觀山頭也不抬,對於諸人灼灼的目光亦視而不見。
他繼續說道:“即刻退出刑場,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