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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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牛已然年邁,周身的皮膚褶皺層疊,猶如老樹的軀幹,坑窪不平。牛角不再鋒銳,其上滿布斑駁的痕跡,眼窩深陷,尾巴上的毛發稀疏。
    然而,它身軀高大,當它闖出牛圈時,碩大的牛角一頂,正打得興起的蒼羽衛中便有一人被牛角掀飛,身子高高拋起,墜入數丈之外的金柳山腳下。
    它繼續橫衝直撞,牛蹄將一人踩在腳下,牛尾橫掃而出,又一人被擊飛,重重摔進木棚之中。周遭的蒼羽衛大多心頭一驚,紛紛退卻避讓,被打得發絲淩亂的張嬸,終於在青牛的護佑下,暫時逃脫了被繼續毆打的厄運。
    金柳山低頭瞧了瞧胸口被破開一道血洞的蒼羽衛,鮮血不停地從那人的胸口和嘴中湧出,眼看是活不成了。金柳山並未理會自己下屬口中的哀嚎,隨即便抬頭看向那頭護在那對母女身前的老牛,目光定格在它已被鮮血染紅的牛角上。
    蒼羽衛所穿戴的甲胄名為亮銀甲,由斷刃鐵鑄造而成,堅固異常,哪怕尋常刀刃也難以將其破開。這青牛能做到此般,顯然絕非尋常之物。
    金柳山的眼睛在那時眯起,低聲說道:“想不到這小小的烏盤城還真是臥虎藏龍啊。”
    青牛的鼻尖噴吐著濁氣,一隻前蹄不停地踩踏地麵,巨大的眼睛中血絲密布,死死盯著周圍緊握著長刀的蒼羽衛們。
    “一起上!”不知是誰發出這樣一聲高呼,圍著青牛的十餘名蒼羽衛聞聲而動,徑直殺了上去。
    哞!
    青牛巨大的頭顱揚起,正前方的兩位蒼羽衛的身子便在巨力之下被生生掀飛,它的牛尾一揮,又是兩位後方的蒼羽衛在哀嚎聲中倒地,臉上被從中劃開,留下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痕。但雙拳終歸難敵四手,從兩側殺來的蒼羽衛顯然不是青牛能夠防禦的,數把幽冷的刀刃砍在了青牛的身上。虎賁刀鋒芒正盛,青牛的血肉之軀顯然難以抗衡如此利器。
    一道道血肉被割開,青牛痛苦地嚎叫一聲,身形一轉,將兩側的蒼羽衛掀飛,他們的身子四散倒退,撞入院牆,伴隨著牆體坍塌的塵埃被掩埋其中。
    金柳山身旁的司馬玄兄弟見狀,紛紛皺起眉頭,正要出手,金柳山卻似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伸出一隻手,攔下了二人,在他們疑惑的目光下喃喃自語:“二位長老莫急,我這些手下皆是方才招募的新兵,正好拿這頭老牛練練手。”
    此言一出,他身後的蒼羽衛便有數十人湧出,兩兩一組,各自手中握著一道圓柱形的刀柄狀物件,二人將此物合在一起,再次拉開,那兩道刀柄之間便浮現出一道金色的微不可察的絲線——割骨弦!那是蒼羽衛為對抗大型妖物或者野獸而設計的利器,那絲線看似細微,實則是用造價高昂的金蠶絲鑄成,削鐵如泥,又極為隱蔽。看似不過頭發粗細的金絲,卻能將尋常人平整地切成兩半。
    這手持割骨弦的數十位甲士在狹小的院中擺開陣勢,還有數十名甲士掏出了神機弩,將烈羽箭上弦,箭芒直指青牛。
    青牛顯然感受到了危險,它的腦袋不停地四處張望,倘若它願意,它完全能夠一門心思撞開人群,尋找逃生的機會。但顯然它不會這樣做,因為它的身後有一位昏死過去的婦人以及一位抱著母親滿臉淚痕的女孩。
    它已無退路。
    咻!咻!咻!
    一道道破空之聲驟然響起,烈羽箭拖著火尾疾馳而來,青牛搖晃著牛角試圖擊落那些利箭,但它顯然低估了這些蒼羽衛最為精良的武器的威力。它的牛角擊打在那些烈羽箭上,箭身便猛地一震,隨後猛然炸開,青牛的身子在巨大的衝擊力中一頓,但還未等它緩過神來,更多的烈羽箭湧來,有的被它的牛角阻擋,但卻無法阻擋那一次次爆炸的衝擊,它的身形愈發遲緩,終於露出了破綻,一支利箭穿過它的牛角,射進了它的脊背。
    哞!
    青牛發出一聲哀嚎,但聲音尚未落下,那箭身輕顫,隨即猛然爆開,有血肉在炸裂中飛濺。而更多的烈羽箭接踵而至,一聲聲爆炸聲接連不斷地響起,將青牛的哀嚎掩蓋。大片的塵埃揚起,遮蔽了這小院中的情形,隻是隱約間他們看見那道碩大的身影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遲緩。
    最後,伴隨著一聲悶響轟然倒地。
    抱著自家母親昏迷不醒的身子的劉青焰被那巨大的轟響驚醒,她轉過頭看向自己的身前,眼簾中,那道巨大的身影倒下,塵埃揚起,她看到那身影背上模糊不清的血肉,看到無數密密麻麻的利箭將它幾乎紮成了刺蝟。
    她的眼睛睜大,瞳孔瞪得滾圓,某種青色的光芒開始在她的眼底流轉,像是三月春風吹皺的池水。但三月的春風很快便化作了六月的驟雨,她眼底青色的漣漪越湧越高,如同驚濤,也如同燃起的烈火,轉眼便占據了她的整個眼球。
    ……
    劉青焰自幼便與眾不同。
    不僅因為她頭頂長著宛如牛角一般的肉瘤,還因為她曾在某個夜晚,看到她娘辛苦地從井中打水,她生出了想要幫助娘親的念頭,於是那井中的水猛然奔湧,朝著井口湧出,將整個小院澆得濕透。
    劉青焰被嚇壞了,張嬸也被嚇得不輕。
    年輕卻又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婦人將這視為一種詛咒,一種不知從何而起,卻一直跟隨著劉家人的詛咒,否則好端端的女孩為何會長出這般東西?否則劉青焰的爹、爺爺、祖奶奶為何都會死得那般離奇。
    張嬸害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所以她為女孩梳起了衝天鬏,遮掩住了那不同尋常的外貌,也不許她使用那被視為詛咒的力量。那個平凡的婦人隻想讓自己的孩子能夠同樣平凡卻又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這自然沒有錯。
    但黑夜終究遮不住璀璨的星光。
    劉青焰的身子開始顫抖,她的雙拳緊緊攥住,跪坐在地上的身子緩緩站起,頭上的發帶隨著她的動作從頭上掉落,輕輕飄落在她母親的身上。
    她低著頭,披散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龐,但頭頂那兩顆肉瘤卻似乎開始蠕動。
    ……
    金柳山揮手驅散了周圍的沙塵,定睛看去,瞧見了倒在眼前的巨大身影。它尚未斷氣,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牛蹄還在不斷拍打,似乎想要站起身來。
    青牛並不懼怕死亡,實際上當它放下和尚給予它的一切時,它所剩的壽命已然不多。
    但它此刻不想死,不舍得死,也不敢死。
    它答應過它的老伴,要照顧好她們,它若死了,誰還能站在這對孤女寡母身前為她們遮風擋雨。
    可它太老了。
    它是一隻活了一百四十年的牛,它早就該壽終正寢了。
    它的力氣在它每一次掙紮,甚至每一次呼吸中漸漸消散。
    它看見那個人類的首領走到它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它。它想要祈求他放過那對母女,可咽喉處不斷淌血的傷口讓它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原以為得費些周折,卻不想連割骨弦都沒用上你就倒下了,這麽多年,你這般弱小的妖,我還是頭一次見。”人類的首領顯然無法理解它的哀求,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對它評頭論足。
    “真是無趣。”那人這般說著,似乎失去了興致一般搖了搖頭,接著他的腳猛地抬起,就要朝著青牛的牛頭踩去。
    青牛的眼中滿是不甘,它看著那腳底在它的眼眶中不斷放大,最後占據了它的整個眼眶,它無能為力,隻能靜待死亡降臨。
    但一道稚嫩的聲音卻在死亡到來之前響起。
    “放開他。”
    那聲音如此說道,金柳山帶著疑惑抬頭循聲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女孩,一個身著青色長裙的女孩正朝他走來。
    她的眸中翻湧著青色的波濤,她的頭頂生著一對拇指大小的牛角。
    她身旁院中的水井中的井水倒灌,化作一條水鏈纏繞著女孩的身軀升騰而起,不止如此,烏盤城的各處隨即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聲音連成一片,整個烏盤城在那時忽然變得喧鬧起來。金柳山循聲望去,卻見隔壁的院落中有一道水柱升起,接著不遠處又是一道水柱噴湧。而後一發不可收拾,各處水井水流倒灌,衝天而起。
    它們在最高點匯聚,相互纏繞,最後又直直朝著那女孩的身後湧來,化作了一道巨大的手掌,朝著院落中的眾人壓來。
    大概是這般景象太過駭人,男人的身子僵在了那裏,他的腳依然懸空,停留在青牛的頭顱之上。
    女孩眸中青色的波濤化為了層層不絕的海潮,她張開嘴,再次用那稚嫩的聲音說道。
    “我說。”
    “放開我的祖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