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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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剛剛破曉,雨便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院門外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往來穿梭的蒼羽衛。
    薛行虎佇立在窗戶口,凝望著屋外,心底暗自思忖著,自從呂觀山離世,烏盤城已經許久未曾降雨。
    “阿來哥哥,他何時才能好起來?”身後傳來女孩壓低的詢問聲。
    薛行虎轉過頭,目光投向房門內。
    一頭青牛躺臥在地,已然蘇醒的張嬸正為它擦拭著身上的汙血。然而,青牛那渾身結痂的傷口依舊觸目驚心,若不是它的胸口仍在不停起伏,薛行虎真會認為這青牛已經殞命。當然,它雖還活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它所剩的時日怕是不多了。
    魏來伸手輕輕摸了摸劉青焰的腦袋,她頭上的兩個牛角被紗布包裹著,看得出對於自己的這般異狀,小女孩心底頗為介意。魏來卻微笑著說道:“會好的,不過咱們得一步一步來。”
    劉青焰心有疑慮,但還是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魏來轉頭看向身後的薛行虎,朝他微微一笑,邁著步子走出了房門。薛行虎領會他的意思,趕忙跟上,將這房間留給了劉青焰等人。
    ……
    “我就說小公子天資聰慧,知縣大人又清正愛民,小公子怎會成了傻子,想來是我們這些凡俗之人有眼無珠。”薛行虎與魏來並肩走在雲來書院的長廊上,這般感歎道。
    趙共白大抵是想在這烏盤城留下些祖業,日後好有個退路,離開時將趙家的家產變賣得所剩無幾,唯獨留下了這座學院。薛行虎在烏盤城名聲尚佳,他便將這學院交由薛行虎打理,隻是,他大概怎麽也想不到,如今趙家去不了無涯,也回不到雲來了。
    雲來書院的後庭有一處別院,因著樹木生長的緣故,別院的入口被草木遮掩,不熟悉的人很難發現,故而薛行虎接到魏來等人後,便將他們安頓在此,以謀後路。
    “多謝。”魏來抬頭看了一眼薛行虎,低聲誠摯說道。
    薛行虎一笑,神色中透著無奈與苦澀:“劉家對我爹有救命之恩,我尋思著要是眼睜睜看著她們死在那裏,往後我恐怕每晚閉上眼睛都會瞧見她們。一想到這,我就心裏發毛,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冒險一搏,倒是我手下這些弟兄們給我麵子,願意幫我一把,能救到小公子也算是意外之喜。”
    魏來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陷入了沉默。
    “對了,我聽孫大仁說,金柳山要淹了烏盤城?這究竟是為何?”薛行虎忽又問道。
    “上麵人的謀算太過繁雜,我說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確有此事。他們不僅要淹烏盤城,還要這四千戶人的性命。”魏來回應道。
    但或許是他將這駭人聽聞的事情說得太過平靜,以至於即便聽到這樣一番話,薛行虎依然不免一愣,甚至覺得魏來是在與他說笑。
    這時,一位男子匆匆從別院的院門口跑來,一臉焦急地來到薛行虎身旁,附耳說了些什麽,隨後又匆忙退走。聽聞這話後,薛行虎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憤怒、不甘還有些許驚懼一股腦地湧上了中年男子的眉梢。
    魏來察覺到了這份異樣,停下腳步,在原地緊盯著薛行虎。
    薛行虎就這樣沉默地站立了片刻,長廊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雨聲中,別院裏愈發寂靜。
    “錢旭貴死了,屍首被掛在了城門外。”
    “他的妻兒此刻正被吊在知縣府前……”
    他悶聲說道,垂下的雙手,拳頭死死握緊。
    魏來聽聞,先是一愣,隨即也陷入了沉默。
    ……
    “阿橙姑娘我跟您講,昨天晚上那情形真可謂是萬分危急,那些蒼羽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把整個地牢圍得嚴嚴實實。可我的好兄弟魏來在牢裏,我不能不管,當然我不是說阿橙姑娘不重要,畢竟當時我也不知道阿橙姑娘在裏麵不是?”
    “我就琢磨啊,這麽多人,不能硬來,隻能用計。當時我就猛地一拍腦門,您猜怎麽著!”
    孫大仁如同跟屁蟲一般跟在阿橙身後,一驚一乍又繪聲繪色地說個不停,絲毫沒留意到身旁女子一成不變的臉色。
    自見到阿橙後,孫大仁便改弦易轍,將心心念念的呂硯兒拋到了腦後,整個人一個勁地圍著阿橙打轉,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孫大公子這輩子注定情路坎坷,他這剃頭挑子一頭熱,總覺得真心能換來真情。
    忽然,走在前麵的阿橙停下了腳步,孫大仁一愣,抬頭看去,便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魏來與薛行虎。孫大仁正要向他們打招呼,可就在這時……
    沉默了一小會兒的薛行虎像是忽然做了某個極為重要的決定一般,他握緊的拳頭忽然鬆開,隨即轉過身,就要朝著院門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救他們嗎?”魏來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薛行虎並不答話,反倒腳下的步伐愈發快了起來,轉眼間便穿過走廊走入了雨簾。
    魏來皺了皺眉頭,身形如電般射出,一隻手伸出想要拍在薛行虎的肩膀,但就在這時,一道淩厲的刀光忽然自薛行虎的手中亮起,他猛地轉身,刀光穿過雨簾直直斬向魏來。
    魏來雙眸一凝,袖中的黑蟒落入手中,體內八枚神血運轉,全身力道湧入握匕的右手。
    鐺!
    一聲脆響,魏來身形暴退,在一丈遠處方才停下。
    “你們!?”一旁的孫大仁見狀頓時露出詫異之色,他不明白明明應該站在一起的兩人怎麽忽然動起手來,他張開嘴就要說些什麽。可一旁的阿橙卻忽然伸出手,攔下了孫大仁。
    孫大仁自是一愣,疑惑地看向阿橙,那少女卻注視著雨簾中的二人,輕聲說道:“他們的事,你不該插手。”
    孫大仁不解,正要發問,但雨簾中的二人卻有了新的變化。
    ……
    “你這麽去是送死。”魏來站穩身子,握著黑蟒的右臂微微顫抖。
    薛行虎渾身已被雨水澆透,他盯著魏來的目光中閃過一道怒色,卻又被他轉瞬壓下,他仍握著刀,強大的氣息在他周身流轉,一道白色未鑲嵌任何神紋的神門在他的胸膛處亮起,不住轟鳴。
    “他是因我而死,我不能讓他的妻子兒女也死在那裏。”薛行虎咬著牙說道,他的鼻尖哼出的氣息沉重,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所以你也要跟著去送死,死在他的妻兒前麵,你就對得起他了嗎?”魏來低聲說道。
    薛行虎深深地看了魏來一眼,悶聲說道:“你不懂。”
    言罷,他轉身邁步,魏來見狀,雙眼一眯,身子再次衝來,感應到這一點的薛行虎眉宇間忽然湧上濃烈的煞氣,他胸口處的神門轟鳴,身子猛地轉向魏來,手中的長刀高舉,這一次他用上了七分力道,直直砍向魏來。
    隻是當淩厲的刀鋒自上而下劈下時,迎接他的卻不再是魏來那把黑色的匕首,而是他的頭顱!
    是的,魏來就那樣直直地站在薛行虎的跟前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防守,就像是等著薛行虎取下他的性命一般。
    薛行虎心頭一驚,麵露駭然之色,趕忙想要收回手中的力道。但這一刀刀勢已成,想要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卸掉力道並非易事。
    饒是薛行虎已經竭盡全力收回自己的力道,但那淩厲的刀鋒還是一刻不停地奔向魏來的頭顱。
    魏來額前的長發被刀風卷起,數根發絲被削斷,飄搖著落下,薛行虎驚懼不已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讓那把刀在距離魏來眉心不過毫厘處停了下來,他臉色煞白,嘴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看向魏來的目光既是不解,又是後怕。
    “你想殺我,為什麽又不動手呢?”魏來卻眯著眼睛平靜地問道,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就在剛剛他已經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
    聽聞這話的薛行虎握刀的手又緊了緊,好似在掙紮著什麽。
    “來啊!殺了我!”可就在這時,魏來卻忽然發出一聲爆喝,那瘦弱的少年在那一瞬間好似化作了一頭雄獅,他盯著薛行虎,眼中燃著火焰。
    薛行虎的身子一震。
    “啊!!!”
    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怒吼,舉著的刀再次全力落下。
    “阿來!”孫大仁發出一聲驚呼,就要上前,可一旁的阿橙卻將他拉住。孫大仁這時哪有心思去感受阿橙手掌傳來的溫度,他想要掙脫,可女子的手卻如有千鈞,以他武陽境五重的修為竟然難以擺脫,哪怕此刻少女的雙手上戴著能鎖住修為的囚龍鎖。
    鐺!
    一聲脆響炸開,孫大仁的心頭一涼,轉頭看去。
    卻見薛行虎紅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長刀落下,魏來卻毫發未損——他的刀終究還是劈在了別處,青石鋪就的地麵碎石飛濺。
    魏來側頭看了看那個被雨水澆透,臉上淌著不知是雨水還是其他什麽的男人,輕輕說道:“站在你麵前的人,你都殺不了,這麽蠢,你拿什麽去救人?”
    薛行虎猛然側過頭看向魏來,也不知是此時少年臉上的冷漠還是眸中的嘲弄刺痛了他,他困惑於少年的無情,也憤怒於他此時此刻的雲淡風輕。
    “他是為了救你才死的。”他低聲說道,嘴裏喘著氣,聲音有些沙啞,像極了野獸的低吼。
    “然後呢?”魏來挑眉問道,語氣輕佻之餘似乎還帶著嘲弄之意。
    “然後?你問我然後?”薛行虎不可思議地盯著魏來,他無法想象會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說到最後,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我當初就不該救你的……”
    “你本來就沒有打算救我,不是嗎?”魏來眯起了眼睛。
    “當然!我為什麽要救你!?你!你爹!還有那個呂觀山!都是災星!”薛行虎臉上湧出了煞氣,他的語調陡然變得高亢,變得肆無忌憚。
    “你們要做大事!要當英雄!哪裏去不行?茫州有的是鬼戎的蠻修,北邊有的是林立的妖族!你們偏不!你們要在這烏盤城,要在我們世世代代生活過的地方大展拳腳!”
    “好氣派!拆神廟,斬龍王!最後呢?他們死了個幹淨,可憑什麽我們要陪葬!我們都是平頭百姓,理不清你們大人物的是非曲直,我們隻想活著,就像我們祖祖輩輩那樣活著!這也有錯嗎?為什麽一定要選我們?一定要惹怒龍王和朝廷?為什麽我們這四千戶人要為你們的宏圖大業,百載盛名陪葬!”
    “你告訴我!為什麽!?”
    他的聲音極大,沒有半點遮掩的意思。
    劉青焰與張嬸推開了門,那些昨夜與薛行虎一道營救,此刻正在房中修行的衙役們也被驚醒,走到了走廊上,看著站在大雨中的一老一少。
    魏來沒有阻攔薛行虎的大吼大叫,他始終眯著眼睛,盯著神情有些癲狂的男人,直到他發泄完心底的怒火,魏來這才張開嘴,輕聲說道:“為什麽?我來告訴你為什麽。”
    他這話說罷,一隻手猛地伸出抓住了薛行虎的頸項,將他的身子一提、一扔,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吃痛的薛行虎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想要站起身子,可魏來的腳卻在這時踩在了他的胸膛。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位大了自己足足兩輪的男人,寒聲說道:“因為你太蠢!”
    魏來說罷又看了看那在走廊中圍觀的眾人,聲音也隨即提高了數倍:“你們都太蠢!”
    他低下頭,直視著憤怒的薛行虎,繼續說道:“寧州疆域數千裏,大小城鎮二百七十一座,總計近三百萬戶。烏盤江沿岸城池一百二十三座,總計一百二十六萬戶。占了這寧州的半壁江山!”
    “可你去寧霄城的翰星榜上看一看,萬人大榜,這寧州的半壁江山能有幾人上榜?”
    “你再去問問,無涯書院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天下儒生三出青冥,七出無涯的無涯書院!就是那寧州榜首擠破了腦袋,也不見得能讓別人看上一眼!可為什麽排在七百名開外的趙天偃能去?呂硯兒能去?”
    “你都不知道為什麽對嗎?”
    “我告訴你!因為你們旁邊有一條叫烏盤江的大河,河裏住著一個叫烏盤龍王的老蛟蛇!”
    “他受著你們的香火,卻蠶食著你們的氣運與神魂,而你們卻將他奉為神靈,頂禮膜拜!你說,你們夠不夠蠢?”
    “我爹與呂觀山,大燕的燕庭雙璧,你知道什麽叫燕庭雙璧嗎?那是足以推開八道神門,開宗立派,稱聖稱祖之人!死後大燕皇帝老兒們的祖廟也得恭請他們陰神入駐,享大燕社稷氣運,大燕不滅,他們便是千秋萬代!”
    “可現在呢?他們在哪裏?他們被埋在不知命的土丘,連墓碑都不敢立上!你問我憑什麽?為什麽?我也想問你憑什麽他們為了你們這四千戶蠢蛋,錦繡前程不要,萬世香火不享,卻要埋在那黃土之下,被你們謾罵指責!”
    魏來的話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
    他盯著眸中火焰漸漸熄滅,神情愕然的男人,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他壓低聲音輕聲說道。
    “但沒關係,你不用害怕。”
    “即使你們蠢得要死,我還是會救你們。”
    “因為,你們的命,是他們的命換來的。”
    說罷這話,少年鬆開了踩在男人身上的腳,他在那時轉過身,瞟了一眼一旁環抱雙手於胸前的女子,然後便邁步走向院門外。
    雨下得更大了,少年單薄的身子在大雨中前行。
    狼狽坐起身子的薛行虎看向那道背影,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天,刑場上,那隻孤獨又執著的蝴蝶。